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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倾尽天下 全文 ...

  •   白炎一辈子也忘不了初初见着她的样子。
      那时候她不过才十四岁,正是花儿一般的年纪,一双爱笑的眉眼像是一朵盛开在阳光下的葵花,满满的温暖从眼底渗透出来,一直暖到心里。
      他当时正被赵乾的人追杀,浑身上下都是血。赵乾下令封山——无论如何,总得把他揪出来。
      他从小到大就在那山上长大,听阿娘说,那座山上躺着很多有志之士,他们为人忠诚,武艺高强,都是凭着自己的本事吃饭,阿娘要自己也变成那样的人。
      他其实并不喜欢这座襄山。这儿到处都是毒蛇,阿娘一个女人带着他从小到大过过来,他都见过阿娘在寒冷的夜里冻哭。
      他幼时不知事,多次哽咽着问阿娘要爹爹。阿娘决口不提他爹爹,只是擦去他的眼泪,声音柔柔的:“炎儿娘只有你了。”
      他也就慢慢不再提。本来就是坚韧沉默的少年,越长越如同一颗松柏一般硬扎。直到有一天,娘不知从哪儿牵来一匹高头大马,把他往上一推就狠狠打马。马儿受惊,奔得如同疾风一般,他回身看着娘,娘身后夕阳如血,她大声喊着,脸上全是泪:“炎儿!再也别回来……”
      再也别回来。
      他终是在半路偷偷折回,远远地看到一条长长的血痕,一直蔓延到崖边,触目惊心。
      他跪着崖边,哭得声嘶力竭。
      这下,大概他也得去陪着阿娘了,只是他本想着死也要死在襄山,估计不能如愿了。
      这是什么地方,他也不知道。
      他只能勉强用剑支着身子不倒下去,他走得踉踉跄跄,眼前阵阵发黑,身上冷得难受。他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忽然一个小姑娘跳到她面前,她的声音像是一串雨珠打在叶子上滴滴铃铃:“哎呀!你流血了!”
      他没力气抬头,只是冷冷地说:“滚。”
      小姑娘也不生气,只是嘻嘻笑着:“你别生气呀,我不是坏人。”
      他不知道这个小姑娘是什么来历,只是冷哼一声,忽然身后传来马蹄得得,小姑娘却格外灵慧,一把拽着他就趴倒在草地上。
      他被小姑娘猛地一压,身上的伤口疼得更厉害。他哼了一声,却被她一把捂住嘴,她低声说:“嘘,不然就被发现了。”
      马蹄声慢慢消失,她这才笑眯眯地翻到一边的草地上。他没什么好奇:“你刚才压着我干什么?”
      小姑娘晃着两条细细白白的小腿:“我穿的衫子是绿色的嘛,一趴什么也看不出来,你看看你,穿的跟个麻袋似的,这样一眼过来就发现你了,要不是我救你呀,你现在还能瞪我么?”
      说着她蓦地笑起来:“别瞪我啦,哥哥。”
      他有些不自在:“那你别离我这么近。”
      小姑娘顺从地往后蹭了蹭,瞪大了眼问他:“这样行不行?”
      他点点头。
      她却又往前蹭蹭:“这样呢?”
      他一时愣住,她又嘻嘻笑着往前蹭了蹭——她的胳膊几乎就挨着他了。
      她说:“这样呢?”
      他哭笑不得,只得说:“你爱怎样怎样吧。”
      他觉得那小姑娘真是个漂亮的孩子,尽管他没见过多少女孩,但是他觉得她一副眉眼简直就像是从画上拓下来,不像是真的。
      他问她:“你父母呢?”
      小姑娘怔了怔,说:“我没有父母。”
      他一时语塞,窘得一脸通红,小姑娘看他局促的样子不由得笑了:“哎呀没事,没有就没有吧,我不是也这么过来了嘛。”
      他只得胡乱地点点头,低头看到她额上有一抹鲜红的朱砂痣,就像是一滴红艳艳的血珠在滚动一般。他有些局促,又更深地低下头,却看到她臂弯里缠着一个篮子。
      他伸手扒了扒:“寒石草?”
      她兴致勃勃地凑过来:“你认得?”
      她上下打量他一眼:“哎呀我都忘了你流血了。”
      她说着就把那草胡乱地塞进嘴里,他连忙伸手去抠,却被小姑娘狠狠咬了一口。他吃痛,手很快抽了出来,只听到小姑娘含含糊糊地说:“你不懂,这个嚼烂了敷到伤口上就很快好啦,我之前磕到腿元和哥哥都是这样给我弄的……”
      他听得迷迷糊糊,只觉得身上阵阵发冷,小姑娘给他卷起袖子和裤腿为他敷药,他觉得她的小手暖烘烘的,像是个小炉子一般,他觉得很舒服。
      小姑娘看他不住发抖,很担忧地问:“你很冷?”
      她摸摸自己的胳膊:“我也冷了。”
      他没想到的是她居然直接拉开他的胳膊钻了进去,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他感觉脸上火烧一般,连忙就要推开她,她却更紧地抱住他,唇角绽开一个嫣然的笑:“别动,我冷呀。”
      他慢慢地觉得身体回温了。小姑娘一直在他耳朵边喋喋不休,他也没听清楚她在说些什么,恍惚间觉得她有个说了很多次的名字,好像叫元什么的。
      他抬眼看到周围有火把飞速围拢。他连忙抱着她站起来,却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小姑娘连忙伸手扶住他,灵巧地带着他往密林里钻。
      他惊得一身冷汗:“你自己走,别跟着我!”
      “才不,”小姑娘笑得眉眼弯弯,“你要是自己走,就算走死了也别想走出去!”
      他气得要把她往外推:“你跟着我不要命了?!”
      她更加倔强地扒着他:“你要是不这么闹腾那我当然要的。”
      他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她顺势拉着他飞快地跑,他觉得她应该也是很怕的,她的手指冰凉冰凉,还有冷汗涔涔地下来。
      小姑娘确实是知道路的,她径直把他带进了一个隐蔽的山洞,把他放下后又拉下很多稀稀拉拉的干草把洞口遮住。已经是晚秋时节,夜里冷得很,她的嘴唇都冻紫了,却跑过来问他:“你是不是还冷?”
      说着她又钻到他的臂弯下,紧紧抱着他:“别出声啊,他们肯定找不着的。”
      他不知道是不是穷途末路了,只是不能牵扯着这个小姑娘。他把她往外一推:“你快走,别在这儿给我碍手碍脚的。”
      小姑娘到底是个少女心性,一下子气得满面通红:“我碍手碍脚?!我在帮你!”
      他嘴一撇:“谁稀罕!”
      小姑娘确实被气到,气鼓鼓地站起身就走:“不稀罕就不稀罕,好心当成狼肝肺!”
      说完她就一掀草叶走了。
      他忽然觉得冷,月光从那几丝草的空隙中打进来照在地上,他忽然觉得害怕极了,他想喊住她让她回来,但是要是他被发现,她也是活不成的。
      他静静地躺着,感觉周围安静极了。他想要是这么死了,大约娘是不愿意见他的。
      可是他有什么办法。
      似乎越来越冷。
      他觉得自己快要冻昏过去的时候,忽然觉得手臂被人扯着动了动,借着就是一股暖流。他一低头,居然看到的还是那个小姑娘,她一双眼睛泪盈盈的,扭着手指不去看他,一张小脸还是气得通红。
      他看着她都觉得快晕过去了:“你回来干嘛?”
      她气鼓鼓地说:“要你管。”
      说着她就不理他了,他哭笑不得,又没力气动弹,好半晌才慢慢地说:“你叫什么?”
      她赌气道:“我干嘛要告诉你,你不是嫌我碍事吗,知道我叫什么更碍事!”
      他却蓦地笑起来:“你很生气?”
      小姑娘头一偏:“才不!不稀罕的为你这种人生气!要不……要不是我看你……看你长得好看,我才懒得管你呢!”
      他鬼使神差地抱住她:“我叫白炎。”
      小姑娘一时间没听清,从他的衣袖中扒拉着露出脸:“嗯?”
      他轻轻说:“我叫白炎。”
      小姑娘怔了怔,随即又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扭头说:“我才不管你叫什么呢,你告诉我也没用,告诉我我也记不住!”
      他们一直藏到第二天晌午,周围一阵乱响,似乎有人在说:“主上恕罪,属下无能。”
      接着就是响亮的一耳光:“废物!”
      他听到赵乾的声音响起来:“那么个十七八的孩子,你们都抓不了?!我养你们这群饭桶干什么?!告诉你们,要是那个竖子跑出去了,我宰了你们给我下酒!”
      小姑娘本来吓得一脸苍白,听到他最后一句却忍不住笑了。白炎连忙捂住她的嘴,她连忙屏息静气,一动不动。
      借着又是一阵马蹄得得,好久白炎才松开她:“我们快走,这儿藏不住了。”
      小姑娘从他怀里滑到地上,站稳身子后扒着洞口往外看了看,这才招呼他:“没有人,走吧。”
      深秋的白日却是极热,落叶踩在脚底下哗啦啦作响,阳光似乎是橙黄的,一阵阵让人发晕。
      小姑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一步不落地跟着他,好久才喘着说:“要是、要是……要是元和哥哥在……就好了……”
      白炎不知道她说的是谁,想要抱着她跑,她却把他的手一格:“我自己跑!”
      他们跑了很久,终于被追上。那时夕阳西下,黑压压的人把他们围成了一个圈子。小姑娘这才真的害怕起来,瑟瑟发抖地窝在他怀里,一双大眼睛惊恐地转着。赵乾打马走到他们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半晌却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小王爷。”
      白炎觉得恶心,遂扭头不去看他。
      赵乾忽然下马,眯着眼笑道:“老王爷现在只剩您唯一一个儿子了,若您愿意,大可跟老臣回去,安心做您的凉安王,也不用在这深山老林里受罪。”
      说着,他顿了顿,深深弯腰福了福身:“老臣料想,若娴王妃泉下有知,定会以小王爷您为荣。”
      他终于忍不住,冷冷回眸:“滚!”
      赵乾皮笑肉不笑:“这位……可是您的妹妹?哦,娴妃与老王爷伉俪情深,怨不得……”
      他紧紧抱住怀里的小姑娘:“她不过是一个山上的小药童。”
      赵乾淡淡瞥了瞥:“哦?”
      身后却有一个黑衣人打马而上:“主上,请勿再与其废话,且容属下取他项上人头为主上祝寿!”
      赵乾却回身一个响亮的耳光:“住嘴!”
      打完后回身对他说:“奴才不懂事,小王爷请勿见怪。”
      小姑娘终于忍不住,冷哼一声:“假惺惺!恶心!奴才!”
      赵乾猛地拉下脸:“你说什么?!”
      小姑娘被吓得眼泪马上滚了出来。
      他更紧地护住她,厉声喝道:“你要冲我来!她是无辜的!”
      赵乾却冷眼看着他们,回身打马,留下一句:“清了。”
      小姑娘哇的大哭起来。
      她边哭边喊:“元和哥哥——元和哥哥——”
      赵乾猛然回身:“你说什么?!”
      她不理他,只是大哭:“元和哥哥救我——”
      忽然,在一片如血残阳中,猛地惊起了一片寒鸦,紧接着就是兵刃深入血肉的声音。
      惨叫声蓦然响起。赵乾慌乱地打马要走,白炎猛地抽出剑,飞身上去。
      小姑娘孤零零地站在原地,缩在一丛枯黄的竹子旁瑟瑟发抖,她哭得背过气去,一下一下地抽搐着。她看着白炎在一片刀光剑影中翻飞,忽然有人搂住她把她带了起来。
      她怔了怔,抬头两颗泪珠又掉了下来,她紧紧抱住他:“元和哥哥你来救我了。”
      赵乾的部下早已趴在地上了无生气。白炎浑身是血,手上还有一道长长的刀痕。他恍若未见,把赵乾逼着压在一株参天的岩桦上,一双眼睛都是通红:“你说!到底是谁杀了我娘!”
      赵乾却凄凄一笑:“谁杀了你娘?”
      他听了许久,忽然颓然地闭上眼,两滴泪顺着眼角很快滑下:“我也想知道。”
      白炎气得发狠,挥手挑断了他的手筋。他痛得大喊,白炎膝盖猛力往上一撞,直撞在他的胃上。他登时呕出一丛血。
      白炎怒吼:“说!”
      赵乾忽的安静下来,他慢慢地抬头:“你娘……过得好不好?”
      白炎愣住。
      赵乾却如释重负一般,长叹一口气:“蒹葭苍苍,白露为霜……静娴,静娴……”
      说完,他就断了气。
      白炎看到他的腰后被深深钉入一柄匕首,连手柄都进去了,似乎是他刚刚自己扎的。
      他忽然觉得心里乱得如同麻线一般。
      他娘,叫静娴。阮静娴。
      他忽然想起,娘似乎在梦中轻轻叫过一句——
      “阿乾。”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那小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蹿过来扶住他,一双眼睛还含着泪,她说:“你没事吧?”
      他抬起头,却看到对面站着的那个人。
      剑眉星目,风姿楚楚,温润如玉。
      他听见她叫他“元和哥哥”。
      那人对着她招手:“朱砂,过来。”
      小姑娘紧紧攥着他的手:“元和哥哥,他伤的很重啊。”
      元和走过来,拉住她的手,左手却扶住他。
      他说:“是我错了,朱砂,我不该让你一直待在这么危险的地方。”
      朱砂瞪大眼睛:“哥哥没错啊,我喜欢在这儿,这儿有花有草,还有小兔子,哦,小兔子特别喜欢我的。”
      元和蹲下身,一只手摸着她的额发:“朱砂,你看,就要入冬了,这儿冷啊,小兔子也要回家睡觉了。”
      朱砂局促地抬头看了白炎一眼,又低下头:“那还有他在呀。”
      元和这才抬头看他,他只觉得头重脚轻,似乎站不住,大约是流血太多。
      朱砂有些不安地抬头,看到他的脸色,吓得一脸苍白:“你的脸怎么这么白!还有嘴唇!你的血!”
      元和连忙抱起她来安抚:“没事没事,他会好的。”
      元和身后上来好几个人,他们沉默着把摇摇欲坠的白炎扶住,低头问:“主上。”
      他挥手说:“治好他,要是治不好,至少要让他活下来。”
      那些人一低头:“是。”
      之后的事情,白炎再不记得。
      再醒来的时候,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小木屋的屋顶。那是一根圆木的房梁,屋子正中生着一个火盆,发出毕毕剥剥的声音。他想要起来,却没有力气,他微微偏头,正好看到朱砂推门进来。
      她穿着厚实的白色绒大氅,一张脸掩在绒绒的毛里,显得格外水灵柯哀。她一张脸冻得通红,还在往手里哈气,一双眼睛却亮的如同星星一般。见他醒来,她高兴极了:“你醒了呀。”
      他点点头。
      朱砂放下臂弯里挎着的小篮子:“这都一个月啦,你才醒,啧啧啧,真不中用。不过你安心啦,这里是我的小屋子,很漂亮吧。”
      他有些怔:“你没跟你哥哥回去?”
      她挠挠头:“元和哥哥?”
      说着就笑了笑:“元和哥哥太忙了,我不能去添乱啊,再说在这儿也挺好的,这不你还在这儿吗。元和哥哥留下很多东西,够我们用的啦!”
      她兴高采烈地包过那只小篮子,亲手扒拉给他看:“你看你看,你看嘛,这是我刚刚出去找到的,小动物们都冬眠了,我刨出来好多蘑菇!都晒干了!可以吃!”
      他扑哧笑了起来:“这些事它们来年的干粮,你都挖出来了,它们明年吃什么?”
      她愣了愣,忽然严肃起来:“啊?”
      她哭丧着脸:“你不早说!”
      说着她又要出门,他哭笑不得地拦住她:“你干嘛去?”
      她说:“我得埋回去,不然它们没饭吃!”
      白炎终于笑开来:“不用不用,我诳你呢!”
      她不信:“得了吧。”
      白炎正了正神色:“真的,它们会埋很多干粮,你挖这一点不算什么,何况它们都睡了,谁还能记得那么清楚,要是你不挖,这些蘑菇腐烂了不是更可惜吗?”
      她挠挠头,仔细思索了片刻:“好像是……”
      却又有些踌躇:“可是……”
      说着,她猛地一挥手:“哎呀哎呀不管了!”
      她挥手拿了一个锅子坐在火上,似乎有些生气一般:“你要不要喝蘑菇汤?”
      白炎被她逗得哈哈大笑。
      那段日子大约是他一辈子最开心的日子。小姑娘把他照顾得很好,他很快好起来。元和经常派人来看她,还送许多东西来。朱砂从来不客气,尽数全收,有时候是个女孩子送来的话,她就会笑眯眯地凑上去亲亲女孩子的脸:“姐姐帮我和元和哥哥说说,我好喜欢他!”
      白炎不以为意。其实朱砂高兴起来往往很随性,有几次他接住差点从树上滑下来的她,她也总高兴地抱住他的脖子:“白炎我好喜欢你!”
      头几次他脸红得如同火烧一般,后来渐渐也就习以为常。
      他们在山上过了很长时间。
      白炎觉得,那座山才是最美的地方。
      朱砂喜欢赖床,总得白炎把她拖起来,她困倦得每次都要连哭带嚎想让他心软,但是他却丝毫不留情。
      她委屈极了:“你一点也不喜欢我。”
      白炎真不知道怎么哄她好,就随手扯过一团红线,给她编成了一条六股的绳拴在手上。
      朱砂问:“你这是干嘛呀?”
      白炎给她系牢:“呐,我够喜欢你的了。”
      第二年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朱砂欢呼着跑出房门,看着外面那纷纷扬扬的大雪,高兴得眉眼仿佛都在跳动,她拉着他的手:“你看你看,多好看。”
      他点头:“是很好看。”
      她笑了好久,说:“元和哥哥那儿应该也有这么好看的雪。”
      他的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元和元和。
      他听她说过很多次。
      元和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尚是垂髫,元和就把她从火烧的宅邸中救出来,安置在这儿。她小时候都是他陪着她长大,教给她东西,其实他不过才长她三四岁,但是却是特别的。
      他是特别的。
      朱砂十六岁的时候真正张开了,褪去了少女时候的稚气,性子仿佛也沉静了几分。她依然是爱笑的,但白炎觉得她渐渐有了心事。
      她十六岁那天,有人带着皇帝手谕上山。
      封白炎为凉安王,特许回京追丧,封白炎之母阮氏为静安夫人,入宗陵。
      他要走的那天,朱砂披着一身殷红的狐裘送他。她站在一片雪地里,呼出一团大大的白雾。他拉着她的手问:“朱砂,你寂寞吗?”
      朱砂怔了怔,慢慢把手抽出来,想了想递给他一篮干瘪的蘑菇:“慢走。”
      他到了市镇,周边小厮问他:“主上是否要再次休憩。”
      他本打算摇头,忽然看到远远地有座寺庙,他说:“去那儿看看。”
      本来娘是信佛的,她觉得只有读气佛经来才能涤荡自己心底的恶气。他本来不相信像娘一般的人还会有这些恶念杂心,娘却只是摸摸他的头:“谁能没有呢,炎儿,你也会有的。”
      他进到寺庙,迎面却遇到一个垂垂老矣的方丈。他走路仿佛都是很费劲,白炎差点撞到他,连忙扶住他道歉。
      方丈颤巍巍地抬头看了看他,这一看却凝视了许久,最后慢慢一叹:“你啊……”
      白炎感觉很莫名。
      方丈叫住一个扫洒的小和尚:“玄真,带这位施主去求签。”
      他更加不解,那小和尚颠颠地跑来把他引到大殿。
      他忽然想为朱砂求签,便问:“敢为可否替人求签?”
      方丈手捻佛珠,许久才说:“心诚则灵。”
      他虔诚地在伽蓝菩萨前跪下,手里握着签筒,却没来由地觉得心悸。
      他闭目摇了摇,许久才摇出一支签。他拾起来,那上面写了八个字——
      “命染桃花,覆手天下”
      他不懂那是什么意思,把签交给方丈,方丈看了看那签,忽然一颤,随即手一扬,那签飞快地落到了殿中央的香火炉中,极快地化为灰烬。
      方丈似乎心力交猝一般,咳得翻天覆地,小和尚赶忙跑来把他扶走。
      他除了寺门,回头望去,高高的山似乎正在眼前,她也似乎就在。
      之后他很长时间他没见过她。毕竟新王登位,许多前时留下的弊端该除是得除的。他做事终于果决起来,很快肃清余孽。本来王府中赵乾的旧居是个禁忌,回到王府的第二年他终于亲自进去,一进门灰尘就扑面下来,身后的孙坚连忙说:“这儿尘多杂乱,恐污了王爷的清净,不如王爷先出去,容属下清扫一番……”
      他却恍若未闻,径直走入内室。桌上还摆着一直东陵玉的酒壶,两只茶杯大喇喇地横着,他径直把杯子挪开,在那托盘底下,却摸到了一块温润的玉。
      他摸出来,上面金钩银划,一看就是名贵的,他看了许久,却蓦地落下泪来。
      那玉上的字倒是平平,左不过两个。
      ——“静娴”
      第二日,凉安王入宗陵,至日暮方出,为其奉物小厮清点去时携物,却似是少了块玉佩。
      再见她的时候,她大约已经十八岁了,亭亭玉立的,像是一支令箭荷花,终于开出了柔美的花朵。
      他是在皇帝的寿宴上见着她的。
      她那时却是弹着琵琶,白炎从来不记得她会弹琵琶。她弹得极好,叮叮咚咚让所有宾客都着了迷。
      他坐在下面看着她。她着一身雪白轻纱,长发上只有几颗珍珠缀着。她坐在高高的云台上,一双星眸却似乎含水,撩动琵琶间长发轻摇。
      她起身,对着那坐在高高台上的人一俯身,却是极俏皮:“朱砂恭祝元和哥哥诞辰大喜。”
      底下一片哗然,元和的眉眼却是都含着笑,他虚扶她一下:“朱砂过来。”
      她起身的时候也看到了白炎。她并没有丝毫诧异,却还是笑嘻嘻地提着裙子跑过去,先是对他打了招呼:“你来啦。”
      他一时间哽住,好长时间才说:“我来了。”
      她似乎心满意足,笑嘻嘻地拎着裙子,却不跑到銮座上,只是站在高高台阶下仰头看他:“元和哥哥开心吗?”
      他点头:“很开心,谢谢你,朱砂。”
      她笑得更是眉目如画。
      白炎却终夜难眠。他住在臣子的行宫,最后还是爬起,打算出去散步,一出门迎面撞上了她。
      她低着头走,没注意到他出来,两人就那么直冲冲地撞了上去。朱砂撞得鼻子生疼,捂着鼻子泪眼汪汪地倒退几步,却忙不迭地道歉:“对不起呀……”
      白炎一把抓住她的手。她略微怔了怔,抬头看到是他,十分惊喜:“白炎!”
      他点头:“你长大了。”
      朱砂在他面前转了个圈:“我是好看了还是不好看了?”
      他仔细想想,似乎很郑重:“长得没小时候好看。”
      她忽然很沮丧:“啊……”
      他扑哧笑了起来,朱砂这才知道他是在开她的玩笑,啪的伸手打了他一下,转身就跑:“我再也不跟你说话了。”
      他却拉住她,她一个趔趄,一下子栽倒在他怀里。他身子一僵,却紧紧抱住她。慢慢地,他低声在她耳边说:“朱砂,你是不是很寂寞?”
      她如同受惊一般,抬头凄惶地瞅着他。他蓦然伸手捂住她的眼睛,俯身亲吻她。
      她似乎被吓到,连换气都不会。他很久之后放开她,见她一双眼睛已经濡湿。
      她很快就回过神来,一张脸涨得通红,张大嘴,又闭上,最后似乎不甘心,想要扬起手掌扇他,却又放下,最后恨恨地一跺脚:“算了!”
      说完她就跑了。
      白炎忽然觉得,似乎有什么,是回不来的。
      国寿七日,他被特允住在宫中。他好几次撞见朱砂在万花坊摆弄一株植物,但是那树藤却是焦褐枯黄,根本就是回天乏术一样。那天他路过,看见朱砂蹲在地上,踯躅着想着要不要剪去,却始终不敢下剪,他走过去说:“你还是剪了吧,不然留着不可能长出新芽来。”
      朱砂见着是他根本没什么好气,站起来就要走,他连忙拉住她,低声说:“是我错了,对不起。”
      朱砂更生气了,扬手就要把剪刀往他手上戳。他也不撒手,朱砂终归是没下去手,只得一跺脚:“我就留着它,它肯定长得出来,我说能就是能!”
      说完还不解气一般,又对着周围低眉顺眼的小宫女一声断喝:“不许剪,谁也不行!谁要剪掉它,就打断谁的腿!”
      说完她喘了口气,抬眼看看他,又补充说:“尤其是他!”
      白炎被朱砂一顿抢白也不生气,就兴致勃勃地看着她:“好好好,我不剪,谁也不动它。”
      朱砂瞪了他一眼:“才不稀罕!不跟你玩!”
      他刚要说什么,忽然她身后有人招手:“朱砂,过来。”
      她回头,却是惊喜的模样:“元和哥哥!”
      说着她就像是一只小鸟一般欢快地扑过去。
      白炎登时觉得无比尴尬,他遥遥地对着元和行礼,元和对他点点头,眉目里全是笑意。
      也是,当时,谁能想到他是皇帝。
      元和把朱砂一放:“你先去别处玩,我和白炎谈谈。”
      朱砂嘴一撇:“才不理他。”
      白炎讪讪地一笑,元和却笑得无可奈何,走过来却是亲切地拉起白炎的手:“走罢,朱砂一会就好了。”
      白炎垂眸:“是。”
      元和与他就如同旧日老友一般坐在案几两面,他斟了一杯酒,慢慢呷了一口,听到元和问:“你喜欢朱砂吗?”
      他怔了怔,却说:“嗯。”
      元和合了合眼,却依然是温润的样子:“是吗。”
      许久,才说:“我也喜欢她。”
      白炎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元和慢慢抬头:“年底,我打算将朱砂纳进来。”
      白炎浑身僵硬:“什么?”
      元和也不在意他的失态,握着酒壶给他添满酒:“我想把朱砂封为皇后,与朕共享这盛世繁华。”
      白炎不知道那天自己是怎么从昭和殿中出来的。候在一旁的小厮程继见他出来,连忙应了上去,一见着他却忍不住喊起来:“王爷!您脸色怎么这么白!”
      他有些失神,却一把攥住程继的胳膊:“朱砂呢?”
      程继吓得瑟瑟发抖:“朱、朱砂姑娘?”
      他大喝一声:“朱砂呢?!她在哪?!”
      程继吓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白炎最终慢慢放开他,失魂落魄地走了。
      当晚,他闯进了朱砂的房。
      宫女吓得尖声大叫,朱砂倒是很镇静,把小宫女遣了下去,问他:“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她伸手要去摸他的额头,袖子滑下来,雪白的手腕上却有一抹艳艳的红,白炎认出那正是他给她的红绳,没想到她还留着。
      他猛地握住她的手,颤抖着问:“你要嫁给他?”
      朱砂一时间莫名的很:“嫁给谁?”
      他深吸一口气:“元和。”
      朱砂挠挠头:“谁说要嫁给元和哥哥啦?”
      他似乎松了一口气,却听到朱砂说:“嘿嘿,不过嫁给元和哥哥也很好的呀。”
      他一踉跄,抬头,迷迷糊糊地问:“为什么?”
      朱砂的笑容似乎很远很远,远得都看不清:“因为我从小就好喜欢好喜欢元和哥哥。”
      本来这种话说起来应该是害羞的,但是朱砂却极为坦然。白炎一时间如遭雷击,他喃喃地说:“你……”
      朱砂伸手在他眼前晃晃:“白炎?哎呀你到底怎么了?”
      他攥住她的手,问:“朱砂,你……”
      朱砂睁着一双迷蒙的眼看他,他蓦地什么也问不出来,最后,声如蚊呐地说:“你愿不愿意嫁给我?我会待你很好很好。”
      朱砂看了他好一会,笑着挣开,拍拍他的肩膀:“白炎,这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他走的时候脚步已经不稳,朱砂不放心,硬追出来要扶他回去,却被他伸手一格,狠狠地推了回去。
      他只觉得世界变得兵荒马乱,他躺在床上,只觉得嫉妒一点一点蔓延上来,似乎要把他吞噬。他刚才问朱砂,为什么喜欢他。
      朱砂仔细想想,认真地说:“因为他坐得最高啊,那么高的地方,应该很寂寞吧,我想去陪着他。”
      他辗转很久,沉沉闭眼的时候,他想。
      朱砂,若是我在那最高的地方,你是否也会愿意来陪着我。
      会的吧。
      会的吧。
      你会。
      你是会这样的吧。
      他没想到元和会再去找他。
      元和的气色不大好,却是神采奕奕,分外飞扬,他告诉他,册封皇后的诏书已经拟好,朱砂看过了,她很高兴。
      白炎仰头喝下一杯酒:“恭喜皇上。”
      他说:“朱砂在御花园跳舞,她说想让你也看看,你去吗?”
      白炎放下酒杯,起身说:“臣遵旨。”
      他离得那样远。她跳的的确很好,身姿纤软,本就是美人,如此更为动人。她的广袖每每滑下,总能露出一抹红痕,那是他送给她的红线。
      元和却低声说:“白炎,我想弥补你。”
      白炎不明所以:“嗯?”
      那一天,白炎觉得想哭,却又很想笑。
      元和告诉他,那年杀了他娘的,不是别人,正是他。
      不止如此,其实当时,他追杀的是朱砂的父母。那年朱砂家里失火,本来所有人都以为她家已经灭门,但实际上她爹娘扔下了女儿出逃。他本就奉命必须斩尽杀绝,能留下一个朱砂已经是意料之外。他必须得杀了他们。
      但是却遇上了白炎的娘。
      最后白炎的阿娘和朱砂的爹娘一同坠崖,找到尸骨的时候尸体早已被野兽分食。元和觉得歉疚,派人细查了白炎阿娘的身份,这才让白炎沉冤得雪,重拥爵位。
      他浑浑噩噩,只问了一句:“朱砂知道吗?”
      元和摇头:“没有,我不知道该怎样告诉她。”
      说完,他握住他的手,十分诚恳地说:“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错,白炎,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我想弥补你。”
      他差点就脱口说出:“我想要朱砂,我只想要她。”
      他最终还是忍住,那翩翩若蝶的身影最后停下,看到了元和,她高兴地喊一声:“元和哥哥!”
      说着她就扑过来抱住他。
      白炎笑了笑,转身走了。
      回去的路上,他只觉得寒冷彻骨一般,却又按捺不住心底的高兴,他知道,自己有了名头。
      有了这种名头,朱砂是决计不会愿意喜欢元和的。
      朱砂是他的。
      元和迎娶朱砂的时候举国大庆,白炎看着朱砂身披凤冠霞帔,缓缓地、端庄地走着。他几次差点忍不住下去带走她,最后终是停住。元和在殿前宴客,他趁机溜进了凤衢宫。
      她安静地坐在床边,头上盖了红红的盖头。她一双手不安地绞着丝帕,他走过去,捂住她的手。
      她的声音传来,低低的,娇羞的,她说:“元和哥哥,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他没作声。
      朱砂连忙说:“元和哥哥我知道你还在生气,但是我真的不想当皇后呀,要守那么多规矩,你封我贵妃我就觉得很好了啊。”
      他依然不出声,朱砂终于觉得不对,伸手撩开盖头,一看是他却蓦地变了脸色。
      她说:“你怎么在这儿?”
      说着,仓皇地站起来:“元和哥哥呢?”
      他拉住她的手:“朱砂。”
      她的脸色苍白:“你想做什么?”
      他恳求道:“朱砂,你听我说。”
      朱砂安静下来。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变得嘶哑难听,又似乎透着快感。他把灭门的事情告诉了她。
      她的手冷了下来,一双眼睛空空的:“我不信。”
      白炎说:“我不会对你说一句谎话。”
      朱砂甩开他:“你现在可以出去了。”
      白炎依然抓着她的手:“你难道宁肯嫁给你的仇人?”
      朱砂终于恶狠狠地摔开他的手:“对,我就是喜欢他,就算他杀了我全家,我都喜欢他!”
      说完,她冷冷地说:“白炎,你真让我不齿。”
      他说:“我没有骗你。”
      她别过头,不再说话。他终于踉跄起身,眼前一阵水雾弥漫。他说:“朱砂……”
      朱砂挥手把盖头盖上。
      他仰天大笑:“好,好。”
      说完,他的视线落在了她的腕子上,依然是那抹红线系着,他看了许久,终于轻轻说:“朱砂,朱砂,你是不是很寂寞……”
      她身子一颤。
      他踉踉跄跄地走开,一边走一边笑,他走出那繁华行宫,走到宫门,终于脱力,跪倒在地。
      敬和七年,夷狄进犯。夷狄枭首指名嘉怡贵妃朱砂和亲,否则必抗击到底。敬帝元和震怒,下令不破夷狄终不还。
      敬和八年元月,夷狄攻占劭谷关,再次请命迎请嘉怡贵妃朱砂,敬帝下旨,若夷狄强渡迢水,吾君必以血肉以击之,民有言而不敢进,唯恐触怒圣言。
      敬和八年开春,凉安王白炎破敌三十万,夷狄俯首。凉安王矛头直指京都,痛斥国君沉溺女色,滥杀无辜,奉天命征伐敬帝元和。
      敬和八年腊月十七,鏖战一年之久后凉安王终破千陵关,直指京都。敬帝聚集城中兵士十万,于千陵关后决一死战。
      元和站在高高的城楼之上俯瞰着黑压压的兵士,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对白炎说:“我从未想到你会逼宫。”
      白炎面不改色:“敬帝客气了。”
      他面如止水,慢慢地从城楼上下去,一身盔甲闪着寒光。他慢慢往前走:“我知道,你是为了朱砂。”
      白炎身体僵了僵:“哦?”
      元和翻身上马:“夷狄来的时候,他们带的画像,那明明就是出自你手。”
      他顿了顿,气定神闲地看过去:“难道你真不怕我许了他们,把朱砂送去和亲?”
      白炎蓦地笑了:“要我是你,我宁可死,也不会如此。若你真的把她送去,那朱砂也可以彻底死心。”
      元和风淡云轻地笑了笑:“是么。”
      一阵静默,他看过去:“别伤害她。”
      白炎恍若未闻,他仰头看天色,却蓦然在高高城楼上看到了一抹白影。她的黑发如同一只墨黑的蝶翩翩飞舞,她的衣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她的衣服是雪白的,紧紧攥着城墙的手指也是,脸色更是,白的如同那年山上的大雪。
      身后似乎有人要拉她下去,她执拗地一动不动。白炎身后的副官战旗一指,便是一片厮杀震天。
      这场战役实际是毫无悬念的。
      最终对方只剩下不余百人,元和的身上早就尽是血污,他狼狈得如同一开始的白炎一般,但元和却是在微微笑着,他说:“天亮了。”
      白炎看看天边早已高悬的日头,疑惑地看向他。
      他一言未发,翻身下马。长剑直指白炎。
      白炎亦随之下马。身后的校尉连忙拦住他:“主上……”
      他厉声喝道:“退后!十丈!”
      元和几乎都有些站不住,却一如当日笑得那般清雅:“白炎,对不起。”
      他恍若未闻:“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元和释然地笑了,一抬头,日光惨淡地映在冰雪上。却有一只小麻雀跌跌撞撞地飞来,他伸手一笼,那只小麻雀就在他掌心里瑟瑟发抖。他回首,对着城墙上的朱砂,轻声说:
      “朱砂,你看,春天来了。”
      那时刚刚立冬。
      最后白炎的剑贯穿他的心口,他倒在地上,却依然是笑着的。他手里的小麻雀挣扎着扑簌簌飞了起来,好不容易飞过城墙,却冻得一下子跌在朱砂的裙子上。
      朱砂一张脸早已血色尽失,衬得额间更加艳红。她伸手笼住那只小麻雀,却又猛地伸手把它放到地上,转头跌跌撞撞地跑下城楼。
      元和并未断气。朱砂跑过去蹲在他身边,抱起他泪如雨下。他吃力地伸手为她擦眼泪,慢慢地说:“朱砂,春天来了啊。”
      朱砂猛地点头:“春天了,春天了,你坚持一下,我带你回栖泽山,我答应你的,春天我就带你回栖泽山……”
      元和却忽然笑了:“栖泽山?”
      慢慢地,他喘了一口气:“我……怕是回不去了……”
      他慢慢伸手摸在朱砂发顶:“他说的……都是真的……是我……杀了……”
      朱砂却猛地俯身吻他,恶狠狠地吻着他,她的眼泪扑簌簌地砸着,她终于放开他:“元和……”
      元和笑得如同迟暮的老人,却是如释重负:“朱砂……谢谢你……原谅我……”
      他再也没有动过。朱砂就那么抱着他,头埋在他的肩胛那儿,像是幼雏恋母一般。她的肩膀不住地耸动着,衣袖滑下来,露出雪白的手臂,那儿却没了那条红线。
      白炎手里的长剑当啷落在地上,朱砂闻声,这才慢慢地把元和放下。她慢慢站起来,一双眼睛似乎已经疲倦地睁不开。他对她伸出手:“朱砂……”
      她缓缓地说:“是我错了。”
      她说:“那年,我说我喜欢他,是因为他坐在最高的地方,是我错了。”
      她猛地睁开眼:“我喜欢他,是因为他是元和呀,他是救我爱我护我娶我的元和呀。”
      她的眼泪一颗颗打了下来,白炎想要过去拉住她,想要抱抱她,却见她猛力地摇摇头:“春天了,我该回栖泽山了。”
      白炎见她忽然抬起头来冲他笑了笑,那笑容如同他初见她时那般灿烂,如同冬日的暖阳照过来,又像是做了坏事的孩子没被人发现的狡黠。
      他心底蓦然一阵不祥,一抬头,却见她已经到了面前。她对着他嫣然一笑:“你的脸怎么这么白。”
      他蓦然一惊,伸手想要去拉她的手,却被她啪的一声打开。她趁着他发愣,却又是笑:“我要回栖泽山了,这次你别让我再看着你了,看着你我也不救你。”
      他猛然回身,却看到大片的血盛开在她的裙子上,那么红的颜色,直直地,扎在那片雪白。
      他抱住她:“你不准死!”
      他目眦欲裂,一双眼睛瞪得通红,他摇着她:“你睁开眼!你看着我!你不许死!朱砂!朱砂!朱砂!朱砂……”
      她终于慢慢地睁开眼,又是一个微笑。
      最后,她缓缓地说:“白炎……你是不是很寂寞……”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简直是喃喃:“我弹琵琶给你听呀……”

      敬和八年腊月□□胤灭。废帝元和薨,嘉怡贵妃薨。凉安王白炎即位,改国号周,定都昊城,年号永安。

      后记。
      白炎即位后,下令废掉所有宫室,唯独留下一座凤衢宫。宫中老人都私底下窃窃絮说,凤衢宫住的那位娘娘,正是前朝敬帝所封最后一位贵妃,美,真的是美,像是仙子一样。
      旁人不知,白炎身边的内侍总是知道的。白炎在下朝后总会去凤衢宫和御花园,他常在凤衢宫一坐就是一整日,谁也不知他究竟在做什么。
      他在万花坊里时也从不看那些娇艳美丽的鲜花,却总爱枯守着一株已经焦黄的植株看着,有人怯怯地请示他要不要把那些黄了的剪去或者扔了,他却是轻轻地说:
      “不许剪,谁也不行。谁要剪掉它,就打断谁的腿。”
      众人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他却蓦地一笑:“尤其是我。”
      说完,他又轻轻说:“对不对,朱砂。”
      他在凤衢宫中,偶尔也会有几声低喃。
      身边的内侍曾听到他说:“你是不是很寂寞。”
      借着,他又会低声道:“你给我弹琵琶听,好不好?就弹一首曲子,不,半阕……就半阕……”
      永安六年,万花坊里的花终于抽芽。
      坊里的奴才很高兴,连忙邀白炎来看。他看着那嫩绿的新芽,身子一颤,却慢慢地笑了起来,他说:
      “朱砂,春天来了。”
      第二日,白炎下令,拆毁万花坊。
      此后,白炎终日将自己锁在宫中九重高塔之上。那儿的墙上似乎悬着一副画像,一些宫中老人记得,那正是夷狄枭首请求废帝赐婚嘉怡贵妃时的画像。
      他终是找到了那根红线。
      只是早已被剪碎。
      他知道那是朱砂。
      他紧紧攥着那攒却不全的红线,那么紧,他的头靠在墙上,他哑声说:“朱砂,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众臣在摘星塔下枯跪三日,唯见塔顶白纱翻飞,像是女子衣决翩翩,慢慢窗口有清酒洒下。
      终于那么一天,他觉得很累很累。
      画上的女子早就被他印进脑海。他抬起手,盯着自己的指尖看了许久,忽然笑起来。
      他觉得自己将要睡去,却又似乎醒着。在一片云海翻腾中,他看到她踏波而来。
      她依然是原来的那副样子,巧笑倩兮。
      她伸手抱住他:“白炎你是不是很冷呀?”
      他点点头。
      她就抱他更紧,咯咯地笑着说:“其实我也是喜欢你的呀。”
      他许久才低声说:“我老了,你还这么年轻。”
      朱砂瞪大眼:“谁说的,你不老。”
      她低声说:“白炎,春天来啦,我们一起去看小兔子好不好,我们去看看它们有没有饭吃。”
      白炎抱着她,顿时泪如雨下。
      他说:“好,我们去看小兔子。”
      她笑得更开心,捏着一根竹签递过去:“白炎,我看到你替我求的签子了,谢谢你记着我。”
      他则是摇头:“早知道我就不给你求了,一语成谶。”
      她依然是那般眉目如画:“不说这个了。”
      她笑着拉住他,说:“白炎,你得陪我看雪,你站在我旁边,天地那么大,看不到边,多好啊。”
      他说:“好,我陪你看雪。”
      她说:“我们现在就去。”
      他说:“现在就去。”

      永安十年,周帝白炎薨。
      在白炎逝去之后,曾有人想要一睹那画上女子真容,待掀开那九重白纱,却唯见一副白纸寥寥,那画上女子,早已不知所踪。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倾尽天下 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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