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故地 ...


  •   (曲:《明天之后还有明天》)

      醒来时是一周以后。昏昏沉沉,不知身之所在。
      神智稍稍恢复,在感觉到身体疼痛之前,就瞥见了那个黑色的身影。室井裹着一身黑大衣,靠着沙发在病房的角落睡过去了。胡茬也没有刮干净,失去了平日里的一丝不苟。
      我静静地看着,没有叫醒他。
      空气里漂浮着药水的味道,伤口传来阵阵锥心之痛。可是,一切却显得那么平稳安宁,时间也仿佛静止了。
      大约一刻钟后,室井醒转过来,看到苏醒的我。
      “新城!”他惊喜地来到床边,一面叫着,“我让医生过来!”
      于是又折腾了半天,做了些检查。
      病房终于又剩下室井和我,恢复了平静。
      室井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我,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谢谢你……我……对不起。”艰难地说。
      看着他那辛苦的样子,我不由叹了口气:“是我自愿,道歉什么。你这个人,明明不是自己的错,却总是去承担责任、觉得内疚、感到抱歉。别再做这种徒劳无益的事了。”

      我住院期间,白天并不常见到室井来。他毕竟现在已经身居高位,手边的事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但我知道他天天都来。我认得他的脚步声,即使在半夜里。
      治疗过程中,我意识到枪伤将留下的后遗症比想象的严重得多。子弹碎片令脊椎受损,一条腿受到影响,恐怕会造成今后行走不便。
      我的警察生涯或许要终止了。
      出院那天,室井请假来接我出院。帮我收拾东西,办理出院手续。
      “我送你回去。”室井说。
      “谢谢,那么送我到私宅吧。”我说。
      “哪里?”室井抬起眉毛。
      在东京,我有一栋私人别墅。虽然是那样没有温情的父母,在金钱上并不吝啬。一直住在警察厅宿舍,也算是浪费纳税人的钱了。
      将要离开警察岗位,我想提前适应住在别处的生活、一个人的生活。

      出院后,除了静养,还需要定期接受物理治疗。
      室井不放心,常常抽空上门探我,周末时就送我去理疗所。虽然我有仆人,但室井来的时候总是为我煮点吃的。
      我对室井的行为并不拒绝。即使他只是出于感激和内疚,我还是放任自己沉溺于这种温柔。
      我真是自私。
      那时候,如果死了,反而比较好吧。将我作为一个感动而悲哀的回忆放在心里,室井还可以好好地生活下去。活着的残废了的我,反而变成他的负担。
      我不想让室井长久地背负这样的十字架。

      我的复健快要结束的时候,时序已到了三月,东京萌动了一点春的意思。在这个早春三月,我没有告知任何人,一个人去往了大雪纷飞的北国。
      我再一次地来到網走。
      这里,可以算是一个“老地方”吗?即使是,也不过是我一个人的老地方吧。不过,本来从一开始,我不就是一个人吗。
      旅馆只订了一天。次日早晨,我便退房来到海边。
      今天的天气相当不好。退房时旅馆老板知道我要去看流冰,好像很惊讶的样子。明明不是该出门的天气,何况是去海边。
      天阴沉沉的,乱絮纷纷的雪片被海风刮在脸上,眼睛都睁不开。因为坏天气,游人也非常少。
      可是,当我到达海边的时候,暴雪止住了,但天依旧阴着。
      这回的流冰真是难看。冰块上覆着新雪,本来湛蓝的海水失去蓝天的映照,也变得灰暗无色。海水中冰冷的冰块飘飘荡荡,像浮萍一般邂逅又分离。
      真是令人悲伤的景致。
      坐在堤岸上看着眼前的景色,感到十分平静。
      说也奇怪,坐在这寒天冻地之中,我却想起了所有那些温暖的片段。

      进入搜查一课的第一天,遇见那个沉稳的男人。美丽的凤眼,犀利的目光。虽然是上级,却以严肃而温柔的语调喊我:“新城桑”。
      在搜查本部两次三番故意和他作对,看他深深皱起的眉心。
      第一个一起度过的除夕夜,他抱着我,修长滚烫的手指抚过我微微颤抖的身躯。
      某些空闲的星期日下午,待在他的客厅,喝他泡的咖啡,翻着事件簿,间或向书房看一眼,他一本正经地坐在那里办公。
      偶尔下班一起到酒馆喝一杯。室井沉默着慢慢喝酒,我看他的侧脸。
      新年前夕,告别前夜,一起煮过年糕荞麦面。
      ……
      那次,忍不住飞到美幌见他,却只是被抱了一个晚上,被使唤了一个白天,剩下的时间被放了鸽子。
      那次,第一回看流冰。
      那次,天清气朗。
      不变的,是我仍旧形单影只。

      我慢慢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走下堤岸,走近海边。漂浮着冰块的海水有多冷呢?我有点艰难地蹲下,将手杖放在一旁,将右手放入海水。
      刺骨的寒意,像针扎入骨头,过了一会儿如发烧般发烫,再一会儿就麻木了,手仿佛和海水化为一体。
      也许这就是那些冰块的感觉。没有察觉到自己是个体,而是和海水融在一起,不觉得寂寞,也不感到寒冷。
      这样也不错。
      我似乎也沉浸在这天地一体的灰白色中。

      “新城!”身后传来杂沓的脚步和喊声。
      我下意识地将手从冰冷的海水里抽出。
      回过头去,那个男人黑色的大衣在白色的背景里鲜明而突兀,在风里鼓得像帆一样。
      还没有来得及打招呼,室井几乎是摔倒在我面前,一把将我拥入怀中,握起刚在海水里浸过的手。
      然而,微微颤抖的却是室井的手。
      过了好一会儿,室井似乎察觉到自己举动的唐突,生硬地松开了我。
      “对不起,我失礼了。”
      我才看见他的脸,写着痛苦、愧疚,和无可名状的悲伤。
      久久,两人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扶我起来,好吗?”我终于说。
      室井将手杖拾起,递到我手上,将我扶起。
      “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像平常问天气一样的口气问他。
      “稍微……”室井有些尴尬。
      毕竟是警察,调查机场旅店这类事情,办法多得很,室井大概难得地滥用了一次职权。不过,也算正当吧,调查“失踪人口”什么的。
      “既然来了,陪我看看流冰吧。”

      两人沿着海岸走着,看那些灰蒙蒙的冰块浮浮沉沉,碰撞时发出清脆悠远的声音,回荡在寒冷的空气中,令无人的海边更显静谧。
      室井贴心地走得很慢。
      沿着冰雪覆盖的海岸线这么走着,一起走到海角天涯,一直走到人生尽头,又如何呢?人生本来短暂,比起大海和山川,即使一生一世,在大自然看来,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既然如此,只要此刻,只要现在,这么并肩走着,看同一片风景,不也足够了吗。
      这样想来,寻死的念头确实很可笑。负气地将蜉蝣般的人生截得更短,在大自然看来,本来就是对人类生命自以为是的表现。
      “说不定,这是你第一次看流冰吧?”我问。室井那样的工作狂,在美幌的时候,即使近在咫尺,也未必有那个闲情逸致来观赏吧。
      “不,你走以后,我来看了一次。”
      “是吗。”
      又是长久的沉默。
      不觉路已经到了尽头。
      很长的路,长得可以回忆一辈子。很短的路,短得一生不会再重来。
      室井转过身,轻声向我。
      “我买了傍晚的机票。一起回东京,好吗?”
      “嗯。”
      “新城,你……”室井欲言又止。
      新城,你千万不要做伤害自己的事,请千万不要。
      我听见了,室井。
      “放心吧。”我说。
      放心吧,不会再有这样的念头,我要看你升到警视监呢,或者,警察厅厅长?我会一直看着你。一直一直。

      往回走的路上,室井说:“上次,我还欠你一顿饭呢。”
      “哦,海胆盖饭?傍晚的飞机,恐怕来不及了吧。”
      “不,秋田火锅。回东京做吧,虽然材料不如秋田的地道,或许能做个大概。”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