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赴黄泉》阿彦

2、楔子·尘劫（下）

　　我做了一件很后悔的事情，这件事足以让我寻死——我醒了过来，并且挣开了眼睛。嫁给这种夫君，人生已经毁了一半，当我知道我瞎眼的时候，心如死灰，顿时觉得人生全完了。全身无力，如同瘫痪一般。我不记得当时的那段日子是怎么过的，成天哭，哭累了就睡，睡醒眼前还是一片黑暗。

　　宫里的太医来过了，江湖上的神医也来过了，药材倒是浪费了许多，苦头也吃了许多，倒是没瞧见眼睛有什么好转。那个时候不仅大哭，还乱发脾气，大吼大叫，现在想想也真难为了七七。有的时候静了下来，有了力气，顿时有种想要毁灭天地的冲动，凭什么上天待我如此不公？

　　爹娘来看我了，娘亲哭着让我回去好好疗养，大不了就不回这破世子府了，爹爹一直没说话，但我听七七说，爹爹他也哭了。我当时也哭了，听了七七的话以后，哭得更厉害了，只是因为心疼爹娘。饶是如此，我也没答应回去住，“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离也。行违神祇，天则罚之；礼义有愆，夫则薄之”。

　　自那以后，我不哭也不闹，倒是嗜睡了不少，话也少了许多。整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在院落里抱着白竹晒太阳。七七寻了几本书，一字一句念给我听，时常和我说些外面的趣事，有时会同我说些府中的事情，当然，她知道哪些该讲哪些不该讲，自然是顺着我心意讲。七七不再唤我“夫人”，而是叫回了我以前的称呼。

　　“小姐，你知道嘛，西院的那个人被世子爷赶出了府邸……”

　　“小姐，今儿明端那贱胚子得病了，听说是病得憔悴地不得了，都不能下榻了……”

　　“小姐，听说东院的那个人今儿落水了，结果孩子给流了……”

　　这些事情到底如何我不知道，全当作解闷用的便是了。那个世子倒是来看过我一回儿，我遣七七用扫帚将他赶走了，此后他也就不来了。我的要求不高，没有感情可以，但必须相濡以沫。

　　午间小憩。

　　清水环合，湖心小亭，朦纱幔帐。夭夭桃花瓣，微熏醉酒香。

　　我虽不能看见眼前的景色，却能感受得到。恍如身临其在，却有一种不真切的飘渺之感，半晌，我才恍然大悟，深知，这是在梦中。

　　“你倒真是爱那个负心的贱人啊！”从声音听得，是个男子的声音，语气虽淡，却给人以温润如玉之感，虽然话中有不雅措辞，却让人听着格外好听。只听得些许倒水的声音，随后便闻到了一阵浓而不腻的桃花酒香，想来是此人在喝酒罢。

　　我抿唇，顿时茅塞顿开，想来那个负心人就是世子罢，扯了扯嘴角，道：“谁说我爱他？”

　　“眼睛被害瞎了，还不乐意离开他？嗯？”他轻哼。

　　“果真是他害的？”我不知道事实如何，不过如果真是他害的，心中顿时风起云涌，如果真是他害的，我能拿他怎么样吗？日子依旧照过，我除了回娘家，还能去哪里？人生大好年华已经虚度，已然是离不开这里了。

　　“若你不爱他，嫁给我如何？”

　　我哑然失笑，道：“少年，莫要同我在一起，糟蹋了大把年少芳华！”

　　“哦？这么说来，你是不乐意了？”眼前人顿了顿，大概是喝了一口酒，“若你能看见我，我保证你会投怀送抱？”

　　这会儿，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少年你对自己的相貌当真有如此自信吗？嗯，真是庆幸我眼睛瞎了，若是被你的美色诱惑，唉。反而，若是我眼睛能瞧见，那这辈子我也算是有福了，梦中有个绝色少年郎相伴，我也乐得梦死温柔乡。”不知为何，梦中的不真切感让我心情好了起来，也许是面前有个可以说话的人儿罢。我想我是许久没真切地笑了，许久没好好地说些正经话了，此生大概也只有在梦中能如此了罢。说出的话，倒是挺轻浮的。

　　“我可许你一个愿望？你要何？”此人换了换音色，问道。

　　“哦？当真？”我刻意拉长音调，浅笑道，“你平白无故许我一个愿望？我若说，一个愿望不足，你可多许我几个愿望吗？我说我要一双眼睛，还要荣华富贵，还要长命百岁，一家平安，我还要一心人。”

　　只觉得额头上一阵温润，眼睛似乎被什么覆盖，然后听到了一声叹息，不禁让我一怔，本想问些什么，却不知道该问些什么，我觉得眼前此人大概要说些什么罢，却还没来得及说出来……

　　“小姐，小姐……”

　　我被七七焦急的声音叫醒了，睡意还在，只得去揉了揉眼睛，强撑着。心说：七七这厮也忒不懂事了，莫不是被我宠坏了，竟在我午憩的时候，生生叫醒我，约莫是发生了什么事罢，不过也就那么点事儿，再大能有多大的事啊！“怎么了？慌慌张张得！”

　　“今儿上午白竹就不见了影儿了，刚才出去捎水，瞧见几个慌慌张张的家丁，说是要去请郎中，只因明端那贱胚子被一只纯白狐狸咬了，赶巧不巧，正巧咬在那贱胚子的脸蛋上，那样子甚是可怕得很，血花四溅啊！估摸着是要毁容了。”七七慌张道。

　　“莫慌莫慌，你想说那是白竹所为吗？”我抓了抓她的肩膀，好让我俩都镇定下来。白竹跟在我身边也有两年了，说没有感情那不是真的，除了七七与我，接下来便是白竹，我们也算是世子府里面的一个小家庭罢。

　　我对白竹一向是亲力亲为，它的脾性我清楚得很。起初，它不待见任何人，包括我，经不得人碰，我与七七还被它咬过，倒不是说它怕生，它的眼睛极其好看，正因如此，才能清楚地看得见它眼中的高傲，整日给人趾气高扬的感觉。不过功夫不负有心，这么养下来，它最亲近的人就变成了我与七七，让我庆幸的是，其他人它一概不待见，虚荣心有点小发作。

　　“听说那只白狐狸被明端的人抓了起来，然后怎么样了，我也不知道，几个家丁说，这只白狐已经折腾得世子爷都生气了。明端那贱胚子手段想来毒辣，不知她要对白竹如何！”七七约莫是要急哭了。

　　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我赶忙领着七七出院子，这是我失明已来第一次走出这个院落。明端的南苑前，夫君一字一顿地对我说：“那只畜牲已经被扒皮抽筋了，那条狐皮，端儿都嫌葬，肮脏的畜牲，麻烦你以后再也不要来叨扰端儿了。”我觉得他在骂我畜牲。

　　自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白竹，世子府里也就只有我与七七相依相偎了。虽说明端的容貌毁了，右半张脸满是红印，脸颊处还有凹陷的咬痕，据说看着很可怕，听说世子爷不敢同她多待，也不再不留宿了，听说明端现在到处闹事，已经半疯半痴了。我笑了，世子府里出了个瞎子和疯子，倒也般配。我住的院落也愈发冷清，许久没人进来了，我也许久没有出去了。约莫是在一个秋日的黄昏，我独自一人坐在秋千上，天气转良，七七为我进屋取衣裳。

　　只觉得眼睛传来一阵柔软的触感，轻柔得好像一阵风，然后便是一阵叹息，然后那阵触感就没有了。

　　“啊！”不知道为何，七七大叫一声，我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原来是一只白狐狸躲在我的脚边，而且身上沾染了血迹，我不知道它是不是白竹，曾经的那个方丈说白竹是灵物，我叹息地摇了摇头，这只狐狸受了伤，只得将它养下，不过我的身体每况愈下，自然不能亲力亲为，事情都交由七七照看，七七说唤它白竹罢，我摇头，白竹是白竹，无可替代的，甚至还对七七发了一顿火，为什么她不了解我的心。

　　一年后，太子殿下登基，承元王一家被抄。据说是与二皇子密谋造反。说得简明些，就是当今圣上在削藩了，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太后也变成了太上太皇太后，好在当今圣上孝顺得很，太上皇太后念在当初宝光寺，佛性那一说，为我求情，圣上答应了。我只笑了笑，我的人生早就已经变样了，从嫁给世子开始，从变成瞎子开始，我最后依旧选择了与夫家一起死。如果我不现在死，瞧着每况愈下的身体，不久也要离开了。

　　清晨，桌上的一个托盘中，一个是玉壶，玉壶旁是三尺白绫。白绫死得太痛苦，也难看得很，我躺在软塌上，拿起玉壶，含笑饮尽，全当是在喝一壶好酒罢，然后在软塌上微醉阖上了双眸。

　　“我可以带你离开，也算是许你的愿望了。”

　　声音有些熟悉，这才想起，曾经梦到过这个人，可叹，原来是梦中人。我笑了，淡淡道：“罢了罢了，这愿望就先欠着罢，我命中注定是难逃一死，再许愿也没什么意义，我可是对这个愿望珍惜得紧，等寻着正经的，你再来还愿罢，呵呵，但愿我来生能投个好人家，还能有一生一世一双人。”说着，便笑了起来，幻想起了来世，一家和睦，还有一个孩子。

　　只觉得额头一阵温润，发丝间似乎被什么掐住了，我尚不知发生了什么，怔在原地，转而又笑了起来，笑得愈发深，笑道：“你是不是要走了？”

　　“我想帮你的！也当时报恩。”声音定定的。

　　“帮我？”我眯了眯眸子，蓦然想到从前梦中他似乎说过什么来着的，“报恩也有很多中说话，比如以身相许什么的。你以前好像说过，你长得如何如何绝色，想要嫁给我？只可惜我这一世眼睛不好，让你同我在一起也是苦了你。不如这样，你当真是想嫁给我的话，就等我来世眼睛长好。”

　　人在梦中，总是糊里糊涂的，死前也得给自己图了乐子，哪怕只是一时嘴快，不然，死后也许会成为恶鬼什么的。想到人生的大好年华全浪费在了世子府，心头总有些遗憾，不过好在马上就要迎来我的下辈子了。心说这辈子也没做什么缺德事，来世定能有个好人家。不禁叹息一口气，叹的是一世年华，“就在这儿陪我一会儿好了。”

　　一阵桃花香飘来，只觉得身子一阵温暖。

　　这本就是一个梦，还是一个永远不会醒的梦，醒来以后便是天定命数，浮生若梦，这不过就是天命左右的一场劫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