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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燃遍阡陌 ...

  •   无边的苦熬中,虞从舟总是想起姜窈在桦树林里被冻僵的那夜。她那时衣衫更薄、剑伤更甚,想到她的悲绝无望,内疚痛苦就在他胸口翻滚。

      华灯满殿时,魏王终于步出大殿,立于玉阶之上睨看着他,
      “赵王背信弃义、暗毁盟约,如今虞卿来此又有何话说?!”

      终于等到这一个机会,虞从舟强忍膝痛,正了正身躯,神色俨然道,
      “魏王,这些可是齐相苏秦所说?他是不是还说,赵国私与秦人阴构,是为了勾结秦国、攻打魏国,以便夺取陶邑?”

      魏王一怔,苏秦刚刚与他密谈的话,怎么虞从舟在雪中跪等竟已然知晓?

      “苏秦巧言善令,是天下第一说客。只是游说之人,最擅说服他人之心,却从来不会说出自己的心。苏秦向来言行不一,魏王岂能受其罔欺?”

      虞从舟言辞恳切,魏王沉默不语,眯起眼神审视着他。

      虞从舟双手托起一只密匣,振振然道,“赵魏本已结盟,齐人却指赵国出卖魏国,秦人亦在此时散布流言、称赵国私得秦城,魏王不觉得的巧合么?秦齐二国其实怕的就是中原赵魏韩三国同气,是以皆出暗伎、挑拨赵魏之和。秦王甚至将当初夺取的魏地温、轵、高平三座城印交给赵国,为的就是引赵魏对立。我王早已明了于心,因此才特意遣从舟入魏,将此三城城印交还与魏王。”

      魏王一骇,不曾想虞从舟躬身跪等一日一夜,竟是受赵王所托、来将久失的魏地献还,全然与苏秦所说的大相径庭。

      近侍递上密匣,魏王摸着那三枚城印,终于软了口气,抬手道,“虞卿起来吧,进殿再谈。”

      这一日一夜的冰寒彻骨早凝恸他心肺,膝盖因风湿更似被尖刃剐过多回、犹如断肢,虞从舟方才屏息说那些话已用尽他仅剩的气力,此刻再也无法站起。

      他又不愿在魏王面前显得孱弱,只得咬牙依旧跪在雪中、沉默不语。幸而魏王身后的魏二公子魏无忌看出端倪,料他强撑不久。立刻步下玉阶,以相扶平身之态、暗中牢牢托住从舟双臂。

      从舟一抬眼、看进那双清华如水的湛眸,那份惺惺相惜似乎还带着些心意相通,从舟再无避讳,几乎将全身重量托付在魏无忌身上,勉力挣扎站起身来。

      虞从舟知道、自己此时绝无力气踏上玉阶半格,便也不肯入殿,仍立于雪中向魏王道,

      “魏王务必谨防齐人蒙骗。齐国之前游说四国、联军攻秦,魏王可知因由?皆因齐人知道诸侯皆觊觎宋国,所以此番趁四国引军向西,已然暗中攻下宋国,私占宋地。若真能挑拨赵魏互战,齐人更是坐等渔利了。”

      那一夜之后,魏王谴密探去查,齐人果然已经攻下宋国都城、还秘密封锁消息。至此魏王全然信了虞从舟所言,大怒齐人两面三刀、暗中操手,骗开四国大军,自己却独吞宋境,直言欲与赵国联手讨伐齐国

      ……
      暂歇了几日,缓过膝痛之苦,虞从舟向魏王告辞。魏无忌将他送出宫门,仍不舍得留步,便一路且行且惜地随在他身后。

      魏无忌长这么大,向来都是魏臣、扈从跟随在他身后,这般心愿诚诚地想要踏在另一人的步子里,确是第一回。

      两人牵着马一直行到十里外的豫水清潭。虞从舟常常回首笑语,魏无忌嗯声应下,一人笑得俊朗旖旎,一人报以痴嗔沉溺。

      终于要别过,虞从舟立于一尾翩舟上,魏无忌依身一棵柳树旁,一潭清水隔开两道俊影。魏无忌不知该如何作别,尴尬中笑道,

      “我与虞君不过几面之交,但我早就钦佩虞君有勇有谋,敢做敢当……可惜你我两国相隔,不得时常见聊……”

      “有勇有谋,敢做敢当?… ”虞从舟脸上泛着点赧色,魏无忌以为他是要谦虚,却见他剑眉一扬,抿唇笑道,

      “此等不过是中等才俊而已,世不乏骥,求则可致。”

      魏无忌大笑出声。从第一回见,从舟就是这般自恋自傲的毫无虚掩,与世间那些或冷佞、或深藏、或迂腐的臣子们全然不同。

      “哦,虞君如此说,是自谓上等才俊喽?若虞君论,上等才俊又该当如何?”

      虞从舟侧目略想了想,忽然望向远山,眸光中闪耀着万般少年豪气,

      “…自该当、翻手鞭掌三军,覆手谋动天下。”

      魏无忌亦受他的语气激荡,身体怔怔、心却在向往。只是,天下之大、才识之高,最怕遭人嫉或忌,他微有忧虑地望着从舟,说,
      “虞君这一席话令我心潮澎湃。只是… 对我说说无妨,在赵王面前、万万不可说。”

      虞从舟忖度他的隐忧、当即领悟而笑,眼神释然而又通透,
      “从舟记下了。我对赵王信如尾生,但我亦深知君臣有别、尊卑有忌,我定当慎言。”

      魏无忌点了点头。从舟低了眉眼,略带腼腆道,
      “二公子,你亦是王公贵胄、深居魏宫,但不知……可愿像普通民间雅士一样,与从舟交信交心、一生无忌?”

      魏无忌怔怔间、弯起一道清秀笑容,一时失语,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两人终是作揖告别,从舟随翩舟行远,消失于雾霭中,魏无忌脑海中仍不断回忆着他最后说过的那句话:“一生无忌”……半似承诺,半似呼唤,他忍不住希望,从舟是借这一句谐音、在唤着他的名

      ……
      虞从舟从魏国回到邯郸时,已是深夜,他问过府上仆人,得知姜窈的伤病好了许多,心下略慰。但终究还是忍不住、去了她的厢房。轻轻推开门,她已经睡着了,但呼吸偏急,并不平稳。

      这许多日子未见,她的脸色依然显得苍白。当初离开赵营时,他不敢向她道别。她因为他而被擒、甚至几乎命丧雪林,而他却在她冻伤化脓、高烧未退之时、要只身入魏… 他心中始终惭愧。她这段日子定是辛苦熬来,他却没能陪在她身边。

      内疚之痛像一种心伤,他越是盯着她的面容,那痛便越是翻江倒海地将他拽入深泽。

      他伸出手、像溺水之人想要求救,那手便毫不自控地触上她的脸庞。他心疼地抚摸她的额际,但姜窈却在梦中倏地一缩,惊惶闪躲、颤声梦呓道,

      “他没发现!我没说,我什么也没说… ”

      虞从舟心痛得顿时泪如泉涌、再难自抑。他从前常责备她“多说多错”,还对她说“若再敢多言、我必用军法处置”,却可曾想过会教她戒如律条、怕入骨髓?那一夜在李兑营中她宁愿生生熬下一剑穿骨、也不敢开口说话,如今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她还是会在梦中怕他责备、惊得睡不安稳… 自己究竟伤了她多深,却只是看不见?

      他握紧她的手,不断用发烫的掌心抚慰她的面庞。眼泪落在手背上,他怕会淌到她的脸上,便掖过袖子、轻轻拭去。

      这一坐、就是一夜,他却并不觉得疲惫。仿佛在魏国的那些日子里,最盼望的就如同此时此间、他终于能回到她的身边。

      只是他不知道,她惧怕闪躲的、并不是他。而是因她梦见死士营的主人拷问她,是不是变了心、叛了敌。她除了一味否认,什么也不敢说……

      第二日,赵王诏宣全国,奉阳君因年事已高,已告老还乡。祖庙之上,赵王领众臣祭祀、行过大礼,正式亲政。

      晚间虞从舟在书房阅理各项宗卷,不觉心中感慨,王自即位以来,一十二年,今日终得躬亲大政。其间忍辱负重、辛酸危难,难向外人道矣。不知此刻,王在宫中作何为乐,作何为庆?

      多日来奔波少眠,从舟终于捱不住,伏在书案上睡着了。

      恍恍惚惚犹在睡梦中,忽听一阵急切的捶门声,“公子爷!公子爷!快起身,王上… 王上微服来了虞府,已到了□□花园!”

      虞从舟一个激灵坐起,眼睛尚未睁开。王为何此时出宫,难道出了什么事?!他猛然醒透,看见天色浅亮,似乎是卯时了。

      他匆匆理了理衣服,急忙奔去花园。一头微卷的长发都未来得及扎起,只是随意束垄一缕,恣任发梢倾泻肩头。

      赵王在园中听见他的脚步,颀然转身,远远看见他一身光华,似梦似画。

      而顷刻之间,画中人便已走至眼前。

      清晨的朝阳,沿他发波轻泛,泛起涟漪。

      倾城的栗眸,似有淡墨纵燃,燃遍阡陌。

      赵王心中欣慰,终于又见到他,而他、一如故往。

      “王,出了什么事?!” 虞从舟急切问道,顿住赵王飘散的思路,“怎么这个时辰微服出宫?”

      “没什么。” 赵王淡淡说,“只是你离开太久。太长时间没有看见你了。”

      “昨日不是… ”

      “昨日远远一瞥,看不清你。”

      虞从舟低头一笑,向前迈出两步,走近赵王,任他看个通透。赵王却没有笑,只是深深地凝视他。

      赵王直看到出离游思、一息吐纳,方说,“我有话同你说。去哪里好?”

      虞从舟躬身一让,引赵王去半醒楼。

      二人按主次之序坐下,李公公关好门,赵王便说,“数日前,秦王亦遣人来赵,历数齐国行事陋差,有盟不守、有约不遵,私吞宋国,尤其是、仍不肯取消帝号… 秦人之意,欲与赵魏联合攻齐。此番三国联军伐齐之事,我欲使你为赵军主帅。”

      虞从舟挺起脊背,严肃答道,“王,廉将军通晓兵法,攻必得、夺必守,王何不使廉将军为主帅?”

      “廉颇… 我亦想过。但你,只是随军?”

      虞从舟起身向赵王走近几步,略颔首道,“从舟想留守邯郸、以及西境防线。虽然秦王遣使示诚,且有意联军攻齐,但秦人向来狡诈,若我军倾兵东线、深入齐境,不可不防秦人乘我西线空虚,复出函谷、滋事夺城。”

      “你说的有道理。只是,齐国势力不比秦国,此番三国攻齐,势在必得,我亦意在全胜。若你为赵军主帅,待到班师回朝之日,我便可名正言顺的晋你为上卿。而留守西境之事却不同,国人并不知此隐危,有功难显,有过则彰。”

      “功过自在我心。况且,若伐齐之事确实是势在必得,王更应该让廉将军为主帅,待到班师回朝之日,王便可名正言顺的晋廉将军为上卿。王新掌大权,本就需要笼络贤臣良将之心,若把美差、升迁之事都留给帷幄近臣,必在朝堂上引起流言怨怼。”

      赵王的脸上读不出表情,他只是侧了身,一肘倚在椅上,目光深沉地直视虞从舟,淡淡说,

      “那你呢?不须要笼络么?”

      虞从舟心中一凛,不知王如此问是何用意。他垂下眼睫,双眉轻扣,平静说道,
      “须要。”

      待他再抬起眼,他复又带着平淡笑容,目光温润、容情如玉。他承着赵王的视线说,

      “王城为笼,王心为络。从舟生于笼中,这一生,早已系于络上。”

      这一番话,当日晚间便传入廉将军耳中。究竟是因为李公公向来与廉将军交好,还是因为赵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故意使李公公将这即将拜他为帅的喜讯传入廉府,则不得而知。

      廉颇闻罢,轻掳须髯,轩然笑道,“不爱锦上添花,却肯雪中送炭,这虞小子… “ 他想起虞从舟为取李兑通敌罪证,深入雪山、以身犯险,之后又为国家名誉,事无张扬,尽掩己功。如今王上终得亲政,这小子没为自己邀功,反而让贤轻爵,他心中不禁起了惺惺相惜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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