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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四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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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俩人最终走进东一路的一家24小时连锁麦当劳时,杨逸不由得惊异地叫了一声:“你想选择的晚餐就是麦当劳!在晚上九点钟!”
对于晚间享用高脂肪高热量的食物,他似乎如临大敌。
“怎么了?尽管是垃圾食品,偶尔吃吃不行吗?刚可是你答应让我选择晚餐的种类和地点的!”
“哎,好吧。”杨逸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你想吃什么?我来吧,你先去找个位置。”
“不用了!今天我请你吃,挪,那边有个临窗的吧台,是我平时的专属位置,视野可好了!你先去等等我,对了,你想吃什么?”
“怎么了?为什么不让我来买单?怕我点五分熟的巨无霸?”
杨逸说完,俩人都不禁噗嗤笑了起来。只因为著名品牌CK的创始人Calvin Klein第一次进麦当劳时,确实点了一个巨无霸,并千叮万嘱服务员一定要五分熟,从此便成为了业内的笑谈。
“不是啦!今天既然是我想吃麦当劳,当然是我请客了。说真的,你先去那边等我好了。”
“好吧。”杨逸说着甩了甩手,便走向了窗边的吧台。
俩人不久便开始享用着麦辣鸡腿汉堡,只因为现在早已过了吃饭的时间,俩人都吃得狼吞虎咽,不觉间竟尝出了一点汉堡的美味。
一个汉堡下肚,杨逸又拿起了手边的咖啡,而周燃则开始吸着草莓味的奶昔。
她一边将奶昔轻轻搅了搅,一边又望向窗外道:“喂,你有没有觉得这个位置真的很不错?”
杨逸环顾四周,将麦当劳里的其他位置都扫视了一次,有些不明所以地问道:“除了临窗,还有哪里好?不是所有位置都差不多?”
“就是因为临窗啊!你看,这里正有几盏明亮的路灯在斜上方,又有整个橱窗光的亮度,”周燃一边说着一边张开双臂比划着:“即便在晚上,也可以将路上行人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呢!”
“哈,我不知道原来你还有这种偷窥的癖好!”
他语气里有一丝嘲讽的意味,不过这么说着,他随即也向窗外看去。这个位置紧邻着一条人行横道,整条街上遍布着各式各样的商铺,所以即便过了下班的高峰点,人行道上也依旧熙熙攘攘。他这时却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只一扇厚实的玻璃窗,却好像把他们同行人隔绝成了两个世界,麦当劳里是嘈杂的,人声音乐声不绝于耳,甚至偶尔还能听到外面汽车吵闹的喧嚣声,街上的行人却总是沉默的。当这些行人从他们的眼前走过,他们能看到他们的任何一个动作,表情,却无法听到他们的脚步声;他们打着手机,相互聊着天,却无法听见他们的声音,他们所述说的语言。只因为如此,他们身上似乎便有了无数种可能性,他们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教授,医生,杀人犯。他不由地想起了卡夫卡那些光怪陆离的短篇小说,这个封闭而神经质的人不时地用他那不同于常人的眼睛观察着周围形形色色的过客,给他们平常的举动赋予不同寻常的表现主义色彩。
“我以前读卡夫卡的短篇小说….”
“哈,这么巧?我也刚想到这个,”杨逸说着将咖啡杯放下:“好,你继续说。”
“呃,是吗,那算我们英雄所见略同?我以前读卡夫卡的短篇小说,十分惊讶他怎么能看到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就联想出一大堆不相干的事情来。然后我就想着,我何不自己也来试试,找一个绝佳的位置,在别人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去观察他们,从他们的行为举止来推测他们的故事。”
“然后呢?你观察到了什么?”
“其实我发觉自己不太可能有卡夫卡那样的想象力!我想象出来的都是一些平淡乏味的故事。”周燃微微皱了皱眉,又嘟了嘟嘴。
杨逸摇了摇头,忍俊不禁:“你以为这世上所有人都这么容易就能成为大师吗?”
“这倒也是…不过这件事发展到了我意想不到的方向,慢慢地,我每次觉得烦闷地时候就先去吃一顿高热量高脂肪的甜食,然后会找到这样一个位置,去看看窗外的人。”
她说罢看了看杨逸:“而很多时候,当我离开这里时,我都会发现自己心情已经好了很多。”
杨逸把玩着手中的咖啡杯,忽然觉得自己好似掉进了某种早有预谋的圈套里。他若有所悟,颇有兴味地看着周燃笑了笑:“我怎么觉得自己好像现在才听明白你话里的意思?”
周燃吐了吐舌头,随即露出一丝狡黠地微笑:“不信你也来试试?你看街道上的这些行人,他们大致都相似,绷着脸,抿着唇,行色匆匆,好像总有一班火车需要追赶似的。可是,”周燃说着扬了扬下巴,指向了正站在路灯下的一个女孩子:“总有那么一两个特例。”
这个女孩子看起来约莫二十五六岁,留着齐额的刘海和笔直齐肩的长发,脸尖尖的小小的,穿着一身花哨的雪纺宽松衬衫和芭蕾平底鞋,现在正同什么人通着电话,不时便露出兴奋难抑的笑容。
“看那个女孩子,她正笑得甜的像一朵花儿,她今天一定碰上了高兴的事儿,正通过电话和朋友分享呢!不准是刚刚看了什么可乐的电影,又或是工作上小有成就得到了上司的认同,又不准是她明天就要结婚,正同闺蜜述说着自己忐忑不安的心境呢!”
“一定不是结婚,否则她现在该是一脸的焦虑。”
杨逸这么说着,周燃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又自顾自说道:“可是不管怎么样了,看着她,特别是看着她的笑容,难道你不会联想起自己生活中一些开心的事情么?顺道儿就把自己的烦恼给忘了”
“你看见的人可不一定每一个都能有这样的笑容。碰上愁眉苦脸的呢?”
“那我会去想想他为什么这么烦闷,这世界上快乐的理由总是很少,痛苦的理由却有很多。而且快乐有界限,痛苦却是没有的。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发现快乐就好像藏在树林里的鸟儿,我能清楚地听到它的声音,却看不见它的身影。可是痛苦却总是切肤的,它一出现就有具体的形状。我看着这些素未谋面的路人,猜测着他们苦恼的理由,有时候会越想越害怕,因为想法能够既不着边际又疯狂,我会害怕自己的这些猜测真的不停的发生,会觉得现实和自己的想象界限越来越模糊。可是接着当我从自己的想法中抽离出来,我就会觉得自己的痛苦不值一提了。”
“你倒总是有些稀奇古怪的点子!”
“不止于此呢!你看着这些人,难道没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好像上帝一样?”
这次杨逸给了她一个白眼:“说到底,你不止有偷窥的癖好,同时还是个自恋狂?”
“不是啊,不要想歪了!”周燃忙摆手道:“我是说,你看着这些人在你面前走过,你知道他们是和你一样的普通人,有着自己的幸福和烦恼,可是隔着这一窗玻璃,你能做的不过也只是远远地看着,对于他们的幸福和烦恼,你根本无能为力。不过么,有时候也有例外,有些人会发现我在看他们。”
“然后呢,这些人通常什么反应?”
“通常只是眼神一刹那的交会。大部分人会扭过头去,继续走自己的路,有些人会恶狠狠地瞪回来,还有些人会同样好奇地看着我,心里一定很诧异我到底在看什么。”
“就没有人觉得,哎,今天真倒霉,怎么就碰上了一个神经病?”
周燃噗嗤笑道:“有,还真有!不过真碰上这种情况,我就对他们笑笑。然后从这些人的反应上来看,他们似乎越发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是我笑得太可怕了吗?”
杨逸不禁笑出了声,却并不觉得有必要回答她这个问题。
“你这方法真的有效吗?每次心情都会变好?”
“那现在呢?你心情变好了吗?”
杨逸一只手托着下巴,一面看向窗外,灯光为每一个走过其下的行人都投上了一层光亮的边缘,不过一两步路的距离,当他们迈过了这盏路灯,在到达下一盏路灯之前,那层光亮便迅速地消失了。他看得出神,却似乎并不打算回答周燃的问题。
周燃轻叹了一口气:“哎,大部分时候我都会觉得这方法挺好,心里会通畅许多,不过也并不是所有情况都能一概而论。”
“不,这方法很好,真的。”
杨逸说着看了看她的眼睛,无论他自己相信与否,这是一条说服她相信他的捷径,接着他恍惚间觉得自己有了一种错觉,她的眼神忽然明亮了许多,好像一秒钟便迈过了冰原来到了枝叶茂密的丛林。
周燃笑着露出了酒窝,她顿了顿:“其实如果有时间,还有个更好的方法,那便是出门旅行!我记得我和Nick刚刚分手那一阵,说起来也很丢人,我每天晚上几乎都要哭着入睡。如果没有那次去约塞米蒂国家森林公园徒步的经历,我也不知道需要多久才能从失恋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呢!”
“约塞米蒂?可惜我呆在美国那几年里还从没有过机会一堵她的芳容。不过我看过安塞尔亚当斯为约塞米蒂所拍摄的照片,倒的确是很美。”
“嗯,嗯!我当初决定去约塞米蒂也是因为被安塞尔亚当斯的照片所打动。而且我记得他说过的一句话:我们不只是用相机拍照,我们带到摄影中去的是所有我们读过的书,看过的电影,听过的音乐,爱过的人。当我读到这句话时,我就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击中了,我立刻就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热爱艺术,热爱时尚。”她说得眼睛好像宝石一样闪闪地发出亮光:“不过真去了约塞米蒂以后,我却完全丧失了拍照的愿望,不是因为它不美,而是因为它太美了!没有照片能足以表达出她这样灵性的美,没有什么相机能够比人类的眼睛更懂得欣赏这样的美,全景的,丰富的色彩,准确的曝光,完美的景深。有阳光时,阳光照在白色的花岗岩上,露出神迹一般的金色;没有阳光时,浮云环绕,就算近在眼前,你也无法看不清巨岩的真面目。秋天里是枯水期,可是金色的草甸一望无际,山上则五彩斑斓,雪松,黄松,红杉,从远处看绿色黄色红色紫色一片交融,那颜色是我见过的自然界里最美的色彩!湖水就像镜子,你感觉自己好像活在完全对称的两个世界里,水下的世界也真实存在,只有风起的时候唤起阵阵涟漪,才让你能从这种幻象里抽离出来。我第一次被单纯的‘美’感动地哭了!这是我所理解的最简单,也最深刻的和谐,所有的一切都处在它们应该处在的位置,这样的时候我会觉得人的情感真的不过是沧海一粟,与伟大的自然相比,是渺小的无法再渺小的存在。”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说完以后好一阵依旧激动不已,胸脯上下起伏着,微微喘着气。杨逸看着她,不知怎的,忽然间竟对她产生了几分羡慕。他觉得自己心底里有什么东西咯噔作响,似乎正为她的言语所触动,好像一只小动物无意间飞奔着闯进了一片森林。
我们带到摄影中去的,
是所有我们读过的书,
看过的电影,
听过的音乐,
爱过的人。
他不由地又想起了林文娜。同林文娜在一起这么久以来,他们几乎没有任何一张合照,他们也从未互相拍摄过一张照片。他脑子里忽然闪现了一个念头,如果让他为她照一张照片,他将用什么样的方式来拍摄她呢?他仔细地思索着这个问题的答案,却发现他能够为一本杂志设想出千千万万种不同的大片拍摄方式,却想不到一个恰当的方式来表达林文娜的美。周燃倒是有着各式各样的可能性的,在原野上,在高架桥下,在树林里,在旧时的厂房里,只要她微笑,这就将成为一张还不错的照片。可是林文娜呢,他思索良久,最终能想到的只是一张安格尔油画似的照片,她穿着华美的丝缎礼服,映衬在黑色的丝绒背景之上。照片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衣褶,每一缕头发,都需要尽善尽美。而最终,这张照片需要用最华美的相框裱起来,相框需要精良的质地和复杂的雕花,否则就总和照片有那么一丝格格不入。
这是一张许多人会选择挂在家中墙上的照片。
“你知道吗?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旅行的打算了。你知道的,Trend才刚刚起步,各种各样的琐事。”他无奈地摊了摊手,从方才自己的深思中抽离出来:“可是听了你所说的,我总觉得将来的有一天,虽然不知道是哪一天,我会在约塞米蒂留下一张照片。”
周燃笑了笑,耸了耸肩:“也不一定要是约塞米蒂,任何美的地方都是一样。”
“而且你的点子让我有了一个新的想法。”他说着,眼睛里也绽放出了光芒,好像一面镜子映衬着周燃的眼睛:“我们可以用这样一种方式来拍摄一组大片。我们可以找两到三个女模特,她们都穿着引人侧目的华服,在马路边,天桥旁,咖啡馆里。她们偶遇对方,互相打量着对方的衣着,即由服装猜测着对方的故事,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也能由服装找到某种程度上的共鸣。她们的眼神里对与自己类似的女性有着复杂的感情,欣赏,羡慕,嫉妒,甚至畏惧。服装是由内而外的存在,甚至可以说,她是人们内心的一面镜子,是人们传达内在愿望的一种辅助工具。”
他说罢,周燃冲着他伸出了一只手掌。
“做什么?”
“当然是为了一个好点子击掌庆祝一下了!”
杨逸的厚实修长手掌砰地击上了她的手掌,两人相视着笑了笑,之后便不再说话,只是自顾看着来往的人潮,直至夜已经深了,人已经少了,杨逸才喃喃说道:“时间不早了,回家吧。”
周燃点了点头:“嗯…”
她说着,两人却依旧坐着,似乎都期盼着对方先自己起身。
周燃搅动着杯子里最后的奶昔,看起来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眼睛直勾勾地看向前方,手却因为激动而微微有些颤抖。
“是…是因为Leona吗?”
这个晚上,这个名字一直都在她心中汹涌波涛的浪尖上。夜晚将尽,她终于鼓足了整整一晚的勇气将它说了出来。
杨逸看向她,眼神里布满了疑惑。
“其实…也不是那么难猜…”周燃说着低下了头,将奶昔的杯子紧紧地握在手中:“你刚才谈起工作时还精神熠熠的…”
街道上此刻已经空荡荡的,几乎看不见什么行人了;刚才开心地在路灯下打着电话的那个女孩子早已不在那里了;只不远处还有不少车辆,在街道上来往着穿梭着。固定在那里的地面,路灯,广场,几十年来都是一个模样,此刻早已看无可看。可是杨逸看着前方却好像看着出了神,却又好像什么也没有看。
“我们在一起走了一条很长的路,走到现在,却突然发现前方已经没有路了。”
他缓慢而又沉重地说道。
“或…或许还有其他的路,只是隐藏在你们看不到的地方呢?如果你们再找找,或许…”
她急促地说着,可是尚未说完,杨逸便打断了她。他轻轻摇了摇头:“其实从一开始,我便有种感觉,我好像能够看见这条路的尽头,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明知道这是一条死胡同,自己竟还是走了这么远…”
他说完了好一会儿,周燃才低声咕哝道:“那是因为…你爱她。”
却不想杨逸迅速地露出了讥讽一笑:“哼,爱!你告诉我,什么是爱?”
周燃看向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坠入了一个梦里,有些难以置信这样的谈话此刻竟真实地发生在他们之间。她思索了好一会儿,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就好像她正朗诵着一首宏大的诗篇,它结构精巧,语言复杂:“每…每个人对爱的定义都不一样。” 她说着顿了顿:“我也无法确切地说出它究竟是什么,我只觉得它…它是一个瞬间地怦然心动,和随之而来长久地期盼。它就像一条蜿蜒的道路,快乐与痛苦总是交替着站在转角。”
“不过最终,我觉得…爱应该是一种宁静的愉悦感,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句言语就能带来的愉悦。”
杨逸依旧看着前方,只是现在他微微眯起了眼睛,仿佛一道刺目的光线正射向他。
“我们不只是用相机拍照,我们带到摄影中去的是所有我们读过的书,看过的电影,听过的音乐,爱过的人。几乎所有人都能明白这个道理。可是你知道吗?只有极少数的人,艺术的宠儿,才能够在这薄薄的一张相纸里表达出这所有的美。而爱情,就如同你所说的,一千个人眼中或许会有一千种不同的爱情。可是我现在唯一能够肯定地是,爱情同样是一种只属于部分人的特权,比起这稍纵即逝的灵感更加像一缕烟,一丝雾,一不留神它便已经从你的怀里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