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鹤轻歌》娘良姜

25、九曲玲珑球

　　月白色的流潇纱层层叠叠地罩在素色软缎外面，领口和宽大到让人崩溃的袖口都镶着厚重的闪金丝缎。贺晞面无表情地看着彩儿。

　　“……奴婢发誓，这真的是您最朴素的衣服了！”

　　“……”

　　“还有一件，是秋香色底绣百鸟朝凤纹的，我看着配色倒不算……哎郡主郡主您等等我！”

　　天已完全暗了下来，将军府门前的街道早就没有了行人的踪影，肆虐的北风呼啦啦地从四面八方的路口刮过来，肃杀而又寥落。贺晞拢了拢披风

　　“郡主。”

　　苏景臻安静地站在一旁，喊了一声后便不再言语。贺晞在钻进软轿时顿了一顿：

　　“你留下。”

　　“郡主伤势未愈，下官护卫在旁乃是本职所在。”

　　贺晞垂下双眼，没有再说什么，放下厚重的帷布隔绝了一切声响。

　　明天就是苏曜出殡的日子，她想去送送他。

　　其实贺晞一直知道自己并不是很聪明的那一拨人，那些人和人之间的弯弯绕绕，她永远也搞不清楚，可是她运气很好，一直有人护着，替她想着，这才能够一直活到今天。

　　就像苏曜，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从小到大护着的孩子，最终会用那样狠戾的手段对付完全对他没有威胁的自己。

　　苏珂说，是因为自己手上的军权。那可能便是了。

　　有时候，当宁城的风沙太大，山谷里的寒风太冷的时候，她偶尔也会想念京城的富饶和宜人，也会向往江南的温暖和美丽，但是她知道不行，不能够，所以这些念头都会被她压下。

　　回京城，就会给很多人带来麻烦，她并不想这样。

　　对她来讲，没了靳景贤的日子，在哪里都差不多。

　　可是他们还是不肯放过自己。

　　她就像一把极为锋利的刀，他们既想控制，又不想被她所伤，所以不停地打磨，淬炼，警告自己。这些其实她都能明白，可是有时候未免会感到一些的心寒。

　　那个孩子，贺晞还能记得当年他被欺负了不敢告诉其他人，偷偷跑出宫到将军府找自己的样子，满身的泥泞，脏兮兮的小脸，像是怕自己嫌弃，缩在角落喊自己“姑姑”的样子。一双眸子像极了苏棣，却清澈灵动地仿佛山中的精灵，温和而羞涩。怎么就在一转眼间成了那个站在泰平殿上的帝王，毫不犹豫地在背后捅自己一刀，不置自己于死地不罢休呢？

　　她真的是不明白。

　　也许自己真的是老了，有时候也会对镜子和水面产生厌恶。看到自己衰老的容颜和浑浊的双眼也会感到无奈。

　　自己用青春和血泪换来的，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外面有什么声响，贺晞恍惚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彩儿在唤她。

　　“郡主，到了。”

　　空旷的深宫里，风还要更大一点，将每个人手上的火把和灯笼都吹得明明灭灭。不知是哪里的哭声，随着风声传到了众人耳朵里，幽凉悲切，哀怨凄惨，让人骨子里都透着椮人的凉气。

　　穿着玄墨色斗篷的女子下了轿子，将帽子摘去，露出英挺锋利的眉眼，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是所
　　有人都感觉到了一种突然出现的气息——那是军人所特有的凛冽和勃发，虽然只多了她一人，但是她的到来却扫光了空气中腐烂的气息。

　　“离大殿三丈。”

　　不算大声，却清晰冷硬的声音，只有五字，却在一瞬间压住了所有鬼魅般掷地有声。所有人都不自禁地低下了头，俯首称是。

　　苏景臻可以看见她玄色斗篷下的月白衣角从自己的鞋边掠过，再抬起头时，就只能看到她手中拿着的灯笼的晕黄光圈，那片黑色已经湮没在子夜里。

　　大殿里留守的宫人都被贺晞赶了出去，她将斗篷脱下垫在地上，盘腿坐了下来。

　　金丝楠木的梓宫，在祭品燃烧的温度下渐渐泛出宜人的香气，在昏暗的灵堂却是带了丝丝的阴寒气息。

　　“小曜，我是姑姑。”她这样慢慢说道，整个大堂安静的连她双唇开合的声音都能清晰听到。

　　“我不是来祭拜你的。”

　　“你父皇当初以靳家全族换我不杀你苏家任何一人，我允了。”没人知道此时贺晞心中是怎样的心境，一字一句看似平静，实则字字泣血，这么多年，那些刻骨的恨像刀子一样割着她的五脏六腑。那些沁入骨血的凄厉就快要喷发出来了，自己压制了它们整整七年，本以为已经压制不住了，却没想到说出来并不像想象中那么难：

　　“当年与我并肩作战的九州十二将，在你父皇手上陨了三个，这次为保我性命，又走了三个。我身边留下的暗卫尽数惨死。他们十二人多年来为你苏氏皇朝抛头颅洒热血，与我同生共死，不知历尽多少大战劫难。一朝陨落，竟然只是因为权……”

　　“终究是我没能护住他们。”

　　“我也不想去怪你了。”

　　“我来的路上就想清楚了，死去的皇帝，只是一个皇帝，不是小曜。这样想，我心里就会舒服许多。”

　　宫人留下的纸钱渐渐被火焰吞噬，变成了暗淡的灰烬，又过了会儿，那些灰烬都慢慢失去了温度。

　　“我以为我会有很多话要对你说，也许会向你解释一下，也许会向你控诉，会骂你，但是现在忽然不想了。”

　　“如果……见到你的姑父，就让他帮我教训一下你吧。”

　　周遭一片静寂，九十九盏长明灯的火焰稳稳地燃着，不曾有一丝的动摇。整个灵堂亮如白昼，唯一的阴影便在贺晞的脚下。

　　“我上次忽然想起，你曾经跟我讨要过风国天机谷制的九曲珍珑球，我给你带回来了。虽然好像迟了些，你似乎也不想要了。”

　　她将那个曾经费了一番心力得来的精巧玩物点燃后，慢慢放在了梓宫正前方。

　　然后转身离去了。

　　整个灵堂真正陷入了死寂，偶尔会有一声暗哑的木柴爆裂声，那是一个少年在孩童时期心心念念最想要的玩物发出的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