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前尘往事 ...
-
谢长生自小性格沉稳踏实,比起同龄人更耐得住性子。
幼时失父,他由母亲一手带大。十五岁离家,凭着从小帮着奶奶和姆妈生火煮饭的经验和娘胎里带的烹饪天赋到s市的名饭店后厨做了名学徒。
拜的老师傅姓朱,祖上也曾是赫赫有名的一代官厨,后因时代变迁渐渐没落。但朱老爷子从小耳濡目染,又有前辈悉心调教,家传手艺可是学了十成十。
七十年代中期,随着新中国成立,与世界其他各国交流逐步增多,人们的思想观念也在革新。但朱老爷子还是秉承着老一辈师傅带徒弟的方法,看在小一辈中,就数长生岁数不大但踏实勤奋,大师傅交代的活都能一丝不苟地完成,从不偷奸耍滑,是可塑之才,便许他拜入师门。
那时长生已经在后厨干了一年多的小工,想着跟着师傅学些真材实料的本事,那是天上砸下来的好事,便二话不说敬茶拜了师门,再写信回家告知姆妈。
那时年轻的谢长生并没想到,游子离家,一走便是半辈子。再踏上乡土,早已物是人非,沧海桑田。
总师傅的徒弟并不是那么好当的。天不亮就要起床,跟着二师父们一起采购新鲜的原材料,洗洗涮涮。还要赶在开早饭前给师傅沏茶端水倒夜壶,服侍师父起床。之后,整整一天跟在师傅后边看着他下灶。
制作过程繁复的菜肴,师傅头回在他面前做会细细给他讲解一遍,之后便要不定期地抽查,但凡答不上,饿一顿是免不了的。
一天营业结束后,必须彻底刷洗整个后厨的地面桌面,厨房本是油污腌臜之地、虫鼠聚集之所,没有一两个小时是完不了活儿的。
临睡之前,按惯例还要给师傅打洗脚水,揉脚捶腿,等师父睡下才算是结束了一日的工作。这样的日子,整整持续了三年。
三年之中,灶台他是没资格上的,就连墩子也不许碰一下。
当时谢长生年轻,只道是师傅怠慢,轻贱了他这个资历最小的徒弟,一股子拧劲儿上来,咬咬牙竟然也就这么过了三年。性情却磨砺地发沉静而稳健。
三年后,当师傅宣布他能上墩子跟着其他小师傅练习刀工的时候,长生几乎喜极而泣。多年的心酸和努力,在这一刻化成了沉甸甸的幸福熨烫在心口,踏实而妥帖。
之后二十多年的岁月里,长生从刀工练起,逐步走上灶台,成了仅次于师傅的二把手。苦练技艺的岁月里,他一心只专注于这三尺灶台,时光就这样匆匆流逝。等他出师自立门户之时,恍然已过了不惑之年。
朱师傅年事已高,在他走后没两年就故去了。学艺过程虽然艰苦,但师傅的严谨克己、耐心细致,对古老食谱的专注痴迷,对烹饪事业的热情执着,都成为极深刻的习惯,烙印在了谢长生的骨血里。
独自一人的谢长生用这二十多年的积蓄,盘下了近郊一处门店,开了家小饭馆,当起了主灶大师傅。
虽然条件没有在饭店干的时候那么好,但好在食材便宜新鲜,进货渠道稳定,加上他手艺精湛,普普通通的家常菜也透出股大家风范。
小饭馆生意逐渐稳定,凭着数年如一日的好味道、童叟无欺的价格,和食客们的口耳相传,在这个人情凉薄的大都市,他也总算有了一席之地可容身。
谢长生性格说好听了是沉稳内敛,说白了就是木口木面,整天守着这小餐馆,日子虽不富裕倒也吃喝不愁。街坊四邻的好管闲事的半老徐娘们便动了心思。四十五岁那年,谢长生娶了房媳妇,是三条街外巷子里的张寡妇。
张寡妇三十出头,人生的白净清秀。五年前带着儿子跟她男人一起背井离乡到大城市里讨生活。她丈夫文化不高,到了城市里只能做一般的体力活,三年前在工地上工时不慎从楼上跌下,摔死了。工头本看她是家属,才让他们一家住在工地上的简易板房里,让她白天帮着推推手推车什么的补贴家用。现在她男人死了,工地也不好就单留个女人,便给了一笔抚恤金把人打发走了。
张寡妇不甘心就这么回家乡,一辈子守寡过苦日子,便带着儿子在市郊租了个便宜的一居室,找个钟点工的活,一个月赚个千八百地勉强过日子。眼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要上学,将来还要买房子娶媳妇,张寡妇就想着趁着自己风韵犹存时,赶紧找个城里的男人嫁了,先抓住张稳定的饭票再说。
谢长生的小饭馆本与张寡妇租的房子就隔着几条街,没时间做饭的时候张寡妇常常去他的小饭馆点一碗最便宜的面糊弄一顿。一来二去 ,也就认识了谢长生。
见这个小老板平日只知干活,又听附近三姑六婆说他还没结婚,便想着这男人别是有什么隐疾吧。后来渐渐发现这男人老实好说话,又听说这饭馆是男人买下的,便动了心思。
张寡妇年轻时本是美人儿,欲语还休地几番表示,凄凄惨惨地诉说一下身世,再加上三姑六婆一撺掇,好事就成了。谢长生其实并不是很急着娶媳妇,只是自己年纪慢慢大了,身边还是有个人彼此照应比较好,便应了这桩亲事。
婚礼很简单,一串红鞭炮,几桌喜宴,分发给客人们的喜糖。看着笑容羞涩的张寡妇和她攥在手里的虎头虎脑的小子,谢长生心底泛起微微的欢喜。
五年的生活过得细水长流,每日买菜、炒菜、结账。闲的时候搬了凳子坐在堂内看儿子用稚嫩的嗓音念书。
只是张寡妇,哦不,张小美,他的妻子,似乎越来越不满餐馆微薄的利润,常在他面前抱怨“这样做生意挣不了多少钱,还不找个大餐馆当主厨,每月有个万八千收入不说,腾出了店面也可以卖掉买套正经住人的房子。”云云。
其实谢长生也想在大餐厅施展宏图。可是当年在饭店做学徒时,他便体会到越往上爬越严重的同侪倾轧,饭店繁琐的规矩和老资格之间派系林立的鸣枪暗斗让他望而却步。早就想着师成之后,按照自己的步调做自己喜欢的工作。张小美的抱怨,他知道,大部分是出于对儿子的考虑,也就沉默地听着,没表示什么。
噩耗就在这时降临。
家里托人捎信来说,谢家姆妈前日不知怎么在院子里跌了一跤,躺在床上再也没起来,恐怕时日无多,就想临走前再见一面儿子。
谢长生看完信一下子就晕倒在地上,吓了张小美一大跳。掐了半天人中好不容易缓回来,忙问出了什么事。长生照实说了,心思散乱地想着赶紧定火车票,去银行取钱等一干杂事。便错过了张小美一闪而过的古怪脸色。
当晚,谢长生嘱咐完店里的事便独自赶最后一班回乡的火车。一日后到家,匆匆忙忙赶到床前,谢家姆妈已然是进气少出气多了。抚着儿子斑白的鬓角,七十高龄的老母亲泪流个不停,终于缓缓地闭上了眼。
一瞬间,泪眼朦胧中,儿时母亲温暖而高大的形象渐行渐远。五十岁的汉子终于禁不住,跪在床前嚎啕大哭,闻者恻然。
旅行劳顿、丧亲至痛让谢长生即使疲惫到极点却仍睡得很不踏实。第二天,设了灵堂,抚摸着老母亲黝黑的灵柩,谢长生再也哭不出来,只觉得心底一片悲凉,好像丢失了很重要的东西却再也找不回来的那般痛苦和无奈。在很久很久之后,有一个人告诉他,这叫做“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将母亲丧事办好,已经是一个半月以后。其间谢长生往餐馆拨了很多次电话,却怎么都没打通。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渐渐浮起在心头。
坐着早班车回到s市,再辗转乘车到饭馆。赫然见到大门锁着,玻璃上还贴着“转租”的字样。
谢长生愕然,问过路的街坊,竟被对方告知张小美一个多月前已将店面盘给别人,说是谢长生家中亲人病了,急用钱。
据邻居说,最后一次见到张已经是半个月前,她带着儿子搬走了所有值钱物件,只说回乡去找长生。望着长生愕然的表情,街坊面露同情。谢长生心中似乎隐隐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敢置信。
连忙按照玻璃上的电话拨打过去,得到的消息也印证了邻居的话。谢长生向对方解释了自己的情况,请求进去收拾一下行李,在对方略带奚落和怀疑的眼神中,才再次踏入了自己辛苦攒下的饭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