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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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就要消失了……”
眼前的那人，金发、紫裳。这样华贵的颜色在他身上，竟看不出一丝高高在上的味道。
那人回过头。
眉间有淡淡的愁。
眼角有淡淡的悲。
唇边却挂着淡淡的笑。
“汝，用了个很有趣的字眼。”
……有趣？
吾不懂。
“吾总算为人……”
啊啊，活了一千多岁的人？别开玩笑了……
“汝该说，吾要死了。”
我笑了──这人总爱欺我是妖，不懂人类的事情。
“汝的灵能即将耗尽，届时魂随身灭。这恐怕不是常人口中的死吧？”
“哈哈……”
他发出笑声，脸上却是毫无笑意。
为何他的笑声，听起来让我觉得胸口那么疼？
“魂飞魄散也好，来生转世也好，这一世总是结束了。那就是死。”
“汝，不懂”
见我还要说什么，那人少见地打断了我。
“陪吾去一个地方，好么？”
一路上，他没有说话。他的嘴角动了好几次，像是有一肚子的话要倾诉。但，终究没有开口。
我，大概不是那个可以听他说话的人吧。
我能做的，只是偶尔地搀扶一下看起来马上就要跌倒的他。
我知道，他已经非常虚弱了。
他一定觉得非常疲惫。那种感觉，并不是“啊，好想去睡觉！”然后一觉起来原地满血复活的那种累。而是……从心里里渗出的倦怠感，一丝一丝侵蚀着每一块肌肉，每一寸骨头。
“放弃吧……”
“没有什么要坚持的了……”
“就到这里吧……”
“一切，都无所谓了……”
心里会有很多很多的声音跳出来，吵得你不知所措。任何一个想法都变成多余，任何一个动作都不过徒劳。反正脑袋也没用了，不要了吧;反正身体也没什么用了，不要了吧──就是，这样的一种感觉。
还有寒冷。不是那种多穿几件衣服就可以解决的冷。那种冷，是从骨头里爬出来的。骨髓已经结冰了，血也要结冰了。结成了一个一个冰茬子，戳在皮肉里。刺的人生疼──先是脚，然后是手，接着是腿、腰、脊背、胸口，四肢百骸无一处不似被针刺、被虫噬。
痛极，却更贪婪地感受着那份痛楚。因为很快，所有的感觉都会消失──那便是死亡。
这一切，我都知道。因为我曾经，也处于在这样半死的状态下。
我也知道，此刻眼前的他与当时的我一样，是不会开口求援的。
死，也有它自己的尊严。
“到了。”
我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残垣断壁、破砖烂瓦
这样残破的所在，竟值得他拖着如此病弱之躯远道而来？
“这里，是我的家。”
他看出我的疑惑，轻声说。
但我总觉得，他的语气更像是自言自语。
“家？”
“非是出身之地。那里，我已经回不去了。这里，是我生活了多年的地方。”
他伸出满是伤痕的手，抚摸着同样伤痕累累的墙壁。
“哈，原来还在……”
他突然兴奋起来，像个捡到宝贝的孩子。
他的手中，有一块──破木板？
“这是匾哦”
他轻轻地吹去了木板上的灰尘，上面的三个大字露了出来
──逍、遥、居
“逍遥？！”
大约是我的声音因为太过诧异而变了形，那人依依不舍地从匾上收回了目光
“汝好像很惊诧的样子。”
“吾只是……”我吞吐着。
罢了，他都快要死了，何必再瞒他。
“汝不像是个能逍遥生活的人。”
“哦？”
他那入鬓的细眉挑了一下。
“有趣，身为妖，汝真是有趣得紧。不过，汝错了……”他倔强地，“吾住在这里的时候，的确是很逍遥的。”
他突然开始滔滔不绝。像是关不上的八音盒。
“吾曾经有个很庞大的家族。很多的兄弟姐妹，还有叔叔伯伯什么的一大堆。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伊们都对吾很好。吾那最小的弟弟，小时候总爱缠着吾，给他伊糖吃，给伊说故事……”
说这话的时候，他细长的眼睛眯得更小了，眼神飘飘荡荡地，像是找不到可以聚焦的地方。
“后来，吾亲手将伊们都废为庶人。那一刻起，吾便没有家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没有说。只是他眼角满溢的寂寞与温柔告诉我，他的心里还牵挂着那些曾经是他亲人的人。
“汝知道这世上，最诱人但又最邪恶之物是什么么？”
哈，这个人，刚才还在笑我不通人事，现在又问这些有的没的。
“呃……情爱？”
那人飞过来一个了然的眼神
“汝这个小妖果然只懂得把妹子啊……”
“。。。”
“是权利”
是错觉么？总觉得他的眼神有些朦胧。
“权利可以带来许许多多令凡人眼红的东西。权利可以让人生、让人死。权利叫人不计后果，权利叫人欲罢不能。权利就是这样甜美却又致命的东西啊。”
“汝……也爱权利么？”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对那个叫“权利”的东西，非但没有喜爱，反而非常讨厌。
“哈，吾爱！”他的回答却是出奇地迅速，好像心中早就已经准备好了答案在等待着我的问题。
“若权利能保护吾所要保护之人，那吾便一定要弄到手！”
想要保护的人么……
我默默地咀嚼着他的话。
不想那人受伤害，不想看到那人痛苦，想要一直守护……我想起那个大大眼睛的姑娘，好像略微有点儿明白他的意思了。
“汝，想要保护的人，是谁？”
他楞了楞
“吾，有三个孩儿……”
吓？居然有三个那么多？
正想赞叹一下这人的媳妇好能生养，突然觉得有哪儿不对劲……
看他那身能为，那样的眉角
这样的人才，什么样的女子才配得上？
“前日里拜托汝救的是吾的二子，伊的出身很苦，苦到吾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那就别说了……
我看着他拧得像麻花一样的眉毛，心里默默地说。
原来不是亲身的啊……
“伊自出生，就被送到了这里。吾抱着伊，伊就那么一点点大，粉嘟嘟的，肉呼呼的，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什么也不怕。吾当时就想，此子长大，定有一番作为。谁知……”
见我心不在焉，那人叹了口气，并没有在说下去。
我有点于心不忍。
“那么，汝之长子呢？也是收养的？”
这一次他的叹息声更沉重了。
“那孩子……比质辛的命更苦……”
……打住。
看到他那一脸牵挂的表情，我硬生生将这两个盘桓在舌尖的字咽了回去。
“抱歉，吾今日的话，有点多了呢。”
他站在那里。茕茕孑立的身影看起来是那么寂寞，那么无助。
想起当日见到他时，萦绕在他身上那种“这世界上就没有吾解不开的难题！”般的自信与气场如今早已荡然无存。现在的他，更像是一场绚烂之后的烟花，一夜绽放之后的月美人，只余淡烟残叶。
我望定他：“无妨”
“哈”
他笑了一下，终究没有再说下去。
“啊！”
一声惨叫打断了我们之间的平静。凭感觉，我觉得那声呼唤不是人类所能发出来的。接下来传过来的声音似乎更证实了我的猜想。
“这是……有人在捉鬼？”
那人已现浑浊的眼蓦地放出了光芒
“是十九！”
“喂！汝等等吾！”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叫他，他只是不闻。
──搞什么鬼？他不是快要魂飞魄散了么？怎么突然来了这么大的精神？
“果然是，十九……”
他停在洞口，双手捂住了嘴。
我顺着他的眼神望去。
是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子，气宇轩昂、冷静从容。他的身后有一个大布袋子──想必里面就是方才发出惨叫的恶鬼了。
我想看清那人的面容，但昏暗的光线让我的眼睛无所适从。我能看清的，只是蒙在那人眼上的一条黑布。
这人是……瞎子？
“喂！这，就是汝的……”
他点点头
“吾之长子，十九。好十九，乖十九，汝没事……父亲就安心了……”
他拼命地咬着嘴，像是不让自己哭出来。但他的眼中，丝毫不见悲伤，反而……充盈着……喜悦……
这就是……喜极而泣么？
“这么高兴……为何不进去打个招呼？”
“不，这样就够了。”
他突然转身就走，在那个身影就要脱离出视线的时候，又毫无预兆地回过头，“狠狠”地望了十九一眼。像是要把那个身影刻在心里，刻在骨头里，永远带走。
“伊已经忘记吾了。”
走到那个十九绝对看不见我们的地方，他突然说。
“吾就要死了……对吧？”
我望着他紫色的眼睛
“恩”
“这样的痛，一次就够了。”
我想我明白他说的。
不想失去的，偏要失去。
想要牢牢抓住的，偏偏抓不住。
不管做什么，都是徒劳
不管怎么悔恨，都是空虚
这样的痛，一次，真的已经太多了。
“吾还有一个女儿”
他突然停下脚步。他的脚边，一朵不知名的小花开的正好。
“伊从没有叫过吾父亲。一直‘大人’‘大人’那样的叫我。可是在吾心中，早就把伊当成自己的女儿了。”
这一次我学乖了，静静地听他说。
“伊什么都会做，做饭、煎药、打扫屋子。都是吾教的。伊长得很可爱……啊，这个不能跟伊说啊～伊会翘辫子的。伊对吾跟两个不孝子都非常好，非常、非常地好……”
说到后来，他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有一丝哽噎。
这样好的女孩子，现在在哪里呢？
──我虽然想问，但终于还是忍住了。
看他现在的样子，那女孩子一定也……
这人的命，还真不是一般的硬啊……
我望着那越来越飘渺的身影，心底浮起一阵没来由的痛。
像是一个人在黑暗中，不知世事变迁，不知岁月更迭
只有无穷无尽地虚无包围着自己
不想一个人……
好想有个伴……
好害怕……
好悲伤……
这种感觉，就叫做孤独么？
“到了。”
他的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河。
什么嘛……比刚才的地方还要破啊……
“这里，曾经是王宫。”
啥？你打死我都不信这个荒得只剩碎砖烂瓦的地方是皇宫！
“都说了是曾经了。”
他没好气地抢白了一句。
他的气息越发地微弱了……似乎克制力也……
也许，本性的他并不是我看到的这个样子吧？要更狂一点，更洒脱一点，更……
对！逍、遥一点！
“汝方才说……到了？”
我小心翼翼地试探。
“恩。这里……”
他叹了一口气
“吾半身心血，便是维系一个不义的皇权。”
点点点
“既知不义，为何……”
“因为百姓需要。即使艰苦，也是一种生活。”
他的笑容，已经变得模糊
“对于很多人来说，能活着，就已经是种天大的幸福。”
“可……”
我望着远方似乎生活得很安逸的百姓，不解地看着他
“吾明了你之疑惑。其实吾亦很后悔，如果能早一点发现那个秘密，将这里的地貌改变得不需要王血也能稳定。那……也许就不会有后面的那些悲剧了……”
……这些事情，莫非是你一个人的责任么？
为何你的眼中，充满了自责与悲伤？
“无论如何，吾亦曾是这不义之中的一份子。如今，就让吾了了这最后的心愿吧……”
我的心中涌出一份不好的预感。
不要……
“不要为吾悲伤。吾已没有来生，那么此生，吾亦不愿再留哪怕一丝遗憾。”
他的声音还在空中飘荡，身子却已经化作了万道光芒。
土地，因他的光芒变得肥沃
植物，因他的光芒变得茂盛
家畜，因他的光芒变得肥硕
人们，因他的光芒感到温暖
就连我，也因感受到那光芒中充沛的灵能而瞬间重塑了肉身
一片仿佛被神抛弃的所在，就那么一瞬间，在他的血、气、灵、肉的滋养下，焕发出仙境的光彩。
“那是！神仙！”
“神仙显灵了啊！”
“神仙显灵了啊！”
百姓们朝着半空中漂浮着的他的衣衫顶礼膜拜。
──缎君衡，其实汝不明了，汝早已经不需要来生了。
因为这一生，汝已经经历了太多，做得太好。
再没有遗憾，需要在无尽的轮回中弥补了。
汝的孩子们，汝所守护的人们，会永远就这样幸福地活下去。
所以汝，放心地走吧！
愿汝，一路走好。
《完》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