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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公主香(下) ...

  •   自从公主有孕,她与王甫龄在一起的时间便明显少了,王甫龄想许是她终于厌烦了与他相处时的强作笑颜。他亦无意再对她曲意逢迎,近日他时常头痛如刀绞,有时夜里无端心悸惊醒。暗地里进行的事情太过重大,步步为营如履薄冰,他的神经绷得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弓,再无从前的闲心去哄她。两人偶尔一起用午膳,食毕驸马便告辞,公主也不挽留。

      有时王甫龄会去青萍那儿坐坐。从一开始的三五天一次,到后来的隔日一次。青萍如今已是五个月大的身子,小腹端倪初现。或许是因为她孕育着他的孩子,使他望着她的时候,心中会有些许暖意。

      青萍有一手好厨艺。用过晚膳,王甫龄正靠在椅上看着公文,脑中忽然剧痛。他疼得白了脸,公文“啪”地落到桌上。

      一双手抚上他的额头,轻揉慢捏,稍稍舒缓了他的痛楚。
      “驸马爷,歇歇吧?”女子软言。
      “唔……”他合着眼,感受那双手给他带来的熨帖,鼻端萦绕着墙角香炉倾吐的淡淡熏香。他的四周似乎总少不了香味,无论在公主府,还是这里……蓦地,他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幕。

      那是刚安顿好青萍后不久,他在鲤鱼池边遇到了许久不见的唐茗嫣,那时他与她已经淡漠到连午膳都不在一处。她定定地望了他一会儿,丢下一句:“以后中午到我那儿用膳。”拂袖离开。

      他自然不会在这种小事上拂了她意,于是从此中午便去那边用膳。午膳食了什么他全然忘了,唯独记得用饭时房内浓郁的熏香让他颇为不适,但看公主好似毫无所觉地吃着,他便也忍着。

      如今想起来,他的头痛便是在那之后出现的。男人心头掠过一阵寒意。

      他不相信这是巧合。
      ——或许,他可以试探一下……

      翌日,公主府上收到一则消息,驸马向圣上告假回乡探视老父去了。
      这一去,便是半月。

      王甫龄盯着眼前的棋局。粗粗看去,黑子占了大半棋盘,白子四散不成气候,然而,真正精于棋术的人便能看出其中的奥秘——白子呈包围之势,隐隐将黑棋逼入死地,更有一股白子势力深入黑子后方,只待一个契机,白子便会一拥而上,将黑棋吞食殆尽!

      大周现在的情势正如这危机四伏的黑子。王甫龄嘴角轻扬,拈起一枚白子,目光落在那一小股深入敌腹的白子上。

      契机,就在他的手中。

      今夜戌时,便是举事之时。

      女子端着甜点走近,见王甫龄又在与自己下棋,便轻放下手中的莲子羹。王甫龄漫不经心地端起,用罢将空碗递出,青萍接过碗,王甫龄一眼瞥见她右腕间青了一块。青萍注意到他的目光,手一缩拢回袖中,神色有些不自然:“方才在厨房磕着了……”

      王甫龄淡道:“往后小心些。”

      青萍乖巧地点头。

      王甫龄起身,往门口走去。青萍脸色一暗:“驸马爷,要回去了吗?”

      “嗯。”

      时候到了。

      半月来他都在青萍这里,不出他所料,头疼发作的次数愈来愈少,夜里也不再噩梦连连。半月前他秘密寻了名医,诊脉的结果与他的推测一致,他被下了毒。再进一步追问——

      “此毒名‘缠醉’,主料为‘附丝子’,附丝子有清心之效,富贵人家常会加一些在香料中作为辅香,提神醒脑。然附丝子还有一别名‘鬼罂’。世人只知附丝子能提神,却不知鬼罂用多了会让人头痛欲裂,易怒,醒时无端暴躁,梦里盗汗心悸,待到毒入骨髓,便是药石罔效,纵然扁鹊再世也无济于事。

      忆起当日医师的一番话,王甫龄勾起一抹莫测的笑,眼神幽深诡谲。原来,她竟是要他死才称心么。

      叁.公主香

      晚霞如血,浓浓地染了大半天空。

      驸马踏进久违的公主府。公主府里静悄悄的,向来热闹的府邸今日异常冷清,王甫龄一路走来,竟只遇到一个仆人。那下仆见了他,匆匆一礼,低头便走。王甫龄也不在意,漫步向院内走去。

      公主坐在石台旁,合着眼。光线忽然暗下来,她慢慢抬头,看到了那个男人。他含笑望着她。
      唐茗嫣眨了眨眼。“我等了你很久。”

      “我知道,所以我来了。”他说。

      “一道用晚膳罢。”

      “好。”

      “厨子被我遣散了。”

      “无妨,为夫的厨艺尚可。”

      只有两个人的正厅,空旷得有些凄清,不过,厅内的两人谁也不会在意这些。

      菜香,酒醇。公主默默看着男人给自己布菜,斟酒,然后姿态优雅地落座,向她遥遥举杯。
      公主端起酒樽,一饮而尽。

      “不怕我在酒里下毒?”他玩味地看着她。

      公主淡淡道:“你下了吗?”

      男人一笑,“没有。”

      角落里的香炉尽责地吐露着熏香。厅内静静的。良久。厅中响起男人略带惆怅的声音。

      “曾有段时间,我是喜欢你的。”男人的目光落在虚空。

      她弯了嘴角,眼中却无笑意,只有一片萧索。“是么……我以为你该是恨我入骨的。”

      他啜了一口杯中酒,“为何让青萍代你?”

      公主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我不能。”

      “是不愿,还是不能?”

      “不能。”她终于瞧了他一眼,“情绪过于波动,血液加速,我会死。”

      “哦……”他仿佛恍悟似的,点头,再敬一杯。

      她应了,自斟一杯,昂头饮下。

      “看来,你有心疾的传闻,是真的了。”男人微笑,自怀中取出一粒药,捏在手中端详。“听过连心藤么?只长在大漠的植物,只要一点,就能让人亢奋上七天七夜。多数人都熬不到七天,就死于心脏爆裂。”

      男人望着她微白的脸,眼波一转:“勿怕,我舍不得你吃那样的苦的,这药只会让你痛上半盏茶的时间,然后就一切都结束了。”他笑吟吟的,“天衣无缝的计划,不是吗?当所有人都知道公主有严重的心疾,而你的尸体看起来就如同心疾发作那般。”

      他将那粒雪白的药丸递到她面前。

      她白着脸,劈手夺过吞下。

      男人眼角笑意愈深。

      “从现在酉时,我们有很长的时间,或许你会愿意和我说些什么?”他给自己斟了杯酒,闲闲道。少顷,那边有了回应:“想不想知道调动御林军的兵符在哪里?”

      男人猛地坐直了身,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立刻又放松了身子,挑眉笑道:“我还以为你会和我解释些什么……”他神色一正,“兵符在你那里?”

      她笑一声,望向他:“你们再想不到罢。”

      男人抚掌而笑,“不错,我们确实没料到,那个遍寻不着的受符人原来是你。”他难得带了几分欣赏看着她,“说说看,你的条件。”

      她拿出一个青花小瓶,放在桌上,“喝了它,我就告诉你兵符在哪里。”

      男人盯着她,似想看出她心中所想,她眉目不动。不知从她脸上看到了什么,渐渐的,男人的脸上失了笑意。他伸手拿过那瓶子,在手中转了几转。

      “你说,我会不会喝下它?”他忽又笑了,问。

      她不答,只是拢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捏紧了,他也并不需她的回答,拔开了瓶塞,当着她的面,倒转瓶子,将瓶中液体尽数泼地。公主的脸蓦然一白,身子一颤,似是想起身阻止。

      药液落在红色地毯上,洇开一片暗红,似一汪凝固了的血。

      男人随手丢了瓶子,笑得有几分嘲讽:“我们既然敢在没有兵符的情况下起兵,自然也不是非要你手中的兵符不可。那玩意,你喜欢就留着吧。”他目光流转,似一只狡黠的狐,笑得动人又无情,“一国公主,总要有一些东西陪葬才好。”

      看着他将瓶中液体倒尽,她反倒镇定了,尽管她的脸色已经白得难看,突然一叹:“龄郎,你竟如此怕死么?”

      男人笑了:“我是要站在九天之上的人。”他说得傲气又理所当然。

      “呵,说得好,所以你决不愿死在这里。”女子低了头,轻轻的笑,侧脸异样的惨白凄恻。他望着她的脸,心上有什么地方骤然一痛。

      忽然又想起了那天她送他下江南,那天的雪,那抹素白,他原以为都已忘了,却原来还记着。

      “何必如此难过。”他缓缓开口,“大周气数已尽,你身为大周帝姬,留在这乱世,只会遭到无穷劫难。”伸出手,他抚摸她的发,“茗嫣,我不愿你受这样的苦。”

      这一刻,他忘了对眼前女子的种种猜忌与怨恨,全心全意的想要安抚她,为她拭去滚落脸颊的泪。

      她幽幽一笑,低低自喃:“我赠君以蜜糖,君报之以砒霜……”

      “嗯?”他没听清,柔声问。

      “我说,”她抬头,笑得诡异凄艳,“你用力按下自己右肋下第二根肋骨。”他疑惑的依言施之,只觉胸腹间陡然剧痛,血气翻涌,喉头咸腥。“……你!”他一把攥住她的手。她挣开他,退开几步,冷冷看着他因为疼痛而汗湿的脸。“很痛吧?缠醉就是这样,越到后面就越疼。”他疼得说不出话来,只死死地瞪着她。

      “别这样看着我……我也不想的!”她尖声大叫,“我给了你解药!世上独一无二的解药!”她恨恨地指着地上那一汪暗红。“可你却把它倒了!”

      她忽地笑了,似痴似狂:“师兄劝我让你自生自灭,可我舍不得。我怎么舍得……我求他给我缠醉的解药和忘忧散,只要你吃了那瓶药,我们就可以去蓬莱,你会忘了这儿的一切,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师兄的药一向很灵,你会忘得干干净净,我们会在蓬莱开心的活下去……”她突然想到什么,幽幽一笑,“你一定以为你身上的毒是我下的?告诉你,你身上的缠醉,是青萍下的啊!”

      “……”他一颤,难以置信的望着她。脑中什么一闪而过,青萍在房中点的熏香……

      “她以为让你我反目成仇就可以乘虚而入,那个贱婢……枉我之前还那般看重她,想让她给你留一个血脉。”

      在他愕然的目光中她抚上自己的腹,脸色黯然,“我无法生育,分娩会要了我的命。我不愿你亲近别的女人,但我亦不能如此自私,你王家只你一脉单传……所以当青萍有孕后,我便将她送出公主府,然后假装自己有孕,只等十月后孩子生下来,我便带他回公主府,当做你我的孩子一般养大。”

      说到这里她忽然神情激动:“我自认事事算无遗漏,却独没防到,我自己的枕边人!”她怨恨地盯着脸色越来越白的男人,“龄郎,琼林宴上‘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的誓言,你早已忘了罢!”

      “我一心为你,那日见你面色不对,眼角泛黑,便知你已中了毒,但你与我嫌隙日生,我只怕明说反而令你更加对我心生猜忌,才让你到我这用饭,以药香慢慢化解你体内的毒。不料你还是察觉了。这半个月你都在青萍那吧?是不是觉得身子好了很多?那是因为你不来我这儿,她自然也停了毒。可毒素早已淤积在你体内,骤然停止下药只会让你死得更快!青萍那贱人,不过是从我这儿学了几手调香便敢挑弄是非。我无妨,龄郎,你却是真真被她害了!”

      王甫龄已经说不出话来。

      公主的神情忽然松下来:“……不过没关系,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她似笑非笑,“如今你已毒入膏肓,还能去哪儿?至于那贱婢,她害人害己,怀着孩子还敢碰‘缠醉’,现在必也是一身是毒,活不出一个月。”

      她轻轻拭去男人额上疼出的冷汗,轻声道:“我并无心疾,但确是有病的。我不能快跑,不能做过于激烈的运动,因为一旦我体内血流得快了,我就要死啦。你瞧,就像现在这般……”
      她拭汗的手映入男人模糊的眼中,那双手,满是猩红……

      “血会从我身体各个地方涌出来,这儿,这儿……”她笑着,手指滑过自己的小臂,脖颈……她渐渐成了一个血人,只剩一张脸还是玉一样皎白,那点朱砂痣在她的脸上闪着光,浓浓的,慢慢的,滑下来,顺着她刚刚的泪痕,流下来……仿佛流下了一道血泪。

      空气里的香从来没有这么浓郁过,香气充斥整个府邸,甜腻的香连走在公主府外的行人都闻得到。

      王甫龄望着这诡异而凄艳的一幕,唇动了动,却半点声音也发不出。她凝视着他,半晌,轻轻摇了摇头。

      “不必愧疚……我自愿的。其实,就算你不给我吃连心藤,我也活不了了。”

      她拂袖将灯盏打翻落地,火遇上干燥的毛毯,“嗞”地烧起来。

      “我一直在爱你和忠于大周中彷徨,我既不愿看到大周覆灭,又不能向父皇告发你,你对我的猜忌更是让我难以承受……现在,好了。”

      风吹过,橘红的火舌迅速蔓延。

      她跪在地,紧紧地抱着他。血沾到了他的衣襟上。

      “龄郎,我们一起走罢。”

      多年以后,皇都的老人都还记得,癸亥年三月十六的那个晚上,公主府燃起的冲天火海。馥郁奇异的香气席卷了整个京城,三日不散。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公主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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