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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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适逢海宓的“三七”，整个詹府毫无新年的喜庆，仍然沉浸在一片哀哀的肃白之中。詹荣让厨房早早备好了年夜饭，一家老小坐在饭厅里等着詹福俊。这段时日下来，永熙已经离不开念箴了，整天腻在她怀里不愿离开，惹得吴蘅十分不快，自己亲生的儿子，竟和别人如此亲近。然而吴蘅终究也是女人，对于念箴的遭遇，她充满了同情，对念箴，从最初的暗妒已完全转为了怜悯。
詹福俊拄着手杖，在海穹的搀扶下一步步走了进来。众人见他到来，纷纷起身。詹福俊在上首落了座，并示意众人也入坐，目光在众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了念箴身上。“念箴，把永熙给奶妈罢，如此，你如何用膳？”
随侍在侧的奶妈急忙上前要从念箴怀里接过永熙，但永熙却伸手紧紧搂住念箴的脖子不愿离开。“不妨事的，就让他待着罢。”念箴对詹福俊道。
詹福俊点点头，心下很是安慰。海穹点着永熙的鼻子嗔道，“你这小猢狲，怎如此粘人？”永熙无惧姑姑的指责，扭过头去不看她，海宸见状，笑道，“莫再逗他，否则吵闹起来，大家都不得安宁了。”
饭毕，念箴抱着永熙回到自己房里。见永熙睡眼惺忪，念箴便将他放在床上，打算哄他入睡。
“二嫂。”门被轻轻叩响了。
“进来罢。”
海穹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二嫂，我来给你送些吃食。”
“才刚用过晚膳，怎又来给我送吃食？”念箴有些讶然。
“我见你方才你只顾给永熙喂食……这是我让金嫂做的虫草乌鸡，你尝尝罢。”海穹将托盘小心地放在桌上。
念箴讶异于她的细心，便笑着道谢，“又让二妹费心了。”
“自家人，怎还如此客套？二嫂，你竟不知，过分客套，会令人觉得生分么？”
念箴替永熙掖好被子，起身走了过来，“二妹莫要见怪，我……绝无此意。”
海穹搓着双手，“哎哎，二嫂切勿见怪，我只是说笑而已。”
念箴上下打量着身着麂皮棉袍的海穹，微微笑道，“你平日在学堂，也是如此装束？”
海穹顽劣地将辫子从脑后甩到胸前，捏在手里把玩着，一边抱怨道，“那些西洋的衣裳，实在穿不习惯。”
“听闻十里洋场繁华无比。”
“嗯，比咱们宜兴自然是要繁华许多，待我开学时，二嫂可与我一同前去。”
“我如今热孝在身，如何出门？”念箴黯然道，“再者，永熙年幼，一刻都离不了我……”
“那也无妨，我终归还要念大学的，日后总有大把机会。”
“念大学？”
“嗯，”海穹眉飞色舞道，“我正在斟酌，究竟是考沪江呢，还是考震旦？”
“你们学堂里，先生都教些什么呢？”
“教英文、天文、算术、美术、音乐……”海穹如数家珍道。
这些个名词，纵然念箴熟读诗书，却也从未听闻。一时之间，她只觉得自己犹如井底之蛙，对着海穹，甚至有些自惭形秽。
“二嫂，你真该去上海走一趟，看看外面的世界。”
“日后有机会……再说罢。”
海穹看出她眼里的失落，便端起汤碗递到她面前，“趁热吃了罢。”
念箴接了过来，轻尝了一口汤，对海穹道，“很是鲜美。”
“不只鲜美，还很滋补呢。”海穹疼惜地看着她，“这些日子你瘦了许多，须得好生滋养才是。”
念箴望着她，有些动容，在这座大宅中，表面上人人都对自己很是礼让，但真心关爱自己的，大概却只有这位二妹。念箴想了想，对海穹道，“二妹，我送你样东西罢。”
“可是二嫂亲绘的手卷？”海穹喜出望外。
念箴打开衣柜，翻出一方巾帕，递给海穹，“这是我从前在家的消闲之作，就送于你罢。”
海穹接过一看，见上面绣着两只玲珑的黄鹂，顿时十分欢喜，“多谢二嫂！”
“我的女红并不出众，二妹莫要见笑才是，”念箴又走到书桌前，拿起一个卷轴，“你既中意手卷，这个便也送你罢。”
海穹欣喜地接了过来，小心地将卷轴展开，见画的是“枫桥夜泊”，喜道，“二嫂，此画真真巧夺天工矣！”
念箴只是微微笑着，并未答话。海穹举着手卷好一阵端详，越发欢喜得紧，“我要将此画带去学堂，让她们都见识见识二嫂的画功。”
“只是涂鸦之作而已，万勿贻笑大方。”念箴谦逊道。
海穹将手卷卷好，冲念箴揖了一揖，“多谢二嫂馈赠，我回房去了，就不扰二嫂休息了。”
见海穹离去，念箴回到书桌前坐了下来，挽起衣袖，轻轻研墨，随即提起笔架上的一支兔毫小楷，略一思索，纸上便落下几行清俊的欧体正楷，“九冬三十夜，寒与暖分开。坐到四更后，身添一岁来。鱼灯延腊火，兽炭化春灰。青帝今应老，迎新见几回。”念箴轻声念着，添岁之时，想到自己的境遇，不由感伤起来。
初一的早膳比平日要丰盛许多，念箴拿着银匙，一口一口给永熙喂着豆腐脑，永熙咂着小嘴，吃得十分欢喜。五岁的永煦见状，一把推开奶妈，跳下椅子跑到念箴身边嚷道，“二婶好偏心，只管喂弟弟，我也要吃，我也要吃！”
“煦儿，不得胡闹！”海宸制止道。
“杏儿，你去给煦儿也盛一碗豆腐脑来罢。”念箴吩咐银杏道。
一旁的老妈子抢着说，“我去盛，我去盛！”
吴蘅眼见自己的两个儿子都腻着念箴，心下十分不快，气恼地将筷子摔在桌上。众人听见声响，便都望向她，海宸不悦道，“连副筷子也拿不住么？”
吴蘅正欲动怒，却对上詹福俊的眼神，忙掩饰道，“这象牙筷，还真是滑溜。”
詹荣从外面小跑着进来禀报，“老爷，舅老爷来了。”
“快请进来。”
“是。”
王孝昌是詹王氏的四弟，王家人丁稀落，几位兄弟姐妹先后离世，只剩他一人。因着海宓意外病故，为免姐夫过于悲伤，特地新年一早便带着独子启平前来贺岁。
双方见过礼，詹杨氏便欲领着一干女眷退下，詹福俊却道，“今日三朔，不必拘礼，四弟难得来，你们都陪着罢。”
女眷于是依言坐下，詹荣吩咐下人沏来两壶洞庭碧螺，并摆上各色茶点。詹福俊望着启平，问道，“我记得启平与海宓同岁，是也不是？”
“正是。”启平躬身答道。
想到海宓，詹福俊难掩心伤。海宸立即插话道，“启平弟如今还在江宁么？”
“嗯。”
“店铺生意如何？”
“勉强度日。”
“既然勉强，又何必独自在外苦撑呢，回来助你表哥一臂之力如何？”詹福俊问道。
“多谢姑父厚爱，只是……小侄自在惯了，况且，与玉石为伴乃是小侄志趣所在，恕难从命。”
“启平哥，你对朝廷立宪之事，有何看法？时下舆论不一，有道朝廷是真立宪，有道是假立宪。”海穹忽然问道。
“如今内忧外患，朝廷下诏仿行宪政，也是无奈之举。孰真孰假，他日必见分晓。”
“观西洋各国，无不以宪政立国。倘朝廷能痛下决心，壮士断腕，革故鼎新，分权于地方，或许……”
“小妹，此等军国大事，岂能随便议论？”海宸打断了滔滔不绝的海穹。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表妹心系国事，十分难得，表哥不必苛责。”启平赞赏道。
“我知匹夫有责，但她只是一介女流，并非‘匹夫’。”海宸坚持道。
“大哥只知埋头经营生意，不必理会，”海穹走到启平身边，一把拉住他的衣袖邀约道，“启平哥，不如去我房里畅谈？”
王启平用征询的眼光看着詹福俊，詹福俊一口应允，“去罢。”
待二人离去，詹福俊对王孝昌道，“四弟，不知启平可有婚约？”
王孝昌摇着头，无奈道，“为了此事，我与内子早就磨破了嘴皮子。”
“我看他与海穹倒很是投缘，启平这孩子，我也着实喜欢，不如……我们亲上加亲？”
“若然他二人情投意合，我自是乐见其成。”王孝昌笑道。
“如此甚好。”
念箴一边逗着永熙，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与海穹相处的这些时日，念箴发觉她并非外界风传的那般离经叛道，她知书识礼，待人真诚，又落落大方，毫无骄纵之气。念箴甚至想过，什么样的人方能与海穹匹配，但无论是谁，都一定会是人中龙凤了。
“启平哥，朝廷新近与英、德签订的《津浦铁路借款合约》，你听说了么？”
“嗯，借款总计980万英镑，由英、德银行财团代办修建铁路所需材料，并享有借款优先权，”启平叹道，“朝廷已是千疮百孔，纵然华佗再世，也无能为力了。”
“既已病入膏肓，又何必苟延残喘？与其扬汤止沸，倒不如釜底抽薪！”海穹慨然道。
“这些话，你在此说过便罢，到了学堂，万勿失言！”启平正色道。
“我才刚读完严复先生译介的《群己权界论》，真真耳目一新，书中道，‘古者爱国之民，常以限制君权，使施于其群者，不得恣所欲为为祈向。其君所守之权限，其民所享之自繇也’。”
“海穹，多日不见，你真令我另眼相看！”启平赞许道。
“朝廷庸庸无能，受苦的便是千万黎庶，那些个王公贵戚，早已中饱私囊。”
“戊戌年所以功败垂成，皆因朝中那一干肉食者树大根深。”
“只怕皇上要如崇祯皇帝一般了，最不应做亡国之君的，却偏偏做了亡国之君。”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 5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