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陵酒家》狐偃月

17、陈年旧事

　　十一月十四日，雪，茅山集市。

　　云凡独自一人喝着闷酒，这是他第一次在季子酒坊一个人喝酒，自从陈尧先来了后，他好像就被人遗忘了。其实，这或许只是他的错觉，他以为别人将他忘了，而对其他人而言，新来的人总比来了几天的人更有新鲜感。
　　正好有一个人坐在了云凡对面，举起他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碗酒。
　　“你是谁？”
　　“董元寂。”
　　云凡表示不认识。
　　董元寂笑了笑：“如果你跟他们提起董元寂，他们都会认识，而你却不认识。所以，如果别人不认识你，你也不应该垂头丧气。”
　　云凡无奈地笑了笑。
　　董元寂指着楼下又来卖唱的秦罗敷说道：“你看她，连她在唱歌都没有几个人注意了。”
　　云凡往楼下看了看，那黄衫女郎和第一次出现的时候一样，坐在老位置唱歌。但是今天，因为有三位高手此时正在山上挑战丁承祯，又有谁会关注这个天天都会出现的卖唱女呢？
　　唯一有一个例外，那就是罗广为，他一面喝着闷酒，吃着牛肉，一面看着秦罗敷，似乎他决定了。

　　董元寂对云凡说道：“道长此番中原之行，想必是为了光大崆峒派吧。只可惜，如今的江湖是峨眉的江湖，峨眉的江湖就是洗象池的江湖。总有些事是避免不了的。”
　　云凡看了他一眼，说：“我会打败陈尧先的。”
　　董元寂笑道：“打败一个人容易，打败一个人的江湖却不容易。你打败了何鲜与，但是也不见得你的江湖名望就会很高。”
　　云凡自然知道，要建立自己的江湖地位岂是一朝一夕的事，陈尧先之所以能有如今的威望，也与洗象池几十年的发展有关，他知道他要走的路还很长。
　　董元寂看出了云凡有些丧气，对他说：“你看，秦罗敷跟罗广为出去了。”
　　云凡向下看了一眼，果然秦罗敷被罗广为带走了，或许是因为钱财吧，或许这是秦罗敷最后一次在这里出现了。
　　云凡又和董元寂喝了两碗酒，云凡酒碗还没有放下，却看见罗广为又冲回了酒坊，气冲冲的回到自己的屏榻，抄起自己的长剑，将那张卧榻的扶手砍去了一个缺角，口中说道：“陈尧先！总有一天，我会打败你！”
　　发完这句誓言后，罗广为就离开了酒坊，连同青城派其他弟子也跟了出去。
　　酒坊中随即开始了大肆的猜测，最终大家统一的结果是：秦罗敷告诉罗广为，她只欣赏陈尧先那样的人，罗广为还不配，以致罗广为发誓要打败陈尧先。
　　关于这个猜想，有人觉得好笑：罗广为未免太过小心眼了，世上女人又何止这一个，怎么因为她一个人的想法就要改变自己。
　　也有人说：陈尧先是公认的当世豪杰，罗广为要努力超越他，还要花一番功夫。
　　大家七嘴八舌的说着自己的理由，慢慢的，慢慢的，大家讨论的方向开始了稍微的转变，这种转变到了最后，成了一种安静，一种默契的安静，似乎大家都想到了一个问题：陈尧先似乎真的成了同辈人中的拦路虎，他太优秀了，以致让其他人都黯然失色，这个江湖难道真要成为他一个人的江湖？

　　楼下的这些讨论都落入了云凡和董元寂的耳中，董元寂含着高深的微笑，对云凡说：“听到没有，这就是风向，只要你把握好这个风向，你就有机会。”
　　说完，董元寂告了辞，留下独自喝酒的云凡。

　　紫阳观，用斋厅。

　　用斋厅是一个大堂，几个长桌摆在中央，几十个道士便分坐两旁吃着饭。
　　厅内偏角另有一间陪室，是专门用来接待外客的膳房，没人的时候则由道观中的杂人、仆役占用。陪室内还有几个火炉，用来取暖，同时也是供烤肉之用。
　　陪室内没有流行的座椅，倒是要跪坐的。潘师正将谢平和陈尧先引入陪室，又让丁承祯和韦法昭陪坐，几人还未坐定，听见外面的一个大汉伙夫喝着菜汤，嘟嚷着：“这天气，若是能喝上几口水酒，吃上一口烤羊，才是舒服。”
　　众人只笑他痴，有人说着：“茅山都被围这几天，观里都没下山采办东西了，哪来的羊肉。”
　　丁承祯侧耳听到，看了一眼谢平和陈尧先，二人露出少许愧色。丁承祯又对罗少微说道：“师尊，子微被说得嘴馋了，要下山去弄些羊肉来，也不怕师尊说什么腥膻了。”
　　道长依旧微笑：“你知我不避这些的。”
　　丁承祯刚要起身，谢平拦道：“现下天黑，又下起了雪，大雪封了山，郎君要如何下山？”
　　丁承祯回道：“官家只管陪着师父说会儿话，我去去就来。”
　　说完，他几个踏步便出了大殿，殿中那几十个道士甚至没有发觉有人走了出去。

　　丁承祯走后，潘师正笑道：“我这个徒儿也有些坐不住，二位莫怪。”
　　继而又对陈尧先说道：“这位便是陈居士吧，久闻大名。”
　　陈尧先赶紧坐立，回礼道：“弟子见过真人。”
　　潘师正点了点头：“陈居士此来，恐怕也是为了这件事吧。”
　　陈尧先自然知道他所说的是什么事，便问道：“屠无训、陶湘之、秦飞等人果真在观中？”
　　潘师正并没有犹豫，脸色也未变，依旧微笑着回答：“屠无训和陶湘之此刻就在观中，至于秦飞等人不过是江湖谣传罢了。”
　　陈尧先正色道：“人议汹汹，潘真人不怕山下的人上来讨要说法么？”
　　潘师正说：“如果我说屠无训根本不是江湖传闻中的银钩屠户，无情杀手，你信么？”
　　陈尧先犹豫着，他不知道该信还是不信，不过他知道，潘真人一定会给出理由。
　　潘师正接着说：“屠无训以前是个杀手，那是十六七年前的事了，那时候的江湖没有现在这么规矩，各门各派分得那么清楚。那时候江湖混混沌沌，如宇宙初生，江湖上发生一些事情，不是关系到的人，别人根本不知道。所以说呀，那个时候的事情传到现在，多是一些人的讹传。屠无训到底杀了多少人，有多么凶残根本没人知道。十七年前，大概是贞观十五年，屠无训从军了，从此就再也没有在江湖上出现过了。后来的人，为了给这个江湖加点传奇，才杜撰出了这么个人物，将所有坏事都安在他头上，让他做了那个年代江湖反派的代表，才有了他如今的形象。至于他本人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又有谁清楚呢？”
　　陈尧先皱了皱眉，虽然他说的有一定的道理，但是这些话说出去，又有多少人会信呢？
　　“真人这番话为什么不对山下那些人说？”
　　潘师正笑了笑，问陈尧先：“我说了这么多，你信么？”
　　陈尧先没有说话。
　　潘师正又说：“你或许因为我是你前辈，所以姑且信了，但是能信的人又有多少。说与不说，都是一样。”

　　时间，是一样利器，会让对的变成错的，也会让错的变成对的。它让一个无名的杀手，变成了武林公敌；或许它也能让一代英雄，成为一个刽子手。
　　陈尧先相信“时间”的力量。
　　陈尧先想了想，说：“我即刻写信去肖馆主，让她……”
　　潘师正摇了摇头，说：“肖女侠当时还在岭南，并不清楚屠无训的事，她不会出来作证。倒是令师张道一，对此中详情还颇为了解。不过，既然他没有告诉你，想来他也是不想提了。”
　　陈尧先惊诧道：“师父知道怎会不说？”
　　潘师正说：“屠无训只是一个过去的人，他们不过是为了以后的事。”
　　潘师正的话提点了陈尧先，他自然就明白了：屠无训不过是个线头，大家真正想牵出的，是执掌武林的头衔。师父没有说出实情，乃至知道的人没有说出实情，不过是为了让那个获得这个头衔的人，有了个为武林除害的由头。这个人或许是自己，又或许是其他人。他们是有预谋的么？
　　潘师正似乎看透了陈尧先心中所想，说道：“这件事并不是你师父，或者那些知道真相的人挑起的。恐怕连那些人也不会明白，将尽二十年前的事为什么会再次被人提起，他们也看不到结果。他们之所以集体选择沉默，不过是一种默契，那是一个看不见的势，是自然法则操纵着这一切。”

　　陈尧先问道：“既如此，真人想要怎么办？”
　　潘师正没有回答，谢平在旁说道：“真人明日就会随在下去京城，到时候会带上屠无训和陶湘之。”
　　陈尧先皱了皱眉，说：“既然真人选择逃避，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否认，将他二人藏起来便是了，又或者根本没人能认出他们两个人。”
　　韦法昭说道：“真人开始确实是否认的，不过发现越是否认越是被怀疑，才察觉这件事不是一件简单的江湖恩怨。”
　　“那是？”
　　韦法昭没有回答，潘师正也没有回答，陈尧先看了眼谢平，大约明白，这件事或许跟朝廷有关系，便不敢再问下去。

　　此时，丁承祯已经提了一只半熟的羊，和一坛香气四溢的美酒走进了用斋厅。
　　厅内的伙夫问得香味均欢欣鼓舞，纷纷围了上去。
　　丁承祯说道：“还不起火，热酒的热酒，烤羊的烤羊。”
　　潘师正笑道：“果然来了。”
　　不多时，仆人已经将几块好肉端到了潘师正等人面前，韦法昭便提刀跟大家分食。
　　酒过一巡，丁承祯说道：“独饮无趣，且让我舞一段剑助兴。”
　　说罢，他兀自跳出室外，来到宽阔的厅中，舞出了一段剑舞。
　　依旧是一招“横比洗象”，依旧是浣溪剑法。
　　却见丁承祯所舞剑招均出自浣溪剑法，只是招式稍显涣散，并非严谨不苟。初时，陈尧先以为丁承祯能用浣溪剑法战胜青城派高手，必是对浣溪剑法精研有佳，用招更是分寸不差——以浣溪剑法的精妙，倒也足以匹及天下武学。但是现在，他发现丁承祯的浣溪剑法其实并不是一板一眼的按部就班，倒是有些随心所欲，想要用哪招的时候就用哪招，招式想用几分便用几分，以至看似破绽连连，却又变化无端。
　　陈尧先心中称奇，口中问道：“丁道长很喜欢浣溪剑法。”
　　丁承祯止住了剑：“是的，它很飘逸，我很喜欢。”
　　“但是用浣溪剑法对付其他高强的武功，并不容易。”
　　“是的，往往还要多费功夫，甚至如履薄冰，但是，我就是喜欢这种感觉。”
　　丁承祯不无玩笑，却又认真的回答着陈尧先。
　　陈尧先笑了笑，他确实是这样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