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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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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三十三年丁酉,常州府宜兴县南郊詹府前厅,詹福俊蹙眉咬着金烟袋,神情凝重地听几位大夫介绍次子海宓的病情。
“詹爷,不如……去请江宁府的吴听鹤先生来……”号称“常州医圣”的蒋樵水建议道。
“吴先生已是风烛残年,只怕无法前来为小犬诊治了。”有别于乡音浓重的蒋樵水,詹福俊说得一口流利的直隶官话。
“老爷,”不知何时,二夫人詹杨氏站在了屏风一侧。
詹福俊连吸了好几口水烟,方才开腔,“你怎么来了?”
“我倒有个主意,只是不知……”詹杨氏欲言又止。
“说吧,吞吞吐吐的做什么?”詹福俊不满地乜了她一眼。
“是是。我是想,要不,咱们挑个吉日,去接周家小姐过门,兴许对宓儿的病……”
“二夫人的主意,不妨一试,”蒋樵水也顺势劝道,“詹爷,正所谓‘知人事,听天命’,周家小姐出身高贵,兴许她一进门,二少爷的病情会有好转也未定。”
“主意虽好,但不知周家能否应允,毕竟宓儿眼下这情形……”
“詹爷,小弟素与周老爷交好,愿意为詹爷走这一趟。”蒋樵水自荐道。
詹福俊沉吟片刻,向一旁垂手待命的管家使了个眼色,管家心领神会,立即飞奔去帐房取来了银票。
“既如此,就劳烦蒋兄替我走这一趟了。”詹福俊悄悄将银票塞入蒋樵水手中。
“蒙詹爷信赖,小弟自当竭尽全力,以不负詹爷所托。”蒋樵水用余光瞥见银票上的数额,心下大喜。
“只要周家首肯,到时,少不得还要重谢蒋兄的!”詹福俊亲自蒋樵水送至大门口。
“詹爷就请安心在家静候佳音吧。”蒋樵水一脸志在必得之色。
詹、蒋二人口中的“周家”,即是位于城东的宜兴周家,周老爷姓周讳德馨,咸丰十一年中举,宦游数十载而致仕回乡,倾毕生积蓄,延江南能工巧匠于竹林溪边兴建“清思园”。周老爷有妻妾二人,膝下三子一女。长子念洵,光绪十一年进士及第,正在宁波府任通判;次子念湜,因文采出众,年初甫被擢任翰林院侍诏;幼子念澄,现在常州府与从兄念渊一同习幕。独女念箴,明眸皓齿,聪慧过人,遍览群书,四岁便能倒背《诗三百》,才学丝毫不输兄长,从而深得周德馨宠爱。念箴十六岁时,城中首富詹福俊亲自登门为次子海宓求亲,唯恐清高孤傲的周德馨不屑与商贾之家联姻,詹福俊特延请周氏族中长老出面。周德馨本不愿应允,却碍于宗亲长辈情面,因而不得不勉强答应。
周德馨得悉蒋樵水来意,半晌不语。蒋樵水暗中察其颜色,却不多言。
“老夫听闻那詹海宓长年抱恙在床,未见好转,可有此事?”
“詹大少爷确是体弱,不过经老夫开方调养,已渐有复原之象,德公尽可宽心。”
“总是要眼见为实,”周德馨扬手招来管家,“凤超,明日你且去詹家一趟,以老夫的名义,送些补品去。另外,须得探探那詹海宓的虚实。”
“是,老爷。”
蒋樵水不动声色,心下却有了主意。
“小姐呢?”周德馨来到念箴房中,却不见其人影。
“回禀老爷,小姐在池边。”
“秋风瑟瑟,倒不怕冷么?”周德馨转身吩咐念箴的贴身丫鬟,“我去池边看看,你代我去厨房吩咐一声,将我与小姐的晚饭,送到‘烟波阁’去,让两位夫人自便吧。”
“是,老爷。”
周德馨信步来到爱莲池边,见念箴正在伏案作画,便不忍打扰,袖手站在一旁静观。良久,念箴一抬头,发现父亲立于身侧,急忙停笔起身道,“爹。”
周德馨捻须笑道,“草木萧索,枝枯叶落,我儿兴致倒好。”
“闲着无事,消磨时光罢了。”
“既无事,就随为父走走罢。”周德馨一抖袍褂,径自向前踱去。
“爹可是有事与我商议?”念箴跟了上去。
“我儿素来机敏,”周德馨叹道,“方才蒋樵水先生到访,提及你与詹海宓完婚一事。”
“詹家为何自己不来人,反倒辗转托外人前来?”
“商贾之家,算计重重,我诗书门第,自难揣度,”周德馨冷哼了一声,“我已遣凤超明日去詹家一探究竟。”
“爹,”念箴把玩着手中的绢帕,“詹家虽祖辈居肆列货,但海宓却是读书之人,若非身子孱弱,料想也能考取功名。”
“有无功名,却是无妨,然其体弱多病,终究是……”周德馨目光炯炯地望向女儿,“念箴,婚姻大事,不可儿戏。虽说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终究关乎你一生幸福,若你改变主意,为父可与你……”
“爹……”念箴感动地望着他,父亲有如此感性之语,令她始料未及。
“为父知道你与鸿哲自幼青梅竹马,纵然你已与詹家订有婚约,那傻孩子却一直对你念念不忘。”
“爹,既有婚约,便只能践约。背信弃义,非我诗书之家所为。”
“念箴,你果然是为父的好女儿。我周家诗礼传家,先祖挹斋公连中两元、两度拜相,敕造牌坊,何等荣耀!”
“爹请放心,女儿定不辱家声。”念箴轻声应道。
詹家从蒋樵水处得了消息,连夜派出得力家仆赶往常州,重金请来东洋医生,为海宓注射了一副针剂,令其精神大振。待翌日周府管家叶凤超到来,海宓已能出堂待客。叶凤超仔细端详着海宓,虽形容消瘦,却神采奕奕,不见病容。詹福俊收下了周家的礼品,从衣袖中掏出早已备好的银票,笑吟吟地塞到叶凤超手中,“有劳叶管家来回奔波,这一点茶钱,请叶管家务必笑纳。”
“詹爷不必客气,待小姐过门,我两家,便为一家。”叶凤超推脱道。
“既如此,一家人又何必说两家话呢?”詹福俊握住叶凤超的手,不让他挣脱,“叶管家若是不收,福俊今日定会寝食难安。”
“多谢詹爷,凤超告辞。”
叶凤超的马车刚离去,詹福俊便急忙吩咐家仆将海宓扶入房中歇息。“爹,如此欺瞒周家,我实在于心不忍。”海宓喝了一口参茶,连连咳嗽。
“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儿女之中,爹最喜欢的便是你,你的心愿,爹都会尽全力帮你实现,”詹福俊在他床边坐了下来,“爹知道,你心仪周家小姐多年,娶之为妻,乃是你的夙愿,爹想尽一切办法也要让你如愿的!”
“我是怕……耽误了念箴。”
“宓儿,你只管安心养病,将身子调养好,其余一切,有爹替你操持。”詹福俊慈爱地嘱咐儿子道。
腊月初六,念箴坐着十六人抬的大红喜轿在震耳欲聋的鞭炮锣鼓声中随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一道进了詹家的乌漆大门。
一身玄色长褂外罩枣色团花皮袄的海宓强撑病体,在贴身小僮的搀扶下一一走完了各道程序。洞房内,红烛高照,海宓握着喜秤,颤抖着挑起了念箴的红盖头。念箴抬起眼帘,与海宓对视了几秒,随即抿唇一笑,又低下头去。海宓心想,所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大约就是眼前此情此景了。
随侍在旁的吴妈是海宓的乳母,见时候差不多,便对念箴道,“二少奶奶,因着大夫吩咐,二少爷仍需静养一段时日,所以老爷说,让二少爷暂且搬去西院,待开春后,再搬回来与二少奶奶圆房。”
念箴双颊微红,低声道,“全凭老爷作主。”
海宓握住她的手,歉疚道,“念箴,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你我既结成夫妻,便是一体,不分你我,何来委屈之说?”
“念箴,你等着我!”海宓的话语之中满是恳切。
念箴微微一颌首。
已是亥时,宾客散尽,只剩下一群家仆在忙着打扫厅堂和庭院。詹福俊听完吴妈的禀报,对一旁的詹杨氏笑道,“果然是周德公的好女儿,深明事理,不同凡人啊!”
“周家小姐的知书达理,是宜兴出了名的。”
“宓儿好眼光,哈哈!”詹福俊得意地笑着,“宜兴最有样貌也最有学问的周家小姐,从此便是我詹家媳妇了!”
“恭喜老爷,贺喜老爷。”詹杨氏很会察言观色,知道怎样的话能让詹福俊听着欢喜。
詹福俊端起几上的茶盏抿了一口,问道,“海穹不是说要回来的么,为何不见人影?”
“早上海宸接到她的电报,说是学堂考试改了日期,回不来了。”
“兄长成亲都不回来,成何体统!”虽是呵责之语,但詹福俊脸上却不见一丝愠色。
长子海宸、长女海容、次子海宓与次女海穹皆是詹福俊的原配詹王氏所出,海穹十岁时,詹王氏因肺痨而不治。二夫人詹杨氏,育有幼女海宜;三夫人詹宁氏,无所出。海宓志不在商,且身体孱弱,故只得海宸一人协助父亲打理生意。海容早已出嫁,育有一双儿女;海穹在上海读女子学堂。
詹福俊让海穹去上海读书,足见对其宠爱之深。詹王氏生前最疼爱这个女儿,临终前再三叮嘱詹福俊对海穹务要倍加关爱。詹福俊牢记亡妻嘱托,因此对海穹偏爱有加,无论何事,无不随其心意。不愿订亲,便不订亲;想去读学堂,便去读学堂。
“明日,让海宸回一封电报去,临近岁末,早些归来。”詹福俊对詹杨氏道。
“是,老爷。”
“你且安歇吧,今晚我去玉香那里。”詹福俊丢下这句话,匆匆地走了。
詹杨氏掩上门,无力地走到梳妆台前坐下,但见镜中人老珠黄,莫怪老爷不愿久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