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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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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如水,月华满地,略带寒意的春风穿过窗桕,吹得灵堂中烛影摇曳,凭添了几分清冷。
月朗一身缟素跪于棺木旁,神色木然地将一叠叠的冥币扔进熊熊的火焰中,竟连火苗灼伤了自己的手也无知觉。
在一旁的秦桑再也看不下去了,一把夺过月朗的手帮他包扎:“不要这样,你稍微歇会儿,爷爷他……”秦桑嘴笨,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月朗,又怕自己说错话,索性就住了口,安静的拾起一地冥币烧了起来。
月朗竟似真的听进了她的劝说,把头轻轻地抵在棺木上,在李忠过世后第一次合上了眼。
即便再累,现在的他也是睡不着的,他的眼前不断浮现出棺中老人带满可怖伤痕的脸庞,宛若毒蛇一口一口噬咬着他的心脏。
那日,爷爷收到别人托的口信儿,说是远嫁的幼妹身染重疾,想在死前见年轻就外出打工的长兄一面。李忠听到这个消息后,立马打包行李便要动身,妹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当年自己去王都的时候还是个十岁的孩童,临行前死死拖着他的手不放,哭累了才被阿娘拉开带走,此后,李忠也回来过几次,那时,当年的小丫头早就嫁作人妇,还是嫁去了另一个小镇,两兄妹就这样渐渐失去联系,如今好不容易有她的消息,竟然是死讯,李忠自然悲痛万分,匆匆忙忙就上路了。
月朗想起当日站在门口,看着爷爷渐行渐远的身影,那时自己就应该跟随的,怎么能让年迈的爷爷独自远行呢!不然的话,就是遇到抢匪,爷爷也不至于重伤至药石无灵,也就不会……
他又想起爷爷被人背回来的那天,他正在屋里读书,听得秦桑万分焦急的喊着他的名字,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哭腔,他还以为秦桑又被夫子骂哭了来找他诉苦,懒洋洋的起身时还开玩笑道:“这次又要——”
戏谑的话语戛然而止,月朗突然看到张耀背上昏迷的老人,花白的头发凌乱不堪,佝偻的身躯上的葛衫也破破烂烂,浑身满是斑驳的血迹,他脑海中轰的一声巨响,似是不愿相信般呢喃:“爷爷?”
他多希望秦桑和张耀摇头否认,告诉他这只是一位受伤的路人,他的爷爷应该是在和他的妹妹共享天伦的。可秦桑却只是沉默,张耀看了眼几乎呆掉的月朗,快步把李忠背进屋里,安置在床上。
月朗忍着悲痛,一点点擦拭着爷爷脸上的血迹,双手却颤抖的厉害,很快郎中赶到,简单的诊治后开了服药便摇着头离开了,前来看望的乡亲早就挤满了屋子,看到当地最好的郎中摇头叹息,他们心下也都明白了。
李忠素日待人亲厚,人缘极好,此时已有几位妇人失声哭了出来,叹息老天无眼,大骂贼匪狠心。这些年,暴君当政,百姓生活苦不堪言,很多人都被迫落草为寇,做起杀人放火的勾当来,社会一片动荡。
呵,天命,真是笑话。。。月朗睁开眼,呆呆的看着秦桑被火光映照的通红的憔悴脸庞,“烧纸钱有用吗?做这些有用吗?”
秦桑的动作因月朗突然蹦出的话猛的一滞,现在的她,已经不能用爷爷九泉之下一定会开心这样幼稚可笑的话语来安慰月朗了,十年的时光,她已明白人死如灯灭,鬼魂之说也不过是人们思念的寄托罢了,“或许没有用吧,但我们能做的只有这些。”说完,又将一叠冥币投入火中,扬起一层轻薄的烟灰悠悠的飘散在夜风中。
不是的,不是的,我能做的绝对不止这些,什么生死有命,什么老天不公,都是混话,昏君,都是你!都是你!迟早有一天,我……月朗紧紧抓着棺木沉默不语,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渐渐泛白,一旁的秦桑看见他这般模样,也暗自垂泪。
半月之后,月朗准备起身去王都赶考,很久以前他就深知唯有回到那个权力漩涡的中心,他才有可能有机会去报灭门之仇,而科举无疑是他回去那个地方的唯一方法。
夫子告诉月朗他火候已到,考取功名光宗耀祖也不过是迟早的事,恰逢今年开科,李忠得知这个消息后异常激动,年初开始就一直忙着张罗各项事宜,也就是因为这样,当日他才独自上路,而让月朗留在家中温书。
可是爷爷,我今日终于要去往王都,你却看不到了。
听说爷爷当日走到孔明镇时浑身早就血迹斑斑,且神智涣散,只靠着一根树枝趔趄的走着,嘴里不停的念叨着幺妹的小名,待看到张耀秦桑后,竟长叹一声晕死过去。
爷爷,你肯定没想到自己迷迷糊糊赶回的却是自己的家乡吧,你拼着命走出来的每一步,竟然都只是让你离濒死的妹妹更远,你早就白发苍苍的小妹,至死,也没能等到你去见她一面。她甚至可能是埋怨着你的,她不知道就是因为自己临死前的一个心愿,就让大哥也送了命。
爷爷,我祭拜过她了,我走过那条你走过的小路了,可为什么,遇到抢匪的却不是我?月朗跪在李忠的墓前,泪如雨下,“爷爷,枉你苦心养育我这么多年,我却无法让你善终,我顾子期,终有一天,一定亲手血刃仇人!”说完,一拳砸在李忠的墓上,阴沉的天空不知何时开始飘雨。
月朗动身的日子比计划的早了许多,又遇上爷爷的事,秦严他们事先筹划的丰盛的践行也只能搁下,只是简单地喝了几杯水酒后,一行人就陪着月朗慢慢的来到了渡口。
虽是别离,但到底也是一桩好事,张耀实在不想看众人绷着个脸,就捶着月朗的肩膀笑说道:“难为夫子教了我们那些年,我们几个实在不是读书的料,就指望你给夫子长长脸了啊,以后可别忘了兄弟!”
月朗看着那几个从小和自己爬树摸鱼的好友,笑着打了回去。
看到月朗略显勉强的笑容,秦严担心的说道:“孔圣人说过,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功名总归是身外之物,阿朗你也不必过于执着……”
“呸呸呸,说的什么不吉利的话,你不是一直夸阿朗如何如何聪明,阿朗一定能高中的。”
秦严的话未说完,就被秦母打断,也不是他想讲些扫兴的话,只是当年那种不安的感觉再次出现了,月朗这个孩子,总觉得不是那么简单。
秦母上前温柔的替月朗整理着衣襟,不觉间已是泪流满面,月朗轻轻地抱了抱母亲般慈祥的师母,“谢谢师娘了。”
开船时间将至,船夫已在催着月朗上船了,月朗环顾了一下四周,失望的转身离开,忽然听得师母在身后安慰道:“桑桑不肯来,你也应该知道的,别怪她。”
月朗回头笑道:“怎么会?”
月朗也不撑伞,站在船头,看着众人的身影在蒙蒙细雨中渐渐模糊成不可辨的墨影。
“阿朗,快进舱吧,雨下大了,可别淋坏了身子。”艄公是镇上的老人,对月朗也十分关照,就在这时,忽然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埙曲,一个绯色的身影正在岸上吃力的奔跑着,追逐着月朗的小船。纵使那首曲子被吹的零零落落,月朗也听出来这正是那首著名的《思帝乡》。
是啊,他怎么会不明白呢,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他一直都明白的,明白秦桑对自己的情谊,可是自己对她……如果有一日,我真的将你无情弃,你又会如何?
月朗下意识的摸向自己右臂上的伤疤,呆呆的望着秦桑的身影逐渐远去,却始终无法开口说一句再见。
“秦家这个丫头啊……”老人显然是知道月朗与秦桑青梅竹马的关系,看到月朗失魂落魄的模样,反而哈哈大笑了起来,还高兴地唱起了号子,也不催着他回舱了。
这里的人都那样淳朴善良,他们不知道他们看着长大的小孩有多么复杂深沉的内心。月朗久久的望着秦桑的方向,她的身影慢慢淡去,她的脸庞却慢慢清晰起来,她因奔跑而凌乱的发丝,她发丝上落满的雨珠,她通红的双眼,她双眼中不断滑落的泪珠,一点一点,无比清晰的浮现。许久许久,久到孔明镇终于完全隐没在蒙蒙烟雨中,月朗才转身回舱,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湿了整脸。
月朗坐在摇摇晃晃的船舱里,不知不觉间便睡了过去,梦里有爷爷临终前的嘱托,有师傅耐心的教导,有师娘温柔的照顾,有张耀爽朗的笑脸,还有坐在秋千上荡来荡去的秦桑,也不知他在梦中看到了什么,忽然侧了一个身,低低的呢喃道:“对不起。”这十年,就当是他黄粱美梦一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