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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一 ...

  •   赵王迁三年秋,赵国例行的围猎大典如期举行。

      李牧的大军暂时还不能全数从井陉撤离。先前秦军看似退却,但根据前方斥候来报,王翦屯兵于晋阳一带,随时可以渡过汾水,东出上党,拊邯郸之背。目下赵军生员损失严重,抚孤恤寡,操练士卒,都是刻不容缓的事务。但为了护卫赵王行猎的安全,李牧又不得不匆忙调动步骑,驻扎在柏人城外。

      原野起伏,秋草已黄。一群红袍骑士打着呼哨,将鹿群驱赶到一块开阔地上,供王公贵族射猎取乐。而距此地不远的赵军营寨内,赵军上下正在进行骑射、摔跤和技击的比试,人群不时爆发出的呼喊声,简直能把天掀了去。

      尘土飞扬。一匹矫健的栗色马从东面疾驰而来,双鼻喷雾,四蹄踏雪;就这一晃而过的功夫,马上的骑士拈弓搭箭、一箭快似一箭,三发连珠并中靶心。

      “好!”盖聂和牛二混在围观的士兵里,忍不住一齐大声喝彩。

      “这些是李将军从雁门带来的控弦之士,听说个个都是神射。”一旁有人说道,满面都是自豪之色。“当年匈奴犯边的时候……”

      盖聂竖起耳朵还想听,突然被一巴掌拍在背上,耳边响起一声压低的暴喝:“你小子叫我好找!”

      他来不及完全转过去就被扯着胳膊拖出了人群,直到一偏僻处,见是满头大汗的司马尚一边喘气用一边袖子扇着风,样子有些气急败坏。

      盖聂赶紧行礼,“将军——”

      司马尚一把将他扯起来:“试剑大会已经开始了,你居然还在这里瞧热闹!”

      盖聂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帘,道:“属下自幼学习剑术,从没见过这么高超的骑射之技——”

      “以后有你瞧的。正事要紧。”司马尚又拉着他急匆匆地往南走。不多时,眼前出现了一座十丈见方的高台;四面里三层外三层围得都是人。台上有两个赵国军士,一个头上系着红巾,一个系白巾,正各持长剑打得不可开交。

      司马尚道:“此次比试,不问出身,不拘军阶,只要是我赵军男儿,人人都可上台挑战。而最后胜出者,不仅能得到金帛赏赐,更能入选成为将军最为倚重的百金勇士。”

      “百金勇士?”

      “那是我赵军中战力最强的精锐。十万大军中只选出三百人。一旦入选,立即赐予百金,以养其家眷,可免将士后顾之忧。他们个个精于骑射、长于搏杀,人人有非凡之能;平日担任牧将军的亲军,必要时则作为突击先锋投入战阵,如驱猛虎入狼群,能够以一当十,悍不畏死。”

      盖聂听着这话,脸上虽还看不出喜怒,眼睛却越来越亮。司马尚忽道:“你还记不记得数月之前我跟你说,在比剑的时候还要帮我做一件旁的事?”

      “属下记得。”

      “那便好。这次比试虽然赵军上下皆可参与,但论及剑术,肯定以赤豹营中的剑士居上。你不但要给我击败他们,更要试探他们招式虚实,让我从旁观察,推测他们的师承来历。”司马尚语重心长地道,“还记得数月前投军的那几个邯郸剑客么?我怀疑,他们中有郭开或公子嘉安插的暗桩。”

      盖聂心下恻然。不久之前,司马尚已给他详细梳理了一番目下赵国朝堂的各方势力。

      自渑池之会后,秦赵交质,秦公子异人入邯郸,而赵国太子春平君出使秦国;到了孝成王病重时,太子却仍被扣留咸阳。赵国君臣不愿受秦国的挟持,便另立公子歇为王,这便是先悼襄王。郭开作为赵歇府上舍人,从此受到重用。郭开其人,平日里最善揣摩上意,投其所好,深得赵王喜爱。例如悼襄王有意纳入邯郸城中的一个倡家女子,遭到李牧等老臣的强烈反对;只有郭开一力支持,帮助赵王力排众议,不但纳倡女为后,还废原太子嘉,立她所生的儿子赵迁为太子。赵迁庸碌黯弱,性好渔色,政事上更加倚重郭开。
      赵迁继位后,郭开一时间权倾朝野,赵王、太后都受他摆弄而不自知;赵国的宗室元老自然看不下去,无端失国的公子嘉更是恨得咬牙切齿。除此之外,朝堂上亦有许多大臣对于郭开的恣行无忌深为不满。这几股势力暗中纠结起来,便开始图谋共同除掉此人。赵国民风彪悍尚武,自三家分晋以来,已经有过好几次“兵变”的事迹。最惨烈的莫过于饿死赵主父的沙丘宫之变。这一次郭开弄权,宗室元老们也想借助于手握重兵的领军大将来对付他。而战功赫赫的名将李牧,自然成了他们首当其冲拉拢的对象。

      公子嘉数次秘遣使者来军中,想要订下密约,请李牧领军攻入邯郸,杀郭开、废赵王,另立新君。这“新君”是谁自不必说。然而李牧十分厌恶将赵军卷入污黑诡谲的朝堂倾轧,更关键的是,秦国的大军一直在边境虎视眈眈,如果赵国自乱,岂不是令他们坐收渔利?

      “李牧领军,但为护国,不为乱政。何况王翦乃秦之名将,绝不会坐失战机;若我大军入邯郸,井陉空虚,就等于将太行天险拱手让人。邯郸无险可守,也就离亡国不远了。”

      可惜李牧说得再怎么入情入理,使者还是愤愤而去。从此以公子嘉为首的赵国宗室便对他猜忌起来。

      大臣们心怀不轨,郭开当然也不笨;他内连韩仓等内侍宠臣为爪牙,外结邯郸将军扈辄等武将为羽翼,势力愈发雄厚。可惜扈辄才能平庸,于武城一战时被秦人斩了。郭开于是也打起了李牧的主意,不但反复遣人来劳军示好,还在赵王迁面前假意吹捧李牧,言大将军以武定国,威信安邦,拟定封号为“武安君”。如此一来,宗室大臣们愈发惊疑不定,竟猜测李牧与郭开已经勾搭成奸,想要共同把持赵国。

      实际上,李牧无论对待公子嘉还是郭开的人,态度都是同样的明确冷硬。他的敌人只有西面的王翦。那些长于权谋算计的小人,还不配当他的对手。然而身为李牧的副将,司马尚不能不为他的处境担心。

      “我怕他们拉拢不成,便会不择手段,对将军动手。”他曾忧心忡忡地对盖聂说道,“军中几位将领,除了牧将军从雁门带来的部曲以外,偏将赵葱是王室公子,骑都尉颜聚受过郭开的举荐;倘若万一将军不测,让这两人其中之一领军,他们掌控赵军的目的就达成了。”

      “难道赵国朝堂之中竟会派出刺客,谋害将军?”盖聂觉得背脊阵阵发凉。

      “他们想要行刺,也不那么容易。”司马尚冷笑道,“且不说将军本人亦称得上是当世高手,还有我们的百金之士昼夜值守将军左右,决不会轻易给人可趁之机。”

      盖聂略放了放心,却听司马尚又道,“然而,我怕的就是他们在军中潜伏下来,一步步渗入核心,在众人丧失防备的时候发出致命一击。所以这两年募兵的时候我便格外留意。郭开或者公子嘉的门客手下,多半不会装成难民来投军:其一,这些人过去多半养尊处优,不肯自降身份;其二倘若他们被混编入步兵营,很容易在冲锋陷阵的时候丧了命,谈何刺探消息。作为间人,最重要的便是保住性命,接近目标。所以我推测,他们多半会以各地剑客名士的身份投奔将军,以期快速得到拔擢。”

      而司马尚之所以要将赤豹营单独编制,表面上看是尊重这些技艺不凡的剑客,实际上却是暗中防备着,不令他们介入军机大事。

      这一次司马尚让盖聂登台比剑,盖聂也渐渐体会出了一些深意。“将军,难道说这场比试的真正用意,是以‘成为李牧将军亲兵’为饵,想要钓出混入赤豹营的奸细?”

      司马尚冷笑道:“正是。赤豹营剑士之前接近将军的机会不多;如果他们之中确有居心不良的人,就绝不会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们会不择手段的求胜,而求胜心切,往往就会暴露出他们的本来面目。”

      盖聂来不及答话,忽听身畔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喝彩。仰头看去,发现台上已经换了一对交手的剑客。系白巾的那位壮士身形魁伟,虬结的肌肉将粗布短褂撑得鼓鼓的,一柄重剑挥得是虎虎生风。此人的剑术不耐看但实用,简单干脆,杀伐之气极重,一看就是沙场上久经考验的;尤其是自上而下的那一劈,似带着千钧之力,简直能把对手的骨头都给劈碎了。而系红巾的却是个苍白瘦削的汉子,几乎难以招架这样的重招,每挡一击便要踉跄着后退一步。

      司马尚正看得入神,听见身边盖聂小声叹了一句:“……要败。”

      “可不是。”不知何时挤到他们身边的牛二随口接道,“力气差太多,红的那个根本不是对手嘛。”

      “……我是说白巾那人,要败了。”

      这话很快便湮没在一片惊呼声中。就在方才,那个连连后退几乎挨着演武台边缘的瘦削剑客步法一变,虚晃过迎头砍下来的重剑,身子如乳燕投巢一般切进了对手怀里。使重剑的汉子蓦地一惊,欲退已迟,竟被系红巾那人反手一剑刺中了耳后!

      这一剑又快又刁,凶险狠辣,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壮汉疼得大吼一声,捂着左耳,鲜血淌了满地。

      围观的人群顿时沸腾起来,兴许是这股铁锈味儿刺激了军人嗜血的本性,有人狂呼喝彩,有人大声叫骂;牛二兴奋地一把扯住了盖聂的袖子,一叠声地问道:“葛兄弟厉害啊!你是怎么看出那人会赢的?!莫非你竟料到他会使这一招?难不成你认识那人?”

      盖聂被这成串的问题吵得晕头转向,只摇了摇头。

      司马尚凝神道:“这一招以前似乎见过,然而总觉得哪里不合——看来,此人的实力应该还有所保留。”
      盖聂道:“我可以去试试他。”

      司马尚立刻转过来,握着他的肩郑重道:“你可有把握?”

      “七分。”

      “……若有危险,就及早认输,或者跳下台来。”

      其实盖聂说的是只有七分把握打探出方才那人的师承,但看着司马尚一脸护犊子的表情,他只好微一颌首,默默跳上演武台。

      军中医官已经将先前的伤者抬走了。有两个小兵扛了一大桶水来,匆匆冲刷着台上的血迹。盖聂仆一出现,演武台东西两侧立刻捶起大鼓,声震如雷;底下起哄叫好声不断。

      系红巾那人向他一拱手,朗声道:“在下赤豹营鲁句践,请小兄弟指教。”

      盖聂也道:“在下壁字营盖……葛大。请指教。”

      不料两人互相道了名姓之后,就各自僵持不动了。系红巾的剑士好歹还跨前一步,摆了个起手式,盖聂却是直挺挺地矗在原处,连剑都不拔。

      鲁句践原本见盖聂形貌尚小,至多不过弱冠,因此有意相让;如今底下嘘声四起,终于也顾不得了,再次跨前一步道:“小兄弟为何还不出剑?”

      盖聂道:“我一出手,你就败了。”

      鲁句践一口气噎着嗓子,差点抽过去。连带司马尚都在底下猛捶额头——这小子平日里话少得很,当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气死个人。

      再看台上,鲁句践怒火陡升,出手不再容情,口中轻叱一声,一道青霜便如流星一般疾掠出去,直指盖聂喉下三分。此招虽无甚机巧,难得的迅捷无比,气势惊人,剑风中似裹了七分内劲,十分杀气。

      盖聂上身不动,脚下向左跨一小步,不多不少刚好避过此剑。

      鲁句践冷笑一声,手腕翻转后大臂一带,长剑向外划了一个凌厉至极的半弧——这一式变化极快,倘若命中,足以将人当胸截为两段!盖聂却韧如迎风蒲柳,半个身子向后猛弯下去,令寒刃擦面而过。说时迟,那时快,鲁句践像早就预料有这一躲似的,脚下急走两步蓦然跳起,足尖踢向盖聂的踝骨,意在令他失去平衡。盖聂却永远比他抢早一瞬,于间不容发之际整个身体故意翻倒,触地后轱辘一般滚了开去。

      鲁句践气得将剑一把插入木制的台中,喝道:“小子到底要不要比?!”

      盖聂爬起来掸掸灰道:“要的。”

      “如此无赖做派,哪里像是在比剑?”

      “军中斗剑,无非各显本事而已,先前将军也没有规定不许在地上滚。”盖聂道。台下顿时响起一片乱哄哄的笑声;司马尚用袖子捂住脸;只有牛二憋红了脸大喊道:“葛兄弟莫怕他!用你宰牛的那一招!!”

      盖聂不紧不慢地继续道:“招式本没有高下之分,只要能击败对手,便是好招。比如你先前那一战连连佯退,就是为了令你的对手随着你的步调不断进攻,整个人的重量和用力的点都往前倾,这样当你以‘涉江行’冲到他两臂之间时,他便怎样都来不及回护侧后空门。”

      鲁句践听他不但抖露了方才那一战的玄机,更一语道破自家的独门轻功,不由得周身一震。他是二十多年前一位名满天下的大人物之后,家传武学已经十分难得,少年时又游历七国,遍访各地剑术大师,见闻不可谓不广博。‘涉江’是他拜入一南国高手门下所习,因为提气运功之法与中原武学大相径庭,同门中只有他一人天资聪颖,算是学成了七八分;而后来传他武学的高手又意外身死,他本以为世间只剩他一人会用这门神秘莫测的身法;如今却被赵军之中一名不经传的小卒随口提起,怎令他不惊!

      他本想细问两句这少年到底是何来头,奈何心下纷乱,不知从何问起;而那边盖聂又终于亮剑,道一声“得罪了。”便强攻上来。他这一式是竖着向下砍,看上去人人会使,毫无藏拙弄巧之意,却与先前使重剑那大汉的绝招极为相类。

      鲁句践心神受震,步法已不稳,只能勉强抽剑格挡——却没听见金戈交鸣之声,反倒觉得颊边一股清风扫过;反应过来时,耳朵后面贴着一丝彻骨的凉意。

      他知道,那是盖聂的剑。剑气已收,只是静静地指在那里。

      台下的人群都像哑了一样。没人看清他们是如何分出胜负的。只知道,那个后来上去挑战的少年做到了他说过的话。

      一出手,尘埃落定。

      盖聂等了半晌没人上来挑战,干脆跳下了台。不想司马尚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低声喝道:“你这是试探吗?是试探吗?!你根本就是上去显摆的吧!!”

      盖聂揉着脑袋,委屈道:“我让他三招,想看他情急之下会使出何等功夫,谁知也和原先差不多。”

      “那你看出他的剑术来历了?”

      “……没全看出来,不过‘涉江行’的话,应该是楚越之地的武功……”盖聂含含糊糊的说。

      司马尚唇边露出一个浅笑,道:“我却知道。这是楚国王室宗亲昭姓一族中公子兰的绝技。此人当年也称得上一流高手,可惜人品下作,为虎作伥,与秦国杀手团‘罗网’有些秘密往来。然而他死得也很是诡秘,据说是被一颗黄金的弹丸打中眼睛而死的。真不知什么样的刺客居然有如此贵气。”

      盖聂头扭向一边,一脸挣扎的“我不认识凶手”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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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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