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及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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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二十六年注定是个顺遂的年份，海清河晏，时和岁丰。
这一年，丰臣秀吉殒命，其后倭奴战败求和，露梁海大捷终止了他们对李氏朝鲜长达七年的骚扰。有诏书云：义武奋扬，跳梁者，虽强必戮！
同年，陈矩以司礼监秉笔太监的身份掌管东缉事厂，虽然上头还有一位掌印太监，可权势上也是更上一层，算是司礼监中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终于确定了掌印太监候选人的地位，作为他身下庇护的家人自然享受到更多益处。只是陈公无甚利欲之心且深谙官场之道，从不主动伸手索要贿赂，越是身处高位越是不能留下令人诟病的把柄。在他的约束下，家人自省言行没有那仗势欺人之辈，当然，也没人胆敢欺侮陈家。
前朝捷报如何宫人甚少在意，其一李氏朝鲜与倭奴皆非我族类，其二也无也无利益交杂，何必打听其形状？不若费心考虑今日夕食饭菜将有几何。低层宫婢火者的事务繁重，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焉有功夫拉扯闲话，兼之人微言轻，亦无处可知除鸡毛蒜皮外之世事，除非心中有沟壑，意图向上跻身权贵者才会默默打听这些与他毫不相干远之又远的事物。
皇帝爷爷的文治武功与他们无关，然而宫内各司主管人事变化是不得不注意的，即使那只是十二监，而自己却在另外的十一监——谁能预计将来会发生什么呢，太监身兼多职掌管四司八局也不是不可能的，将来攀上高枝与各位主管打交道的白日梦也不是不能幻想的。言而总之，上头的喜好行事总是需要了解清楚的，即便行的端坐得正无愧于心，也要小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在这大明门里头只有摸清了门道过日子才能平安宁和。
因此，随着陈矩相关消息的传播，其义子王安的名头也不断被人提及，作为一个幼时进宫父母不详的宦官，王安能为人说道的事项并不多。除却不同于其义父的姓氏以外，也就只有皇长子的伴当和身边的菜户吸引人们谈论。
对于背景那么深厚的王安——陈家可是出了一个东厂提督一个同进士，众人都猜测他即将升调，或是内库总管或是司礼监少监，总归不会继续留在一个失势皇子身边。顶着个皇长子伴读的称呼，既没银两又无方便，而且今上春秋鼎盛，郑贵妃荣宠十数年不衰，自古以来子凭母贵，皇三子朱常洵被立为太子的可能性实在是比之朱常洛要高得多，跟着个没有前途的主子有甚利益？在旁人看来，无利自然也不必起早。
然而事实怎可能按照这些目光短浅之人的预料行进，直到这年年末王安都还安安稳稳地伺候着皇长子笔墨典籍，丝毫不见任何搬离住处的动静。
就连皇长子都曾私下里对着王安感动得涕泪：“伴伴真乃仁义大丈夫，君子也！你为我舍弃高位厚禄，此中情义铭感五内，如有一日，必将允诺你之期愿。”
这时的王安已经在深宫当中渡过二十余年的时光，多年行事经历令他能将情绪收放自如，面对外人始终保持稳重的模样。即便留在慈庆宫的原因参杂了私人恩怨，并非皆为他人猜测的执仗忠义，他也只会不动声色的略带谦虚地默认下来。然而面前少年皇子的许诺微微让人为之动容，虽然他没有付出任何实质性的奖赏，但是对待小人才需要动之以利，对于王安这类向往风流名士贤德大儒的名义上的下属，主上认可的大义之名更使他产生幸不辱命的情怀。
若说过去王安仅仅是按部就班得做好自己的职责，引导朱常洛等待时机谋求太子之位，现在听过他的这番话，心中突然生出一种愿为赴汤蹈火的豪情，不过一瞬便也回复平常心，只是真正开始将这个资质平平貌似软弱的少年另眼相待。
正如女为悦己者容，士也为知己者死，王安因为朱常洛所言的“君子”认为他具有慧眼识英才，一时之间恨不能立刻将其夺得东宫之位。
然而也许上天都不愿意王安忽视坛子而追随其他人，朱常洛注定实现不了他的许诺，也来不及赐予高官厚禄便死于“红丸案”，这乃未来之事按下不表。只提他现下的行事，却令王安失望。
此事应从皇长子的岁数说起，万里十年生人的朱常洛已然十年有七，依据明太祖洪武令恰好刚过法定娶妻年纪，但是对于一个不受宠的呼声太高的太子候选人，皇帝和郑皇贵妃都有意无意得忽略了皇长子正妻人选的问题，便是拖到皇三子娶妻之时也是无所谓。既然阻止了皇子成家，按照郑皇贵妃的愚钝来说事情应当就此打住，再无后来风波。
但是皇长子生母王恭妃知晓之后指派了身边伺候的一位王姓宫女到慈庆宫，教导皇子成人之事，这一人事调动自然瞒不过隐然内宫之首的郑皇贵妃，也不知是哪位狗头军师在一旁出主意：另送朱常洛一位貌美宫女李氏，不仅可以打压王恭妃，还能引诱皇长子不务正业嬉戏游乐。对于郑氏而言，只要能够损害皇长子一脉、给他们添堵的事情她都不介意去做，甚至都是大张旗鼓得欺负给人看。
李氏艳丽有姝容，王氏相貌平庸，二人相较之下高低立见，少年知好色而慕少艾。细数本朝帝王，似乎大多都宠爱性格强势的女子，也许是一脉相承天性使然，又可能是因为长年生活压抑，他们身边少有行事蛮横简单之辈，甫一见面便被吸引住了目光，正如郑贵妃、李选侍。到底朱常洛对于性情娇纵的李选侍更为稀罕宠爱，至于性格平和的王氏自然也就少有得到宠幸，自此慈庆宫里两个女人长达十数年的明争暗斗就此拉开序幕。
若是只论这皇子纳侍，其实旁人真当无话可讲，因为没有立场，他人后院如何能够非议，且说皇子不是帝王，即使朝堂上总是各种上书的言官都不会针对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费上些笔墨，责骂他行为如何不端云云，如此便是声色犬马也不会有人太在意。然而在王安等人眼中，李选侍乃郑贵妃所赠，只一条便足以劝诫皇长子远离，女子身上有多少能耐他们这些天天与之打交道的宫人最是了解不过的，但是初识滋味的少年不过正经几日便又故态复萌，甚至任凭李氏掌管整个慈庆宫的事务。
王安有些失望，怒其意志不坚定，毕竟言犹在耳，不过数月时间当初那个虽然懦弱却有雄心的皇子怎么就变成了如今的模样？但是想想他一向隐忍的软弱性子，既然如今在其他方面还算是听话，勉强还是可以忍受的——不过又是一个典型的朱氏子孙。
朱家的皇室子弟承担不起建功立业的重担，却会是良好的守成之君，而且深得虚心认错，屡教不改的精髓。想要使他们苦海回头实在是自讨苦吃，思及短期内国本之争难以定下结论，而且朱常洛一向起不到什么作用，只要老老实实不犯大错便也得过且过，既如此王安也就当起了甩手掌柜，优哉游哉地回屋，找他家乖巧的坛子交心谈天去，顺便计划一番及荆的各项事宜。
是的，及荆，坛子今年十五年华正当龄，该是及荆绾发时。
女子及荆便如男子及冠一般重要，及冠后的男子已属成人，学子可已外出游学，而及荆后的女子当取字，便是待字闺中，可嫁人矣。有字之后方是正式开始社交往来，平辈之间互称表字以示亲昵严谨，比如王安表字便为允逸。随着坛子渐渐长成，近两年业已不再如小时那般称呼他“安爷”，而是当面直接称表字，对于外人则是用“我家菜户……”来介绍。
待到坛子及荆那日，方是正式告知亲友开始使用表字的时候，但这之前需得先取好，否则行礼当天兵荒马乱得怎能想出个寓意好的？不过这些无需坛子和王安烦恼，依礼字应由长辈选取，王安身为平辈自然不合适，不过他们都是四岁进宫、与父母从没有联系过的宫人，在深宫之中自由受限，唯一的长辈便只有义父。既如此，想当然尔，也就只能劳烦义父费心细想。
正是由于坛子进宫的岁数太小智力未开，记不住自己的生辰八字，导致连年的长寿面都不晓得该归于哪一日吃食，经过了这么多年，对于突然忆起生日这件事，坛子早已不抱任何期望。而王安当初找到冒名送她进宫的人家时，也曾问过关于她出生籍贯等事，可惜除了贩卖坛子的人牙子称作“牙嫂张”以外什么有用的消息也没有得到。所以这么些年来，坛子都是跟王安一块过的生辰，两碗长寿面和两双筷子，有时还会加上两个红纸包裹的染红的鸡蛋。
其实过了这么些年，坛子早已将二人共同过生日视为理所当然，他们不分彼此、同吃同住，衣料都是相同的，只不过又多了一样相同的东西罢了。
生辰那日，因是未婚女子，不好大张旗鼓得操办，仅仅邀请了几位与坛子相熟的宫女和义父陈矩。
坛子身穿素色儒裙，头发用荆钗绾成一个简单的圆髻，意喻‘修女容，要正经，一身打扮甚非轻’，接着发上簪一只玉搔头，意喻‘习女德，要和平，女人第一是安贞’，然后发髻上头再插一支金步摇，意喻‘勤女工，要紧情，织纺裁剪皆须精’，最后，由长辈，陈矩亲手递给她一本《女儿经》，口中言：“今汝岁成，非谓小儿，既已女子，表字‘安适’，德容言工，勤习常记！”
宫中宴客自然无法大酒大肉，不过准备了一些精致糕点和果酒，众人不过略尝一两块便打算告辞，毕竟都还担着事务还需去做，临走前都应当向这里的主人辞别。坛子进了里屋将头上的簪子仔细收好放入妆匣，外厢里自有王安招待，每位离开的来客都送一份中等蒲包大小的糕点，而且王安不厌其烦甚至是乐在其中得对着每个祝贺道别的人宣告：“坛子以后就是我的菜户了，嗯，真正是菜户。”
有个人以和你在一起为荣，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你们的关系，这种感情多么令人羡慕呀！
另外一边，宫中的小道消息又一次涉及了王安，这回主要是谈论他的菜户。甲字库里差事并不繁重，各人闲的无聊便开始交换各处打听到的消息，其中有些人长相憨厚不善于议论是非，却是很好的聆听者，例如李进忠。
“我和你说啊，这王安的菜户刚刚及荆嘞，你知道王安是谁吧？就是前几天说的那个陈矩，对对，就是那个东厂提督的义子。嗯，他的菜户叫什么坛子的，刚满十五呢……诶，你到底有没在听啊，问你怎么没反应？”
“没，没什么，只是觉得坛子这名儿很熟，我女儿小名也是这个。”
“哈，想什么呢，你个太监怎么可能有女儿！而且人家地位比你高多了，想攀高枝吧你。”
被人讽刺的李进忠听着这些话不过憨憨一笑，心里暗想寻个机会打听打听。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及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