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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烟火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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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夜。阴。
鬼灯正在做一个冗长而怪异的梦,梦里她跳上跳下像猴子一样,沿着一条绳子往上爬,然后又置身森林里,她双手紧紧抓住垂直于地面的绳子,上半身向后仰,下一秒就看见烟花般的阳光漏进树叶间。
接着她在窗外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惊醒。爆竹声肆虐着,有人在半夜莫名放鞭炮,在鬼灯的耳中这声音实在太刺耳。被震得睡不着,却又无法马上清醒过来,在这半梦半醒间,鬼灯的心底突然钻出一种久违的恐慌,似乎这爆竹声永远无法消失的绝望。鬼灯倒抽一口冷气,本能地用被子捂住头,蜷缩成一团,可是鞭炮声还是钻入她的耳朵,鬼灯几乎都要吓得哭起来了。
过了好久,终于,爆竹声停止了。鬼灯抵挡不住睡意,又沉沉地睡去。但是梦境变得压抑,似乎有个女人在尖叫,而自己正缩在某种巨大木制品的底下,压抑地瑟瑟发抖。
鬼灯身处一间比那个森林里的梦还要古怪的小房间里,面对着一个从头到脚都像女巫的女人。爬满藤蔓的木墙壁,自己正坐着的黏糊糊的椅子,墙角的小桌子,桌上的熏香和水晶球,女巫的烟熏妆,指甲上涂着黑色的指甲油,皮衣和高跟鞋……纷乱一片,在视线的焦点不安分地跳跃。
鬼灯揉揉脸,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也不是精神失常。今天她走在街上,这家占卜小店就那么映入眼眶,她想起昨夜那个细节,还有后半夜的梦境,想找个占卜师算一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时候人就是这么迷信。
店里没人,挂毯后面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巫。她满脸神秘地请鬼灯坐下,然后鬼灯把昨夜的一切都告诉了她。
女巫消瘦的身躯陷在古老的扶手椅里,静静沉思。鬼灯静候下文,可是坐了半个小时了,女巫的眼睛还是盯在浑浊的水晶球里。
“请问……”鬼灯耐不住连秒针走动声都没有的小屋里的死寂,终于开口问。
女巫面露难色。“水晶球没有告诉我任何东西,”
“什么意思?”
“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想,所以水晶球能解释你的梦境,告诉你你的潜意识在想些什么。但是水晶球失效了,也就是说,这不是个梦境,或者说,这不单单是个梦境,它所代表的意思,更多的是回忆。”女巫直视鬼灯的眼睛。
鬼灯虽然不太相信这种占卜,但她还是吃了一惊,感觉呼吸都快停止了。
女巫以为她不明白,又好心地解释:“也就是说,后半夜的那个梦,是真实存在的,真实发生过的,你所经历的事实。”
2
鬼灯眨了眨眼睛,盯着女巫的脸。“我……我亲历的事实?”
“你还能提供更多关于这个梦的信息吗?”女巫问她,“我也许可以帮你解开这个谜。”
鬼灯又使劲想了想。“嗯……我觉得有个女人在尖叫,过了一会儿尖叫停止了,而我一直缩在某种木制品的底下——总之觉得背上有种沉重的压抑感——瑟瑟发抖,手脚冰凉,然后似乎又在那下面待了很长时间,接着我就不记得了。”
“昨天夜里,你是因为听到爆竹声才感到恐慌,所以做那个梦的吗?”
“是的。”
“以前有过吗?你家人知道吗?”
“也有过,偶尔。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鬼灯有些泄气,“你确定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我会试试看。”女巫简短地说。“那么,我可以理解为,深夜的爆竹声就像引爆你的梦的引线,你每次听到爆竹声都会做这个梦,对吧?”鬼灯点了点头。
“你小时候在哪里住过?”
“没出过市。”
她又继续说,“由此我推断,这件令你恐慌的事,也就是梦里的事,发生在过年的时候。”
鬼灯一愣。“为什么?”
“首先,你能缩在床底下,说明年龄很小,而人类两岁前是记不住事的,所以那时候你也不过三四岁。看你的年龄大约十六岁,所以那件事应该发生在十三年前,而十三年前本市深夜是有管制的,不能放爆竹,能解禁的日子只有除夕。而你的媒介是深夜爆竹声,所以断定那夜是除夕夜。另外,你躲在床下手脚冰凉,待了很长时间却没蚊子咬,证实那是冬天。”女巫陈述道。
鬼灯听得眼睛都直了。
“还有呢?”她急切地问。这个梦困扰了自己十多年,如果今天能解决就太好了。
“你能准确说出小时候的住址吗?”
鬼灯再次泄气地摇头。“我小时候仿佛受了某种惊吓,四岁之前的记忆都丢失了。”她说着说着突然坐直,“对啊,那件事发生之后,我就受到惊吓而失忆了!你真厉害啊!”
女巫却并未听到鬼灯对她的赞扬,而是思索着,念叨着。“惊吓……”
“而且,我的父母似乎在那件事中去世了。”鬼灯犹豫着小声说。
“什么?!”女巫的大嗓门把鬼灯吓了一跳,“你是说,在那次惊吓后,你就到孤儿院去了?”
虽然有些跳跃,但事实就是这么回事。
“尖叫……惊吓……死亡……”女巫面露难色地咬着下唇,“那么我想,你的父母是被人谋杀的。”
鬼灯本应受到更大的惊吓而魂不附体,接下来暴怒地请求女巫找出凶手,但奇怪的是,她听到这个断论,虽然以前没想过却平静地接受了,就好像,这就是她一直相信的事实。难道潜意识里自己早就知道了吗?四岁时的自己,就能理解死亡是什么了吗?鬼灯无法相信。
3
“是谁……是谁杀了他们呢?为什么我还活着呢?”鬼灯不知说什么好。
女巫有些吃惊她并未太过惊诧,不过小孩子本来就是神奇的生物,他们的记忆里惊人,但通常,那些记忆都在内心深处,没有一触即发的媒介,将会被带进坟墓。鬼灯的媒介就是深夜的鞭炮声,因为在那个除夕,双亲在客厅(女巫认为鬼灯躲在自己的卧室里)被谋杀,她自己也因惊吓而失忆。
这是个有意思的谜。十三年前的谋杀案,而且现在的线索只有受害者的女儿不清晰的梦境。
“我想,虽然三四岁的记忆是模糊破碎的,但如果能把这件事前因后果搞清楚,我也能恢复记忆了吧?”鬼灯试探地提问。女巫表示赞同。
“那么我们就快点开始推理啊!”她急不可耐地要求道。
“线索太少了,我没办法啊。你能再想起些什么吗?”
鬼灯就坐在那儿,咬着嘴唇闭上眼睛,使出吃奶的力气回忆。想啊想啊,她睁开眼摇摇头。
这时候,挂毯从外面被掀开了。进来一个小男孩,他是来送牛奶的。可是鬼灯却突然睁大了眼睛,接着从椅子上跳起来四处环顾。一秒钟后她意识到自己的可笑举动,但心里却异常澎湃。
女巫接过牛奶送走孩子,惊讶地看着鬼灯。“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总觉得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门被打开,从外面被打开,进来一个黑衣服的人。”鬼灯加重“从外面被打开”几个字。
“那么说明,谋杀不是熟人作案的?”女巫虽然这么说,但也不是很确定。“你记得房间里开灯了吗?”开灯意味着是晚上。
“嗯……”鬼灯又陷入沉思,但她想不起来了。
“好吧。刚才你跳起来想往右边跑,所以你的潜意识认为右边是安全的。那么当时你躲藏的屋子也是在客厅的右边。对这样的房子有印象吗?”
“不知道啊。”鬼灯捂着头。
“诶对了,你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还记得起来吗?”
“记得起来!”鬼灯突然提高了音量,“我想起来了,他们是烟火商!院长说过的!”
女巫吓了一跳,随即摊在椅子上。
“烟火商?!你怎么不早说!”女巫有些绝望地嘀咕着,“完了,我的推理全盘崩坏!”
“啊?!为什么?”鬼灯急切地询问。
女巫坐直了。“当年,烟火商有他们自己的试验场,也就是说,那时候如果不是新年也能听到试验场的鞭炮声。所以,我们如果按新年的谋杀来查,是根本不会有结果的。”
鬼灯失望无比地叹着气。“那该怎么办呢?”
“你接受过催眠吗?催眠能让人想起以前忘记的事,建议你去试试啊。”女巫气若游丝。
鬼灯站起来到了谢,付了钱。穿过挂毯时她回头瞄了一眼,女巫整个人被包裹在厚重繁复的饰品里,消瘦的躯体微微颤抖。
4
鬼灯走后,女巫陷在椅子里,仍然进行着缜密的思考。
她一直有一个疑问,鬼灯当时躲在床下,是怎么知道父母被杀的?她是看见了血迹吗?她是被谁救出来的?被警察送到孤儿院的话,应该会有一位警察负责照顾,哪怕只是一个月一次的电话,但鬼灯没有提到,说明没有。那么谁把她送到孤儿院去的?
女巫觉得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父母的朋友把她送去了,第二种就是,送她去孤儿院的就是凶手。
可这又说不通了,如果是朋友送去的,为何以后都不联系?不告诉她父母被害的真相?若是凶手所为,那为什么他不杀了这个小目击者?这到底是仇杀、财杀还是情杀?
女巫叹了口气,这件案子的疑点太多,凭已知条件该怎么推出十三年前的真相?
她打开电脑,输入“A市十三年前谋杀”,无果。又搜“A市十三年前烟火商夫妇死亡”,也没找到相关报道。或许年代太过久远了吧,但女巫也有自己的办法。她拿起手机,拨了一个号码:“喂,波伊斯,是我。请帮我查一下十三年前本市烟火商死亡事件。”
“十三年前?”话筒对面是慵懒的男声。“好老的案子,你居然好这口?”
“没有,是有人拜托,人家给了钱总不能不办事啊。再说我也挺有兴趣的。”女巫略有些不耐。
“其实他们都说,最后一个理由才是真正的理由,其他都是借口。”波伊斯似乎存心要激怒女巫,但他在女巫发怒前一秒及时收手,“我知道了,我会去查的。”
鬼灯走在大街上,越想越不对劲。她发现,这一切推理都是建立在“水晶球不灵了”的前提上,而本身这个前提就不科学。
骗子!鬼灯恨恨地咒骂那个莫名其妙的女巫。什么催眠,去他的吧!
鬼灯加快了脚步。
“喂,你搞没搞错啊!”波伊斯在两个小时后打电话回来,声音里透着疲惫,“十三年前根本就没有烟火商被害的案件。我把当年一整年的谋杀案都发给你吧。”
“哦,好。”女巫收住惊讶,从电脑上接收文件。
十三年前一整年的谋杀案并不少,女巫一件一件地看下去,果然如波伊斯所说,这些案子里连“烟火商”都没提到。
奇怪了,难道那女孩瞎说的吗?女巫暗自沉思。不过那女孩应该不会回来了,她肯定想到了水晶球的前提,其实那只是女巫的幌子。她根本不是占卜师,也看不懂水晶球,她只是受人委托来调查这类事件。调查报告的题目就是《论使失忆者恢复记忆的媒介与现实的关系》。
但没想到,这件事引起了她极大的兴趣。十三年前的死亡,十三年后能否挖掘出真相?现在,答案就在她自己的手中。
5
以前在孤儿院的时候,鬼灯从没问过院长她是怎么被送到这里来的。反正自己也失去了记忆,问了也没用。不过现在,她迫切地想知道,送自己来的是个怎样的人。是凶手吗?
她拨通院长的电话,却被告知院长出远门了。而当年一起收留她的副院长已经去世,所以,鬼灯不知道还能去问谁。这件事就被搁置下来。
我应该去找那个女巫吗?鬼灯询问自己。那个女巫似乎挺有本事的,可是,她是个骗子啊!
女巫关了小店的门,独自窝在店里思考。她甚至开始怀疑调查最初的起点:这真的是起谋杀案吗?
“总觉得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门被打开,从外面被打开,进来一个黑衣服的人。”
当时鬼灯加重了“从外面被打开”几个字,现在看来,还有一个地方需要注意,而自己却忽略了。
那么,真相会不会是这样?女巫又有了一个新的大胆的想法。
唉,到底去不去找那个骗子?鬼灯在房间里踱步。
不去!她是个骗子!
还是去吧,她很聪明!
唉!!!鬼灯抓狂地倒在床上。
女巫坐在屋里想了半天,终于觉得自己已经够到了真相。她又拨通波伊斯的电话,让他查当年夫妇一起死亡的事件。不是烟火商。
当然,十三年前的事,已经没办法获得完整的答案,她只能凭借猜测,等着鬼灯的到来。如果她不来,那么女巫也有写论文的题材了。
波伊斯发来了当年所有类似案件详情。女巫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唉,累死我了,改天请我吃饭。”波伊斯赖皮地要求。
“案子总算是结了。”女巫笑笑,“写完论文我也该关店了。”
“是啊是啊。你也该回家了吧?”
“我觉得这女生肯定是双鱼座的。”女巫突然跳转话题。
“嗯?为什么?”
“不是一言两语能说清的。”女巫叹了口气,“我的心情真的很沉重。”
啊!不行,一定要知道真相!还是去吧!鬼灯辗转反侧了一晚上,终于下定决心,就算那是个骗子也要让她说说她所认为的结果。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占卜店关门了。果然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鬼灯正在可惜自己这么相信她,房东出来了。
“你是前几天来这里的那个女孩吧?”房东把一个信封给她,“我的房客让我给你的。”
鬼灯回到家把信封打开,里面是一封信,是女巫写的,字迹流畅舒展,柔美中透着刚毅,没有丝毫匆忙潦草,看上去出自一位贵族女子之手。
“亲爱的小姐: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不过,事情的真相我已经帮你查明了,就在这封信里。
小姐,我首先要告诉你的是,你的父母被害的事,并不是一起谋杀案。其实在你说‘总觉得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门被打开,从外面被打开,进来一个黑衣服的人。’时,我就已经有了大致的猜想。门从外面被打开没错,但你还应该注意的,潜意识里的重点是‘黑衣服的人’。对,你说的是‘人’而不是‘陌生人’。小姐,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
你已经猜到了吧?那个从外面进来的黑衣人,是你的父亲。正因为如此,他有家门的钥匙,所以从门外面打开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了。而正因为这段曲折的路,我们差点接触不到真相。
下面来说说你的烟火商父母。在这一点上,是你误导了我。你说听院长说你的父母是烟火商,其实,这只是你的想象。很惊奇吗?我也是费了很大劲才想到这个最不可能的结果。我想,如果你的院长已经熟知你的父母的工作的话,她又怎会不告诉你父母死亡的真相?这一点在之后的报告中得到证实。
我又联想到你说过的‘女人的尖叫’,既然没有所谓的凶手,我想你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至于之后你的孤儿院生活,我猜测,是你的父亲杀死你母亲后把你送过去,然后自杀。
我为了证实这些,找到了当年的案件,并发现了有一起丈夫杀死妻子后自杀,他们的女儿在孤儿院被发现的案子。而他们并不是烟火商。
你不用憎恨你的父亲,虽然他是个家暴狂。法医在你母亲的尸体上发现许多伤痕。但我又查到,当年你父母结婚的时候,举办了多么隆重的婚礼,他们宣誓要一辈子爱对方。时间改变了一切,不过他在杀死你母亲后,还能保持理智把你送去孤儿院,说明他很冷静。而之后他的自杀,也算是对你母亲的祭奠吧。不过,我说再多也没用,父母与孩子间的感情,也只有亲生孩子间能体会吧。
哦对了,说了这么久我还没自我介绍呢。我名为‘LisaAlice’,意为对神奉献的贵族。你可以叫我黑莉莎。你的名字是鬼灯吧?你好,很高兴认识你。尽管你不会太高兴认识我。
我们一定会再次见面的。
Lisa.”
鬼灯放下信,一瞬间变得很无力。她并没有意识到这起事件会是这样的结局。她甚至感觉不到悲伤了。原来她所相信的,作为烟火商的父母恩爱却被谋害,却是幻象。她也没有因此而恢复记忆,只能相信女巫了。不过这也正常,现实中哪有那么多完美?
不过,LisaAlice,对神奉献的贵族,这显然是个假名。以及她在信中“父母与孩子间的感情,也只有亲生孩子间能体会吧。”这一句话,却让她有些觉得不对劲。但又不知该在哪里怀疑。
那么,就期待下一次见面吧。
还有,一定要去祭扫一下父母的坟墓,纪念连面容都记不清的父母。她不愿可又不得不走进现实。他们本来那么美好,那么和睦,可惜一切都是幻想,可惜一切只成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