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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迎新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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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孩子名叫白玉堂,生在满月的凌晨。落生的那一刻,月光刚刚收尽,红日即将升腾,刹时黑暗,却将有无限光明。
天,也快亮了。季高作势收拾着从后院偷偷捡回的行李,闲听了几耳朵也并不往心里放。本来么,他转身就要走了,这些人物瓜葛且与他有什么干系?那白家孤儿没了爹娘固然可怜,要如何随着个寡妇漂泊零落也都无妨。这世道,不懂顺天应势的本就活该饿死,能得一口奶吃已是前世修来的了。
这么想着,搭眼再看十多岁的小仆白福,那小子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的,说几个人名,颠三倒四啰嗦半天,显是慌乱了。
倒是江氏这女人稳得住,操持主张,有几分指挥若定的意思,可惜是个妇人,也不嫁到他季家门槛里,终究无用。
季高转身回客房扫一圈有无遗漏的工夫,江宁女已牵了马到前院,故作轻松地扬声叫他:“季先生,你再不走,我可要赶你走啦。”
季高拿捏着,面容上三分留恋,七分担忧,拱手时一边多谢款待,一边答应留意白家长子的下落。
“只是这马么,”季高摇晃下脑袋,“学生实在受之有愧——”
“行啦,趁天没大亮,快些赶路吧。”江宁女催着他爬上马背,又塞他几个菜团子路上充饥,就一拍马屁股让他朝村外大路去了。
恩人送走,再送小兄弟白福——现成的借口:寻他家大少爷锦堂去。四海九州管他哪里,总好过此地凶险。这里同村族人恨不能早喝自己这身血,金华那伙子也难说不会去而复来,这提不得刀枪的文士跟见不得场面的少年,远远避开为上。
白福倒是糊涂了:“李夫人,江姑姑……哎呀我都不知道喊您什么好了,您、您倒是说说,天下那么大,我可去哪找人呢?”
“哪里又去不得?”江宁女哄劝着,寻根秃笔头写了些地名人物,“你在白家这些日子,就没偷闲摸鱼的时候?廊檐底下小丫鬟小小子们胡吹乱侃的话,细想想总记得几个字眼吧?你就跟着这点影儿找去。万万找不到时,我这里有几个江湖上的故人,都是靠得住的,尽情报我名号去投——而今你白家就单剩下你跟两个小少爷,你不用心寻找,就不怕你家老爷、太爷怪你办事不用心,清明七月半的找你聊天?”
“我、我用心的!可是那……”白福看看门外,又看看屋里躺着的他家夫人。
“踏进我门槛的事,就全包姑姑我身上!”江宁女伸手按住少年肩头,“你家夫人跟小少爷的事,不用你牵挂。你记着,若有一日找到锦堂贤侄,也不必再回这伤心地,只在江湖上打听‘江宁姑姑’四个字就是,可记得了?”
白福咣咣咣猛磕几个响头,咬牙含泪地走了。江宁女心说,走了好,走了好。
屋里婴儿又哭起来,晃神间竟分不清哭的是哪一个。
渐渐天明,微红的日头从草垄悠悠上到山巅。这倒是个好天气,无云无风,日光普照,在腊月里而言是个暖和的日子。
季高驱马小跑了一段路,忽觉后头也有马蹄声响,方才离了兰溪境那点心安又被冲散,忙低头含胸地拨着马头往边上让让,悄悄偷眼回望。
只见一骑沿来路急奔,毫不停顿,他不过才喘口气,人家就过去了。稀奇的是,他分明看见是死了的妇人家的小跟班,骑着却是江氏后院拴的青骡子。
这江氏后院只有一骡一马,自己的毛驴跑了,已被她换成大马,她断没道理把脚力全一股脑送干净的。这个叫白贵还是白富的小子,定是替她跑腿。这一早上派人出门,不知她要搞什么事?怕不是要联络什么江湖人,琢磨着以武犯禁?
与己无关,与己无关。
可是季高摇摇头,猛然心生一计:若是假作路人,绕去兰溪或是金华县,首告村妇李江氏挟武艺杀人夺子,或者窝藏逃犯,可能得些实惠?只是么,那女人又能打,又能嚷,和自己死了的婆娘不同,不是好捏的柿子,万一闹得不好了,怕把自己牵连在里头耽误名声。罢了罢了,虽说她辜负季某人千里相求的一片心,这仇也报在她独子身上了,就当清了吧。
这么盘算着,季高也不想再回上元县自己家里——说是个家,不过就是个老屋破院,早半个家人都没了。虽在孝里不能应考,他还是干脆径上京去。上元来此九百里,直上汴京也不过千里路。来时怀着个君子求其偶的心思,不觉遥远,去时就难免恨自己怎么晕了头,无端端跑来婺州。从家里若起初就是往京里去,此时说不得早结识了几个有用人物,坐在茶楼,体体面面地谈笑风生了。
不管怎么说,心思百回的季才子到底一路平安无事,赶到了京城。也是江氏送他这马脚力强劲,近半个月的风雪兼程,到开封城这天正是除夕。
街巷张灯结彩,往来士女如翠雾红云。
季高寻了半日才有个可意的客栈住下。按说新年将至,好些行商旅人都回乡团聚去了,落脚之处不算顶难找,可是他季高不比凡夫俗子,他这住处必须便利:吃喝享乐还在其次,但是左近必须有文人雅士、高官显贵常来聚饮论诗文的地方——不然他巴巴地赶到京里,花钱如烧纸一般地耗着,是为什么劲呢?
这家店就不错。季高坐在客栈紧邻的酒楼上,摸着胡茬品味京都风情。酒水贵是贵了点,可是盏茶工夫已然见着几个书生打扮的在那聊来年三月春闱。
季高去年死了母亲和妻子,怎么算都在丧期里,当然考不了这一科,就没急着上前称兄道弟搭话。可他还是支着耳朵听音。赶考的士子通常要阖家团圆过了春节才来,此时在京的多的是开封本府生员,或是京官子弟,这就厉害了,仔细听着兴许就得些隐秘消息。若是天公体贴,竟能让他借机搭上走上哪个高官的路子,得了赏荐,也就无需再操心什么科不科考不考,从此青云平步去也。
季高一时间想得高兴,不由得压着嗓音,唱了几句家乡曲儿。
“敢问先生,可也是家中……”
猛然听见身后有人说话,季高一愣,回头去看,是个青布袍子的年轻人,眉眼间愁云密布。
青年掩口咳一声:“冒昧。嗯……先生家中也是,这个这个,遭逢……变故么?”
季高别的不论,察言观色的本事是有的,他转眼就明白了:自己曲调压得低,有个音没个音的,乍听哀戚了些;再加他衣衫素净,怕不是误被伤心人认作同样遭遇了。
他脑子里转了个念头,幽幽叹一声,起身拱手:“离乡千里之外,除日竟逢知音!不才上元季高——”
“晚生郭桢,有礼。”青年连忙还了礼,被季高让了座,有些拘谨。
季高喊了添茶添果,寒暄数语,知道这郭桢也是寄住左近。他引古人言劝慰几句,缓缓问郭桢:“无状动问,郭公子原该也是今科——”说着他示意那边高声纵论科考的几位。
郭桢无奈:“先生是明眼人。唉,我只想着专心温习,一举题名好让家人过得宽裕些,年节都未返乡。谁想得到,前日刚得了信,一位族妹妹急病去了,却是同个高祖父的。”
“公子风华正茂,令族妹必也是青春年纪,委实惹人心生不忍。呀,”季高故意掐着指头算了算,“恰在缌麻之中,来年三月,只恐不及除服,可惜,可惜。”
他一边说话一边瞄郭桢动静,这年轻人,与其说是哀戚,是懊丧,倒不如说带着三分犹疑,三分惶恐,像是要做什么大事又举棋不定的样子。这也正是季高为何没有赶走这个说他唱歌像哭丧的小朋友,反倒留他同桌吃茶。
郭桢怏怏的,季高执壶给他续满酒盅:“不瞒郭公子说,如今季某人,实是与公子一般无二。”
“啊……”郭桢想起来,自己是听这位先生唱咏悲歌,脱口发问,这才坐到人家桌前来的。一时他有些尴尬,面皮发热:“惹动先生伤心处,罪过罪过。”
季高觑着他的意思,似是有话想寻人倾诉,就也不急,只是推酒菜给他吃。
郭桢哪里吃得下,他闷闷饮了两盅,叹一阵气:“其实……”
“哦?莫非,郭公子尚有解法?”
“……唉,没,怎么能有。”郭桢甩甩脑袋,似是犹豫再三,终究吞回话头。
又坐片刻,季高看他心神不定的,知道萍水相逢不可催之过急,就劝他且宽心温书,或有转机。郭桢便告辞去了。
或、有、转、机。
季高眯缝起眼,捋捋胡须,忽然取折扇在桌沿啪地敲了一记,声响清脆。
论诗文的士子散去,窗外已是落日余晖。这是天禧二年最后一次日落。
入夜了,除夕夜。
上至汴京,下至边城,夜空里弥漫着火硝的气味,似是和暖了几分。妇男忙罗,童子嬉闹,家家户户燃起爆竹。近年来还有机灵的商贩弄彩纸头捻了火药串起来的,点着火就百十声噼啪响个痛快,富裕人家往往买来逗小儿欢喜。
就连独居李家庄一隅的江宁姑姑,走来走去拾掇的脚步也轻快了许多。她的独生儿子从季先生离开几日后渐渐瘦弱嗜睡,难得这一会也精神起来,多吃几口奶水不说,还伸着小胳膊和旁边白家小公子玩。她心里宽松,忍不住哼唱起父亲唱过的金陵小调。
江宁女手忙脚乱弄好整台拜祭的果品菜肴,点了香,祷了愿,夜色已深。只是今夜家家守岁,越近子夜越是喧闹。
说也怪,再响的爆竹也盖不住婴儿啼哭。江宁女侧耳听得一笑:哭得这么清亮干脆,仿佛要爬出摇篮咬人来,准是白玉堂了。
喂饱白家小儿,江宁女顺手也抱起自己儿子瞧瞧。
这一抱,婴儿入手,江宁女心中一漏,惶然要借灯炷察看,灯炷却好似忽地黑下去了,猛地又爆发起千百声炸响,像是炸在灯火芯,在村头田垄,更像就在脑仁儿里,炸得她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久久回过神时,江宁女怀抱婴儿,后背抵着墙壁,坐在冰冷的地上。
婴儿的小手,已和水磨砖石的堂屋地面一样冰。
午夜子时,火光万千的李家庄,绽放起一朵最绚烂的火花。乡民发觉村尾大龙家起火,呼喊着过来时,有提水的,也有空手白看热闹的,但总归火势已成,这所宅院共里头的人口都不必再劳族长乡贤们费心牵挂了。
江湖生的女儿重新又回江湖去,只带怀中养子,腰间金索。这李家庄的一切,是好是坏,都再与她全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