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陵酒家》狐偃月

19、陈尧先独传

　　十一月十五日那天，茅山潘师正去世的消息传遍了延陵，传出了润州，但是当地的官绅士族还没有人上山来吊唁，因为润州府兵还没有撤。上头的意思还不明朗，下面就没有人敢动了。
　　来到紫阳观来拜祭潘真人的只有山下那群江湖中人，本来他们是来向潘师正兴师问罪的，但是，当真人仙去，首先为他上香的，还是这些人。

　　在紫阳观的还有千牛卫皂隶，和延陵县尉张光辅带来的捕快，他们要尽早确认潘师正三人的死因。
　　谢平对张光辅说：“昨夜上山的江湖中人，只有陈尧先和颜伶约，但是也不排除其他人趁夜上山的可能。你带着延陵府的衙役，负责调查山下的那群人。紫阳观中的道士，由我们千牛卫负责审问。”
　　张光辅领命，等到众江湖人士拜祭完潘师正后，全部带下山。山下，扬州府兵已经赶到，重新将集市包围了一圈，不放走任何一个人。
　　张光辅没有一开始就审问陈尧先和颜伶约二人，而是先着手调查其他人的嫌疑，他要在确认所有人都没有上山的可能之后，将疑犯定在陈尧先和颜伶约身上。陈尧先和颜伶约被分别限制在季子酒坊和舜让客栈，审问则在另一家客栈进行。
　　一整天了，酒坊中死气沉沉的，不断有人被叫出去，又一脸怒气的回来。
　　陈尧先坐在二楼，没有人过来跟他说话，相反，大家看他的眼神都有些不同了。虽然不是怀疑他就是凶手，但也怨恨，因为陈尧先，他们才受到审问的。
　　审问一直持续到晚上才大部分结束，衙役们离开了集市，但是依旧有人站岗，而更大的范围则由扬州府兵看管者。酒坊中这时候才有了点生气，掌柜命人上了灯，大家纷纷开始了饮酒，将白天不愿在官兵面前说的话说了出来。
　　云凡坐在了陈尧先对面，陪他喝了两口酒，对他说：“你知道下面的人都在抱怨什么么？”

　　陈尧先这一整天都恍恍惚惚的，想着今天发生的事。白天他在酒坊中慷慨激昂的希望大家舍弃对紫阳观的怀疑，但是他得到的是一双双怀疑的目光。他在紫阳观上，听说潘师正仙去的消息，心头涌出的是一种悲伤，并想找到其他人来诉说，但是他看到的谢平，正用审问的姿态看着他。
　　陈尧先想起他十七岁时，第一次随师父下山追捕蜀山双煞，蚕崖关外他和师兄弟们走散，并遇到了蜀山双煞。他和蜀山双煞斗了一昼一夜，双方都疲惫不堪，却有奈何不了对方。蜀山双煞是一对夫妻，其中丈夫问陈尧先：“你为什么非要和我们过不去，你今日放过我们夫妻二人，他日我将其他几个江湖恶徒的行踪告之，到时照样让你扬名立万。”
　　陈尧先回答：“我洗象池追杀你二人，岂是为了扬名立万？你夫妇二人为祸武林，人人咬牙恨不能除之后快。今日你们落在我陈尧先手里，就是你们的归宿了。”
　　那丈夫听得陈尧先报出名号，问道：“你是陈尧先？你不是叫李让先么？”
　　陈尧先也是一头雾水：“李让先是我师弟。你们若是落在他手上，也是同样下场。”
　　丈夫听后，哈哈大笑。
　　陈尧先问道：“你笑什么。”
　　丈夫说：“为他人做嫁衣，还浑不知觉，岂非可笑？”
　　陈尧先依旧不解。
　　丈夫又说：“你可知你师父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追捕我们夫妇？”
　　陈尧先说：“你们为祸江湖，滥杀无辜，人人得而诛之。我们洗象池秉承江湖正义，更加义不容辞。”
　　丈夫呸了一声：“什么狗屁正义，江湖上的败类多了去了，你要管管得过来么？若不是蜀山大会召开在即，张道一也不会这么卖力的赚吆喝。”

　　因此时三人相斗了许久，丈夫略一发怒，气血不畅，便咳嗽了两声。他旁边的妇人劝道：“罢了，原说我们是不想便宜了那沐州世子，才以死相拼，既然不是他，我们还在这里撑什么。我看这位少年颇有侠义之气，不若就让我们成全了他的侠名，也活该气一气张道一。”
　　丈夫听后，也是笑了笑，说：“如此甚好！我们夫妇二人能死而同穴，也是一种快活了。”
　　两人相拥而笑，之后便自裁山间了。
　　陈尧先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在笑什么。当时只觉得很累，在确认二人已死之后，自己就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躺在他们尸体旁睡了一觉。直到他察觉到有人将他摇醒，睁眼看时，是师父带着李让先敢来了，并没有其他弟子。
　　师父问他：“蜀山双煞是被你杀死的？”
　　陈尧先摇头道：“我们难分胜负，都了一天。后来他们胡说了一些话，便双双自尽了。”
　　师父张道一疑惑的看着他，身后的师弟李让先也皱着眉看向他。陈尧先爬起来说：这是真的，徒儿不敢说半句假话。
　　张道一说：“好，既然如此，入城之后，你便说是和你师弟李让先合力戮此二人吧。这几天李让先找你找得也很辛苦了。”
　　陈尧先想，凭自己一人确实杀不了他们，说出去别人也未必相信，师父大概是这么考虑的吧。因此，当时他一口陈诺了。

　　回到蒙阳郡，张道一和李让先去拜见蒙阳太守，让陈尧先将蜀山双煞的尸首交给蒙阳司马，那个司马开始看着蜀山双煞尸体，同样是一脸疑惑看着陈尧先，问道：“是你杀的？”
　　陈尧先想起师父的话，回答道：“是我和师弟二人合力将他们擒杀的。”
　　司马问：“你师弟是谁？”
　　这时候，张道一带着李让先连同太守一起过来了，那太守笑着说道：“这位就是李让先，是沐州郡守的儿子，现在正在洗象池学艺，就是他除了蜀山双煞这两个贼匪。”
　　司马听后，立刻也笑开了，说：“原来是沐州公子，可喜可贺。”
　　离开蒙阳郡后，他们便回到了峨眉山，蜀山大会在一个月后便召开了，峨眉山四寺三阁同聚一堂，并邀天下豪杰相会，是江湖上七年一度的盛会。
　　蜀山大会上，因为洗象池击杀了蜀山双煞，再次获得峨眉宗主的封号，连沐州郡守都特意派人上山，以示嘉奖。张道一向天下武林同道介绍着自己的两位弟子，李让先和陈尧先，大家纷纷表示祝贺，恭贺洗象池后继有人。
　　陈尧先记得当时自己很高兴，甚至有些激动。在那么多好汉面前，他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生怕自己说错什么话。好在那些人也不怎么为难他，只跟他说过两三句话后，便笑着离开了，又去找李让先说话。陈尧先更喜欢找其他门派的门下弟子畅聊，有时候他们甚至不知道彼此的身份，出自和门派，但是当就端上来的时候，他们就好像十几年的酒友，相见恨晚，最后总是不醉不归。

　　蜀山大会让洗象池继续保持着江湖领袖的位置，也让洗象池的两位弟子天下闻名。随后的几年里，陈尧先奉命下山闯荡江湖，为江湖做了不少好事，赢得了不少美名，才最后有了“川中大侠”的称号。
　　陈尧先每每回想起这一切，总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人，幸运的成为洗象池弟子，有个好师父，幸运的诛杀了蜀山双煞，最后一路幸运的成为一代大侠。

　　直到今天，陈尧先在这家酒坊说过那段话后，他看到了酒坊中人脸上的疑惑，那些表情让他瞬间回忆起了当年在蚕崖关外发生的事。多年的江湖经历早就让他明白了当年蜀山双煞对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知道，自己因从小就在洗象池长大，才是师父手下的大弟子。李让先是十六岁才投入师父门下的，年纪比自己还长几岁，不过依旧叫自己师兄。他记得，李让先投入师门后，师父对他很是照顾，而且亲授武艺和道经——要知道，李让先进洗象池之前，张道一已经开始不接受亲传弟子了，都是由自己的弟子再传。
　　后来的陈尧先自然明白，当年的追捕蜀山双煞的行动，一来是师父为了洗象池在蜀山大会上赢得名声，而来是为了向江湖推举这位武林新秀——李让先。
　　李让先入门四年后，随师父下山追捕蜀山双煞，参与蜀山大会，并回家行冠礼，之后又一直留在洗象池修炼。李让先在剑南、关内一带也颇负盛名，但是因极少下山，到了江南就没什么人听说过他了，江湖中人对洗象池更多认识的，还是这位川中大侠。
　　陈尧先无奈的笑了笑，这或许就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吧。这所有的一切本不是该他所得的，今日失去了，又有什么可惜呢？

　　云凡问他：“你知道楼下的人都在抱怨什么么？”
　　陈尧先回答：“都在抱怨我。潘真人的死现在虽然还没有眉目，但是明眼人都知道，要夜闯紫阳观，无声无息的杀死三个人。这个人武艺之高强，当今武林能做到的或许不少，但在这茅山脚下，却也不多，不巧我就是其中之一。他们身上其实没有半点嫌疑，却白白的遭到审问，难道不会抱怨我么？”
　　“那你想怎么办？”
　　“清者自清。”陈尧先说完之后，不无玩笑地对云凡笑着说：“其实你的嫌疑也不小。”
　　云凡摇了摇头：“嫌疑最大的其实不是我们。刚才我在楼下听到的抱怨不是单单针对你，还有颜伶约。听说陶湘之是她的杀父仇人，若说她是为报父仇而出手杀人，再自然不过了。”
　　经云凡的提醒，陈尧先才突然想起那位颜师妹，从昨日她随陶湘之离开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颜伶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