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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天各一方 ...

  •   入夜微凉,范雎给小令箭喂了药,见她虚弱地睡沉了,方才起身离开,心中又开始担心从舟。

      虞宅中白幡飘曳,漫着森森凉意。宅前宅后都不见从舟影踪,范雎闭了眼,顺着从舟的心境慢慢走去,果然在桃花丘那棵染血的树边、看见他蜷缩的身影。

      走近才发觉,他捏着酒樽,瞳孔失焦,只是凉凉地灌饮。范雎搭上他的手腕,轻声道,“莫喝了。”

      从舟回首望了他一眼,片刻才分辨出他来。他霍然起身,手腕一转、反而紧紧握住范雎,一抬手已将酒樽堵在他的嘴边,烈酒漾着月波、在范雎眼前熠熠震晃。

      “若当我是兄弟,就陪我喝一夜……”

      从舟语声虽冷烈,却似乎有一丝哀求。

      范雎被他冲撞得猛地靠在另一棵桃花树下,桃花花瓣被震得纷纷飘落,在二人的世界中扬起一场清冷薄寒的春雪。

      范雎没有抗拒,双唇贴上他的酒樽,半尺之遥、凝看着从舟、饮尽一樽。

      虞从舟怔怔收了手,退了几步,抬起酒坛将那樽满上、递给范雎。自己便抱着酒坛一口一口地喝。

      沉默的对饮。范雎打破寂静,“是我不对……我没想到… ”

      虞从舟知道他想说什么,忽然截断他的话,酒醉不酣、苦笑问道,
      “哥哥,你说,父……父王他… 可曾为我取过名字?”

      范雎顿觉心痛、答不上来。父王临终并未见到母后一面,她腹中胎儿、父王应是尚不知晓、更不可能为他取名定字,否则、甘茂将军不会从未向他提及。

      他想到自己常常记恨宣太后将他的名字从嬴姓宗谱上抹去,但从舟他… 从来都没人知道他的存在,史书宗谱上根本就从未有过他。

      “若没有名字,将来、就算泉下叩见,父王… 也不会认我的吧?”从舟把脸贴在酒坛上,望着很远很远的星辰。

      “但母后为你取了名。”范雎想不出别的安慰。

      他便笑得更苦,“‘虞从舟’?‘行畅且悠’?……呵,原来姓不是姓,名不是名…”

      “我一生只想辅佐赵王,环并四方。本以为,生于乱世、也可似利舟得水;却原来、我只不过是流落他乡,犹如池鱼失水。”

      梦想破碎的声音,在他心中振聋发聩。

      虞从舟又捧起酒坛吞了几口,“我本想为将为相、立业拓疆。但现在,我是个没有国籍、没有立场的人。我的身份… 令我所有的志向都变得可笑、所有的牵挂都变成罪孽。”

      “至少你对我的牵挂不是罪,我们是兄弟。你对小令箭的牵挂也不是孽,你们… 你们都是秦人,今后你与她相爱、不必再有顾忌……”

      今后?他哪里还有什么今后,哥哥不会明白,他还牵挂赵王、牵挂赵国军士、赵国百姓。那在父王眼中定是三重罪,而他对哥哥和窈儿的牵挂,在赵王眼中、又怎会不是孽?

      虞从舟回首看向范雎,又推了推他的酒樽、促他又饮一轮。

      “命运是不是和我开了一个很冷的玩笑?我和窈儿… 我们相遇的时候,明明都是赵人,及至我怀疑她是秦人的时候,我曾经为了三军安危,竟想过要处死她,可原来、连我也是秦人…

      “…我又凭什么这么轻易的放过自己?”

      范雎知他难以接受。他虽是秦国世子,却不能直面秦王,因为即使秦王不愿杀他,也会迫于隐忧、不得不杀他。他本是赵国上卿,却又从此无法面对赵王,因为他今后不能与秦人为敌、自认心中有愧了,不再能坦荡地襄助赵王。

      忽然从舟的声音打断他紊乱的思绪,“哥哥,你从前说过,若窈儿和你一起回秦国、她的安危你全能做主,现在可还是如此?”

      范雎不解,沉默地望着他,他便当他是默认。

      “哥哥,你接窈儿… 回秦国吧……”虞从舟强撑着,但语声还是哽咽了,“从前我以为将她留在赵国、留在我身边,我就一定能护她周全,但其实、我只是一再害她受伤…”

      “她中的是死士营的毒,与你无关。”范雎想要安慰。

      从舟低下眼睫摇了摇头,“每次能救她的人都只有你,我… 我知道自己不配照顾她。如今,我在赵国、人鬼难分,就更没有资格留住她。”

      “从舟,你可曾想过同我一起入秦?”范雎想要伸手去拉他,浑身却被酒意撕扯,失了力气。

      “入秦?世人皆知我是赵国上卿,入秦也只会引得芥蒂丛生、令你添难。况且,娘亲不想我入秦,我不会违了娘的意思。”

      月光之下,无根的花雨飘落在二人身上,从舟拈着一瓣落花,并不遮掩真心,
      “我身上虽然流着秦人的血,但我的心早就在赵国生了根。人不如花,撕不开自己的心、斩不断自己的根。”

      想到此,虞从舟心中忽然满是怜意,自言自语道,
      “窈儿全家都是秦人,她的根、本在秦国。这些年留在赵国必非她所愿。是我一再让她两难。”

      范雎酒意上涌,忍不住斥道,“你莫忘了你的根也在秦国!”

      虞从舟知道范雎是怕他敌我不分,便挪近他身侧垂首道,

      “哥哥放心,我自会辞去赵国帅印,从今后,隐姓埋名……绝不会与你作对、也再不敢与秦人为敌。”

      哥哥和窈儿都曾说过,要他莫攻秦城、莫为赵将… 当初不懂,此时他又怎会不从。

      “隐姓埋名?你想要逃避?”范雎知他原是心志高远,听见那四字从他口中说出,似乎能触到他心间层叠的薄冰。

      从舟苦笑,若是还剩哪怕一线去处、又有谁会想逃避?

      “…我早就避无可避。秦国,赵国,都不是我的国,也没有我的家。天下之大,却哪里都不可能有我的避风之处。”

      “你可以来找我。我们是兄弟。”

      明知不会,但从舟还是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嗯”

      见范雎脸上酒熏的润红越来越深,虞从舟回想起最初在洺烟湖边那一场相问逼认、浅浅微笑道,“哥哥,当初我第一次拿着毕首玉、要逼你相认时,我其实、一心想做你的避风之所。”

      “你这是僭越,别忘了长兄如父……”

      虞从舟抿唇一笑,又顺从地点了点头,“嗯。”

      范雎只觉思绪越来越沉,醉意越来越深,忽然感觉到有样润凉剔透的东西塞进他手中,

      “这是你送窈儿的碧鹿笛,我一直藏着、不肯还给她……对不起。”

      绕过两次更迭,原来还是哥哥与窈儿各持一支、才是最好最衬的相配。

      从舟站起身,心里明白、不论对情对亲、对国对君,都已到了该远远藏起来的时候了。

      他顺着桃花飘散的方向,越过桃花丘、与从前最眷恋的一切走向天各一方。范雎还想伸手挽留,但已力不从心

      ……
      很快朝野便传遍了,虞上卿退了帅印,甚至多日未见早朝。

      有传言说,是因为虞父的猝亡,乱了他的神思。

      也有人说,是他府上那妖精、时而扮男时而扮女、不知姓楚还是姓顾,总之懵了他的心志。

      赵王坐在殿上,怵怵地看着手中帅印。从舟辞帅,竟连一个因由都不曾告诉他、竟连一面都不曾来见他,这全不似他的从舟。他直觉相信,从舟必有难言之隐,但再如何这般说与自己听,仍是情绪郁滞,数日来不能安寝。

      夜深星稀,赵王披了锦袍,不知不觉往王宫南面的紫竹林走去。蔡小六离得远远的跟侍,赵王似乎浑然不觉。

      走入竹林,他提袖拂过石凳石台,怔怔坐下。已是四更天,月弯才刚刚升起。清冷的月光凉凉洒来,将他俊秀的身影投向西方,深深映入紫竹林中。

      紫竹之间飘过一阵流香,比麝淡,比兰清。幽幽转转酝在他脑海中。那么熟悉,他戚然苦笑。

      他想喝酒,一回首才发现台上无酒。蔡小六是个聪明有识的,适时奉上一瓶渌酒、一盏金樽。

      赵王泻酒波于樽中,一抬手竟去对月敬酒,柔声道,“从舟,可与我对饮否?”

      蔡小六见赵王未饮先醉,打了个哆嗦,麻了半边身。

      没有回答,赵王悠悠哂笑。金樽贴口,一仰而尽。

      “从舟,还记得小时候你做我侍读的日子么?”赵王心无旁骛,仍旧自饮自语,“那时,每次你心烦意乱,总会躲在这竹林中,你总是怕我记挂…

      “你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是你不知道。每每你躲在这石台边时,我亦藏在紫竹林后。你若心有烦忧,我怎会不察。看你失落彷徨,我心急如焚,方知君王亦会如此无能。”

      他抿嘴寂寞一笑,又饮一樽。

      “后来沙丘一劫,你我都在鬼门关走了一遭。那时我曾立誓,再也不让你因我而伤,必倾我君王之力,予你所爱、取你所求。

      “但或许,冥冥中伤了你的人,正是我么?

      “那年我封你为中卿,虞太傅愤而辞官。从那时起,我便隐隐知道,他有很深的秘密隐瞒了你我。我很怕,那秘密有朝一日会成为隔在我们二人之间的鸿沟。

      “如今虞太傅故去,你亦不再来。想来他已经把那秘密告知于你…

      “从舟,是不是我… 让你左右为难了?”

      赵王轻啜了一口,一滴泪悄悄滑入酒樽、溶于酒波,“我料道,迟早会有这一天。

      “但从舟,你还会回来的,是吗?没有你,我就真的只是孤家寡人了。”

      ……
      此后数日,赵王每晚难寐,都会躲去那紫竹林中独饮独语。有时林间拾步,有时望月而歌,寒薄之声难应暖春之景。

      “今晚的月亮竟然升得这么迟?”他斜目远望,一勾暗黄透红的月牙挂在东天地平线上,低低斜斜,忧伤撩人。

      他拿过金樽,正要饮,却见一片紫竹叶飘落樽中,浮于酒上。他叹笑一声,不觉想起少年时的嬉戏。

      赵王玉指轻拢,夹出那片竹叶,双手相辅,将竹叶抿于唇间。

      悠悠扬扬,他忽然吹将起来,略有青涩,但音调委婉,如梦如魅。

      旧时情景霎那间在竹林中湮开。似在朝阳下,紫叶旁,金冠白袍的他以竹叶为笛,而紫衣少年和声以歌。那和声音律沉凉微亢,紫衣少年所唱全然浮于梦境,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岂曰无衣,与子偕行!…”

      赵王嘴角微微笑着,喉间却难忍一道泣声。而此时此刻,他听见另一声强抑的哭喘,也似和音一般,从紫竹林外飘浮传来。

      他放下竹叶,倚着林中清风慢慢向一排浓密的紫竹走去。月牙儿的光印在他背脊上,将他的影子拉的斜斜长长、穿过那排婆娑紫竹,透向暗淡远处。

      “从舟,明日就是月朔了,再无月光。你,还会再来这里陪我吗?”

      赵王透过扑朔飘扬的竹叶,望向紫竹林外的那抹暗紫身影。

      从舟,你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是你不知道。你每晚都在这里,隔着竹林、听我说话,望我饮酒,我早已猜到。我说了这么多,你却始终站在我的影子里、不肯出来见我一面。到底是什么样的伤,才会将你压抑如斯?

      竹林踏影…无月便无影。明日,你不会再来了?

      林外的人没有回答。赵王听见悉索之声,是从舟锦衣掠地,跪在他的影中。

      他心酸难耐,一步迈前,却见从舟跪行着亦向后退去。

      赵王立刻停了脚步,两人两道清影,毕竟还是被一排紫竹隔开两边。赵王站在月光下,从舟跪在暗影中。

      “我竟让你如此为难…”赵王歉声一叹,“我不会逼你,你也不必顾忌我,至于那伤了你的秘密…

      “你不说,我便不猜。我不怕你瞒我,只怕猜错了,会坏了我们之间的心有灵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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