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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雾里开花唯秉烛 ...

  •   玉崔嵬,圣香先是沿黄河西行,经洛水,又顺泾水北上,沿途换了三次马车,不分昼夜的行了六、七日,一路上圣香的身体时好时坏,最严重的时候昏迷了一天,结果玉崔嵬又割了一次脉,但是血液中麻贤的药效较之上次毕竟少了很多。好在这一日黄昏,两人一马终于到了莫言山山脚下。

      莫言山一脉是泾水的源头,地处大宋与西夏交界处,杳无人烟。倒是山上的树木已经发芽,枝丫纠错,十分茂密。山势陡峭,悬崖断岩随处可见,要让没有武功的人上山肯定是险象环生。

      玉崔嵬轻轻一勒缰绳,等到马自己慢慢停下,看看天色,“我们晚上就能到秉烛寺了。”

      圣香扒着扶手下了车,哭丧着脸抬头望去,“这么高。。。大玉,本少爷身体虚弱,爬那么高的山不摔死也累死了。”

      “你呀,就喜欢整天死啊死的挂在嘴边,”玉崔嵬嗔道,“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走吧,大少爷。”

      “等等。”圣香走到马车前面。

      玉崔嵬回头,看见圣香拍拍马背,替它解下辔鞍缰绳。通体雪白的马只在眉心有一抹黑色,脱缰之后越发骏逸,它刨刨地上的土,又对圣香长嘶一声,然后掉头向南方跑去,蹄声渐轻,扬起的尘土还未散去,圣香和玉崔嵬已经消失在后面的山林中了。

      圣香轻功极好,玉崔嵬一门“春风十里独步”更是天下无双,两人上山比人家在平地上走路还轻松,几个纵跃已经到了很高的地方。只是圣香平时就是不肯多出一点力,现在身体不好,更加为偷懒找到了充足的理由。他忽然看见一处山泉,就刷的从一棵大松树上跳下来,“累死了累死了,我走不动了,我要喝水。”

      玉崔嵬飘然落在圣香旁边。

      “大玉,这山上好静。” 圣香捧起泉水喝了一口,举目四顾,“刚上来的时候还能看见很多小鸟的。”

      “若是再往上走半个时辰,别说是鸟,就连这些树你也看不见了。”玉崔嵬柔声问道,“还想上去么?”

      圣香向山顶看了一眼,用袖子擦擦嘴,“不上去我还能去哪啊。”

      “不过,”玉崔嵬循着圣香的目光也看向山顶,“今日上山的似乎不止我们两个。。。”

      “他现在想先到秉烛寺里埋伏起来吗?都跟了我们七天了,那家伙还真有耐心。哎。。。我真不知道阿宛是怎么想的——居然派了一个这么没水准的来跟踪我们。”

      玉崔嵬眯起眼睛,“这样也不错。寺里已经有人开始不安分了。。。他到正好可以帮我一个不大不小的忙。”他忽然想起什么,“你说陵宴要是还活着,他现在会在哪?”

      “大玉,如果你是阿宛,现在最迫切需要的是什么?”圣香反问。

      玉崔嵬点点头,心照不宣,宛郁月旦有聪明才智,有足够的实力和威望,有恰到好处的性格和果断冷酷的手腕,他唯一缺少的就是一个足够优秀,可以与之共商大计的同盟者。有如此能力之人天下寥寥无几,李陵宴便是其中之一。

      “这两个人要是联手,”圣香真诚地感叹道,“好恐怖。。。”

      “月旦这孩子。。。想要的太多了。。。秉烛寺,进去了就要在里面呆一辈子。。。我娘在我五岁的时候带着我离开的秉烛寺,过了一个月她就毒发身亡了。。。她情愿死也不想再留在这里。”

      “本少爷难道也要在秉烛寺呆一辈子?”圣香的脸垮下来,“我还有很多好吃的东西没吃过好玩的地方没去过阿。”

      玉崔嵬柔声道,“你若是要出去,我自然是有办法的。”

      “可是寺里的其他人岂不很可怜,天天呆在一个地方没毒死也闷死了。”圣香无比同情的说,“本少爷到时候一定要想办法救他们出来。”

      玉崔嵬笑了,“陵宴手下的人你要救,北汉的叛军你要救,现在呢,你连秉烛寺的坏蛋也想救,你真是,我见过最善良的人。”

      “那是那是,” 圣香向来不放过自夸的机会,“本少爷是天上地下举世无双善良可爱冰雪聪明玉树临风人见人爱的大好人。”

      “人见人爱?”玉崔嵬微微凑近,拉起圣香的一只手,“我的确是爱上你了。”

      圣香挤出一个干巴巴笑脸,“我现在是不是该对你说‘多谢’。”

      “现在阿。。。”玉崔嵬腾身跃向空中,“我们得快点上山,呵,我都等不及看摩尼藏临死前的表情了。”

      有风迎面扑来,圣香觉得自己在飞,这便是“春风十里独步”臻于化境,玉崔嵬流散在空中的长发拂过圣香的脸颊,轻盈带着莲花的气息,他在空中拉着自己竟然都不用落地借力,脚尖只偶尔毫无停顿地在树梢或巉岩上一点。圣香想起当日萧靖靖踏浪而去的身影,这两个人绝对不是一个档次上的。

      果然如同玉崔嵬所说,一路上的草木渐渐稀疏,到了山顶竟完全绝迹了,只剩下满目的灰褐色岩石。玉崔嵬带着圣香轻轻落在一处突出的悬崖上,此时太阳已经落山,晚霞残留余晖,天空被映成透明的浅紫色,泛着隐约的星光。

      玉崔嵬遥遥向他们下面的山谷一指,“那里就是秉烛寺,很美吧。”

      瑰丽的天幕下,幽深的山谷正中有一块巨大的平地向上突起,四处弥漫着浓浓的雾气,颜色介于银白之间,比白色空灵,比银色安宁。浓雾中的楼宇此起彼伏,若隐若现,如同悬在空中,从很远的地方看去仍能感到雄伟恢宏的气势。想不到传说中血腥阴暗犹如修罗场的秉烛寺竟然如此遗世缥缈。脚边只有一道细长如线的悬梯向下延伸消失在雾气中,看不见尽头。山谷中的烟雾,扑朔迷离不似凡间,让人觉得纵身落下就能羽化登仙。。。

      “别动。”玉崔嵬很有先见之明的没有松开圣香的手,“那些烟雾里混有毒瘴,定力稍差就会被迷住心窍,很多来秉烛寺的人就是这么跳下去死的,就像。。。飞蛾扑火。”

      来自南疆的奇毒,飞蛾扑火,顾名思义,中毒者犹如飞蛾投火自焚。

      圣香好奇地又往下瞟了两眼,“顺着梯子一直走就是秉烛寺了?”

      “对。”也许因为一连几天没有休息,玉崔嵬忽然感到一阵倦意,身体晃了一晃,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越往下瘴气就越浓,会引出人的心魔以致产生幻觉,你最好闭上眼睛,千万别松手。”

      圣香点点头闭上眼睛,忽然觉得脚下一空,玉崔嵬已经拉着他跃向半空中,圣香觉得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变轻,最后竟如同漂浮在云中,失去了方向感。

      若有似无的笑声传来,然后是低低的絮语,回声缥缈不散,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真切。

      似乎有人在身后唤他,圣香,快来,我请你喝甜汤。。。

      赵普苍老的声音,圣香,爹一直记挂着你,爹很想你。。。很想你。。。

      圣香,我们又见面了。。。又见面了。。。宛郁月旦在耳边柔和的笑。。。

      容隐和聿修的声音也参杂进去,圣香,你还好么。。。你还好么。。。

      圣香。。。圣香。。。圣香。。。。。。。

      各种各样的声音重叠纷乱。。。像潮水般阵阵涌来,淹没了一切。。。

      圣香。。。圣香。。。圣香。。。圣香。。。圣香。。。。。。。

      圣香。。。我要带你回秉烛寺。。。不。。。我要带你走。。。你看。。。我们忘掉所有的事。。。一起去天涯海角。。。

      在那里?

      圣香的脑海中一片空白,思维和记忆仿佛正一丝一丝被抽出,恍惚中只想寻到声音的来处。

      手上不知何时有暖流传来,纯正绵密的真气缓缓贯入心脉,是玉崔嵬用内力在助他抗拒幻觉。圣香的神志渐渐恢复,忽然发现玉崔嵬的手正在微微颤抖。玉崔嵬走在前面,还要看路不能闭眼,在无数的幻象中一旦分神,极易走火入魔。玉崔嵬是那种从不轻易表现出软弱的人,圣香不知道玉崔嵬究竟听见了什么,看见了什么,但是他知道一定很危险,赶紧喊道“大玉你当心。”声音传出去像是石块落在棉絮里,连自己都听不到,相连的那只手颤抖得越来越厉害,连前进的方向也开始摇晃不定。

      圣香强摄心神,一咬牙睁开眼,目光极力穿过浓重的白雾看向前方,迷蒙的白色犹如氤氲着的噩梦,什么都看不真切,脚下隐隐约约的悬梯眼看就要消失。他当下腾身跃起,落在了玉崔嵬前面,这一跃完全凭着自己的直觉,要是方向偏差一丝一毫,后果都不堪设想。他前脚刚一落下,后面玉崔嵬就一脚踩空,被圣香赶紧往前一拉。这一刻是真正的险象环生,千钧一发,稍有差池两个人都会掉进万劫不复的深渊。圣香悬着的一口气刚一松动,幻象就纷至沓来。冷不防有人从下面伸手来拉他的脚,圣香本能地想把脚一缩,却看到底下的人仰起脸咧嘴阴恻恻的笑了,这张脸圣香只觉得无比熟悉却想不起来是谁,电光火石间,此人已自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来,前方也有人正横剑斜刺,身后也不知何时传来呼啸箭声!一时间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圣香抓紧了纷乱中唯一真实的一只手,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冷汗已经从额角渗出。幻象凝聚的剑气当胸刺入,剧痛传来,自己的血从心口喷涌而出。。。。。。

      不知道受了多少处伤,全身上下都被鲜血染红。带着倒刺的刀不断砍向圣香的右手,不能松手,绝对不能松手。圣香脚下一步不停地走着,无论如何,绝对不能松手。。。

      不知道过了多久,总之圣香觉得像是几千年,雾气终于渐渐消散了,两人已经悬空走过山谷,秉烛寺就在前面。

      全身上下的剧痛渐渐消失,圣香第一次发现两只脚踩在实地上的感觉原来这么好。

      奇怪,玉崔嵬最近一直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像在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侵蚀。真的很不对劲,按说这条路已经走过不知道多少回了,怎么这一次竟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满脑子都是些可怕的梦魇。

      圣香缓过神来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哇”的赞叹了一声。

      他们面前的是一片璀璨夺目的花海。天已经完全黑了,晴朗深湛的夜空下,花朵散发着银色的光辉,轻轻摇曳闪烁,如同满天繁星坠落。

      “莫言山深无寻处,雾里开花唯秉烛,这就是秉烛花?”

      玉崔嵬点头,“几个月没回来,也不知道现在寺里怎么样了。”

      两人穿行在一片明亮的星光中,向远处高大的建筑物走去,时间流逝的很慢——让人几乎觉得一刹那即是永恒。

      不知不觉走到了尽头,玉崔嵬回眸一笑,“到了寺里呢,你最好呆在我身边别乱跑,不然很危险的。”

      秉烛寺。

      圣香仰头望去,矗立在面前的门楼上飘逸出尘的三个大字,也散发着银光,一笔一划都深深向里陷去。

      “相传这里是很早以前一个自号秉烛的高僧建造的,这三个字也是他用长剑蘸了秉烛的花汁题上去的。”玉崔嵬停下脚步,也抬头看了一眼。

      世上竟有如此奇人。在这么高的石门楼上,这样比人还大的字,竟然是用剑题上去的。那么此人无论是剑术是轻功还是内功,都到了超凡入仙的境界了。

      穿过门楼是一片极宽阔平整的圆形场地,地面晶莹,似用玉石砌成,整个广场上雕刻有三十三天的图案。

      “秉烛寺原是暗喻佛经中的忉利天,我们脚下的便是须弥山,刚才的烟雾便是欲海,取其一旦来到此处就应忘却尘世之意。只可惜,过了几百年,住在里面的人没有一个信佛的。”

      三十三天,或叫忉利天,为欲界的第二层天,在须弥山的顶上,人间百年为其一日一夜。言三十三天者,在须弥山顶有一座城廓名叫善见城,帝释天主居于其中。在善见城的四方有四个峰,每峰有八天,四方合共三十二天,连中央的善见城,共三十三天。秉烛寺因此建有三十三座宫殿,分别由三十三人掌管,除了历任寺主,其他三十二天各有所长,职责不尽相同,都分别沿用三十二天的称谓,如光明天,摩尼藏天,如意天,日行天,影照天,曼陀罗天,清净天等。想那秉烛高僧一定十分向往天上的极乐世界,竟在人间寻得如此神似的去处。

      数百年后,秉烛寺被来自南疆以飞蛾为图腾的巫族后裔侵占,他们从此与汉人,西夏人混居其中,自然没有了统一的信仰。

      “这么说来它就是秉烛寺的地图咯。” 圣香盯着玉石浮雕研究了半天, “大玉,你是不是住在最中间的善见殿?”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玉崔嵬带着圣香继续往前走。最前面的建筑是秉烛寺三十三殿中的光明殿,恢宏的楼宇在夜幕下使人感到森然的冷意。

      “大玉,你听。”圣香拉拉玉崔嵬。依稀有金属碰撞的声音传来,随着两人靠近光明殿越来越响。“好像有很多人在里面打架。”

      此时,玉崔嵬已经站在了光明殿的巨大的门前,门无声的被他单手推开了。

      门内的声响在一瞬间放大了数倍,血,鲜红的血光照得人睁不开眼睛,里面的景象,不是打架,而是杀戮,圣香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血,血雾四处弥漫,只听得见人声,看不清有多少人影。金属划破皮肤,斩断骨骼,刺透内脏,残肢飞舞,尸体接连倒下。秉烛寺果然就是秉烛寺,不管它看上去有多么遗世缥缈,本质还是血腥阴暗的修罗场。就好比世间,不管有多少光明正义的幌子,还是掩盖不了人贪婪丑陋的本性。神圣的三十三天?这个比喻真是讽刺之极。

      玉崔嵬静静地站在门口,背后是清冷的星空。圣香明显的感觉到玉崔嵬周身开始散发出一种强烈的威慑力,这种气息渐渐扩散到整个大殿,凌驾于满殿的血光之上,盖过了所有的杀气。玉崔嵬是属于秉烛寺的,他与秉烛寺是互相呼应的,从回来的那一刻起,他的力量就在不断壮大。

      “住手。”玉崔嵬冰冷的声音不高但是在喧嚣中传得很远,他一步踏进光明殿。

      玉崔嵬经过的地方瞬间安静下来,这种极度的安静在整个大殿迅速蔓延,只听得见两个人的脚步声,两步,三步,血雾渐渐散开,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

      除了一只手,一只握着飞刀的手在角落的人群中微微动了一下。

      “违令者。”玉崔嵬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金属破空之声已经堪堪袭到背后,飞刀给最后的血光镀上银芒,直取人的性命,这把刀,竟是射向圣香的。

      四步,五步,玉崔嵬仍在向前走,长袖一拂,飞刀顿在空中,瞬间以闪电般的速度向后疾射,大殿上空燃烧着的几百簇烛火无风自动,只听“扑”“嘭”两声,飞刀撞入厚重的墙壁两寸许,圣香蓦的倒抽了一口凉气——撞入墙壁的是刀柄而不是刀锋!还有,刀刃将一只手钉在门上,这是飞刀主人的手!!而玉崔嵬甚至没有回头,六步,七步,继续说完了最后一个字——“死。”声音很轻柔但是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啊!!!”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叫,被钉在门上的人应声七窍流血而死。刀上有毒!

      违令者死。

      玉崔嵬在七步之内说了四个字。

      圣香有些诧异的看向身后。

      圣香认得那只手,那只手曾经在金玉堂扔过一把钥匙给自己。那人原本清秀的脸上满是血,眼珠瞪出,已经凝固的痛苦表情十分可怖,脑袋贴着身后的墙壁缓缓向下滑落,直到一端被钉着的手臂绷直,整个人以一种扭曲的姿态静止了,像是个坏掉的牵线人偶。

      秦钟。怎么会是他?

      有些事是装不出来的,圣香可以确定当日在洛阳热闹的赌场里,秦钟根本不认识自己和玉崔嵬,他不是碧落宫的人——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究竟为了什么要不顾性命的来秉烛寺,死不瞑目至于斯。

      甜腻的血腥味在空中弥漫,在圣香的胃里翻涌。他下意识的捏紧了手。

      圣香顺着秦钟临死前所看的方向望去,和人群中的某处目光短暂地交错了一下,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他看向圣香的目光十分复杂,一闪即逝。那人微微低着头,和另外几个形貌各异,看上去地位颇高的人面朝玉崔嵬,一齐右手置于胸前欠身行礼,“属下恭迎寺主。”

      其余数百人——除了横陈于地的尸体——全都在大殿里跪成一片,声音一时有如山呼海啸涌来:“恭迎寺主。”

      玉崔嵬缓缓转过身,“摩尼藏。”

      “属下在。”一个黑袍白发的老者脸色惨白地往前走了两步。他惊惧的发现玉崔嵬的眼睛里闪烁着嗜血的兴奋。这种表情,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七年前玉崔嵬用极其残忍的手段将秉烛寺主折磨致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神情。

      玉崔嵬挑眉,“说说,怎么回事。”

      “属下办事不利。。。以致。。。以致奸人乘虚而入,请寺主责罚。”摩尼藏的脸上有冷汗渗出。

      “哦?办事不利?”玉崔嵬饶有兴致的看过去,气定神闲仿佛正在喝茶聊天,“不见得阿。。。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晚查夜的应该是影照才对。你手下的几十个人都在光明殿里做游戏么?”

      然而每听见一个字,摩尼藏的脸色就更加苍白一分,他指向后面的尸体,声音凄厉,“是他!是他说你已经。。。已经。。。”

      玉崔嵬轻轻叹了口气,“你在寺里也活了几十年了,怎么人家的一句话就让你挨捺不住了?”

      这就是玉崔嵬所谓的“不大不小的忙。”圣香站在原地,从他所在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见玉崔嵬陌生的目光和摩尼藏恐惧的表情。他的手指不安的动了动,越抓越紧。

      “寺主饶命!”扑通一声,摩尼藏跪倒在地。

      “不要说这么没有意义的话阿,没有什么其它想告诉我的么?”那声音更加温柔,也更加冰冷,秦观的尸体慢慢滑落到地面,右手掌在墙壁上擦出一道暗红色的血迹——钉在墙壁中的飞刀被玉崔嵬用真气抽出,竟自回到半空中,“我在考虑要不要让你死得舒服一点。”

      “属下不。。。不明白。。。寺主的意思。”

      大殿里静的只有银色的飞刀尖上,血珠滴落到地面的声音。在人们的注意力全都由刀尖转移到地上时,飞刀化作一道红光消失了。再度响起惨叫,摩尼藏蓦地回头看见一个人影栽倒在地,“日行!!!”,——他的儿子,胸口赫然插着刚才的那把飞刀。

      玉崔嵬右手微微抬起,控制着飞刀再度回到空中,缓慢地转动着方向,“呵呵,没关系,我等着你想明白。。。时间还多的是。”他若无其事望向人群的某处,“你不是还有个女儿么。。。”

      “不关晓云的事!”摩尼藏紧绷着的神经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他跪着往前爬去,“我想明白了。。。日行同我在这里是为了调虎离山。。。如意找到烛蛾后会与我们接应。”

      目的果然还是烛蛾,烛蛾一雌一雄共有两只,几十年前由巫族的后裔带来秉烛寺,分别唤作“缘起”和“缘灭”。飞蛾扑火之毒正是由缘起产生,并不断扩散到秉烛寺周围的浓雾中形成瘴气,而缘灭翅上的磷粉则是中毒后用来续命的药引。烛蛾后来由秉烛寺寺主控制,或者说,只要控制了烛蛾,就等于掌握了秉烛寺生杀予夺的大权。

      秉烛寺七年来对玉崔嵬唯命是从,正是因为自上一任寺主死后,除了他再没有人知道缘灭在哪里。

      摩尼藏似乎想抱住玉崔嵬的脚,“晓云什么都不知道,放过。。。”他的后半句话消失在了喉咙里,他有些迷茫的抬头看着玉崔嵬的微笑,这个画面穿越时光的隧道,和几十年前的那个女人的笑容重合在了一起。面前居高临下的人一席雪白的长袍透出近乎圣洁的意味,却与身后肆虐的鲜血出奇的协调,呈现出诡异的艳丽,他像一朵盛开在冥河之上的洁白的睡莲,不,他是从地狱里来的修罗王——他杀了日行,他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他只不过想欣赏自己垂死的挣扎——这个微笑的魔鬼。

      玉崔嵬优雅的一挥衣袖,飞刀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接过,轻轻落在他的脚下。“这样就对了。。。可惜,”他遗憾的摇摇头,“你明白得晚了一点。”他出奇宽大的袖口里飘出一些闪闪发光的粉末。

      摩尼藏还未碰到玉崔嵬,忽然脸色变了,他似乎在承受着某种剧烈的痛苦。作为秉烛寺的三十三天之一,他的内功修为极高,因而刚开始还能运功强自忍耐,可不久后便在地上蜷缩成一团抽搐着。玉崔嵬洒出的磷粉引发了飞蛾扑火之毒,他刚才又念及骨肉,情绪大起大落以致毒发的来势汹涌。

      用情越深,中毒越深,毒发之后心碎而死,痛苦异常。

      死寂的光明殿里,摩尼藏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容竟成了唯一鲜活的诠释人性的标本。他的眼里充满着单纯的对生命的渴望,以及无法承受的痛苦的折磨。这两种矛盾的情绪使他垂死的目光熠熠生辉,他挣扎着一寸一寸,向玉崔嵬脚边挪去——那把刀,那美丽的银色刀刃可以结束一切。

      圣香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颤抖,这就是玉崔嵬所谓的“临死前的表情”,血气从他的胃部蒸腾到咽喉。

      玉崔嵬缓缓抬起头,环视了剩下站在他面前的几个人,“看见了么。。。这就是背叛我的下场。”

      “属下对寺主的忠心日月可鉴!”那些对死亡早已麻木的人们,从他们冷漠的嘴里齐声吐出机械的应答。

      “那么,你们呢。。。”玉崔嵬的目光落在了大殿角落里的数十个人身上,“你们的摩尼藏天死了。。。是不是很难过?”

      人,无论处在何时何地,对生命总是存在着本能的向往——无论活着要承受多大的痛苦——那些不惜来到秉烛寺的人更是如此,他们来这里往往都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活下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外面的世界更加可怕,不然,他们也不会从一个地狱跳进另一个地狱。

      摩尼藏殿的人预料之中的厄运终于降临了。

      “摩尼藏是罪有应得。。。他死了,我们。。。我们高兴还来不及。”从人群中,哆嗦着爬出一个少年。

      任何生命,都拥有自己的执念,蝴蝶越过海洋,迁徙到陌生的国度,飞蛾跳着绝美的舞蹈,扑向明亮的火光,人们在死亡面前,进行徒劳的挣扎——他们都不会去想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否值得。

      “哦?”玉崔嵬朝他招了招手,“过来。”

      少年赶紧一路爬过来,“寺主明鉴。。。我们。。。我们都是被逼的。”

      “你叫什么名字?”

      “我。。。已经。。忘记了。。。”

      飞蛾扑火,是引出人的心魔引发毒性的,因而她的解药具有吞噬记忆的副作用。在秉烛寺住得久了,就会渐渐忘记外面的世界。

      “那么,你只要帮我一个小小的忙,”玉崔嵬指了指仍在地上慢慢挪动的摩尼藏, “我就把他的名字给你好不好?”

      在秉烛寺,一旦继承了三十二天中任何一个称号,就等于掌管了相应的宫殿。位列三十二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少年显得有些惊喜,“但凭。。。寺主吩咐。”

      玉崔嵬的右手再度抬起,脚边的飞刀随之上升到半空中——还差一寸远,摩尼藏就能够到那把刀了——玉崔嵬俯下身,柔声道,“想死?你放心——等你的肠子一点一点的烂光——你的心一片一片的碎掉——十二个时辰之后,你就能代我向死神问好了。。。在此之前。。。你可以先欣赏一下他的表演。”

      刀在空中移动着,直到停在少年的手边。

      “只要用这把刀,” 玉崔嵬看向少年,残酷的继续微笑, “杀了那些人。。。”,他补充道,“你的同伴和亲人。。。就可以了。”

      雪亮的刀刃上映出少年惊惧的面容,他的手犹豫着伸向染着血的漆黑刀柄,颤抖着,像是要拿一块烧红了的烙铁,在触到的瞬间又缩了回去。他目不转睛的盯着它,眼神复杂,像在注视着一根救命的稻草,下面是可怕的陷阱。

      “够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出乎意料的,刀被一只苍白的手夺了过去。

      眼前的景象已经达到圣香能够忍受的极限,他猛地喷出一口血,用拿着刀的手抵在胸口,虚弱的咳嗽了一阵。

      玉崔嵬有些恍惚的缓缓转过头。

      圣香忽然扬手将刀往地下掷去,刀柄不偏不倚撞在了摩尼藏的后脑勺,头顶正中线与两耳尖联线的交点处,那是百会穴的位置。摩尼藏被击中后晕了过去,整个身体像一片泡在开水中的茶叶渐渐舒展,似乎已经感受不到痛苦了。

      玉崔嵬第一个反应是一把拉过圣香的手,“有没有划开?”他低头仔细的检查着,“你怎么能直接用手去拿?”

      “够了。。。”圣香缓过一口气,重复了一遍。

      玉崔嵬的身体轻微的晃了晃,他习惯性的用手按住太阳穴,有些迷惑的回顾着刚才发生的事,“我忘了。。。你不喜欢血。”

      圣香的眼睛里是一片苍茫的琉璃色,像是有什么非常美丽的东西正在他心里凋亡。为什么会这样?他明明可以阻止的事,为什么会任由它继续发生下去。每个人在世上都有他活下去的理由——为什么他眼睁睁的看着那些鲜活的生命在他面前陨落而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从刚才开始,他心里这么乱,他烦躁的将手指绞在一起,为什么,会这么难过。

      “放过他们。。。他们只是想活下去。。。就算到了秉烛寺。。。他们也是人。”

      玉崔嵬对圣香看到死人一样的表情有些错愕——当然,他本来就看到了死人,玉崔嵬的眼神逐渐温和的沉淀下来。

      他慢慢的说,“你说放过他们。。。我就放过他们。。。”末了转过身,一边走一边吩咐道,“影照,本宫有些累了,这里交给你。。。你知道该怎么办。。。”他的声音越来越远,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走出光明殿——在秉烛寺清朗的夜空下,一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

      直到善见殿的玉石台阶下——整个秉烛寺最中央的金色宫殿,玉崔嵬终于停下脚步,回过头用探询的目光看着圣香。

      圣香一直都没说话。

      玉崔嵬有些无奈的笑笑,停住脚步,用安慰闹别扭的小孩子一样的语调柔声说,“你来之前就应该知道秉烛寺很可怕的。”

      圣香摇摇头,“可怕的不是秉烛寺,大玉,可怕的是你。”

      对于玉崔嵬,自己究竟了解多少?玉崔嵬,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他在洞庭湖的灯火通明的船上安静伫立——他在大明山的树林中截住了李陵宴射向自己的箭——他在身受重伤时眼神柔和的回忆一个叫小梅的地方——他在普光寺前求签时满脸孩子般的天真虔诚——他在牡丹盛开的花海中优雅的穿行——他杀人时眼中残酷的兴奋陌生的神情——以及他此刻在夜色中温柔的笑容——圣香不知道在他身上究竟承载着怎样的过去。他不在乎任何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自私而任性的,一切全凭自己的心意。然而他又具有足够的智慧和实力成全自己的任性。圣香意识到自己已经被玉崔嵬带进了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这个世界里的每个人都有着嗜血的气息,而面前的人,正是这个世界的主人。

      眼前的人笑容越发温柔,“既然我这么可怕,你现在是不是可以把手松开了呢?”

      圣香往下看去,脸上的表情顿时僵硬了。。。从上山开始,就一直没松开过玉崔嵬的手。。。这么大半天时间,手指早已麻木的失去了知觉。

      玉崔嵬若有所思地看看自己发青的手,“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你力气这么大。。。”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忽然身体一软向下倒去——玉崔嵬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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