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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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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料峭,酥雨斜织。
蜀中唐门。
我去探望我的母亲唐老夫人,她已卧床数日。从她生病那天起,仇家、唐门内部各种势力蠢蠢欲动,山雨欲来风满楼。我不但没有出面稳定局势,反而推波助澜,将状况搞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境地,为的是逼老夫人交出唐门的最后势力——暗枭。
低眉顺目,垂手侍立,这是我见她的一贯姿态。很多人都说我们不像母子,反像君臣。我不会违逆她说的任何话,以她的喜好为喜好,以她的哀乐为哀乐,为她鞍前马后,排除异己。每次少卿与她针锋相对时,她总是用饱含无奈而又无限疼惜的语气说:“如果你有你四叔一半的恭顺,该有多好。”我很清楚她的嗔怪是言不由衷的。她怎么会希望少卿像我,少卿是母亲心中未来的门主,而我只是她的一枚棋子,如果不是我这枚棋子听话有用的话,恐怕早已和二哥、三哥在地下团聚了。
“你马上去云州把少卿的尸体带回来,他生是唐家的人,死是唐家的鬼!”这是她清醒后的第一句话,用的依然是居高临下的勒令语气。
不过这次我没有动,生平第一次对她的命令置若罔闻。我不会去接少卿回来,无论他是生是死,我都不会让他再与唐门有一丝的沾染。
一阵沉默后,是药碗摔在地上的声响,那碗应该是砸向我的,可是她已经没有足够的力气。
“卿儿已经去了,他是你最疼的侄儿你怎么忍心让他飘荡在外,魂魄无依?”心力交瘁的语音里竟然夹杂着恳求。
这本不应是母亲说话的语气。她十六岁嫁入唐家,凭着显赫的家世,倾城的美貌,深沉的心机,过人的手腕,牢牢坐稳了主母的宝座。父亲去世后,她执掌唐门多年,早已习惯了睥睨众人,颐指气使,习惯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在唐家她享有一切尊荣。唐门上下对她一向是唯唯诺诺惟命是从。她不会姑息任何一个人对自己说不的人,即使是她最疼爱的孙子唐家未来的掌门人唐少卿。
少卿是大哥的独子,大哥是母亲一生最大的败笔,他从小身体羸弱,不能习武,不能碰毒,偏又性情懦弱,做事畏首畏尾,这样的人在唐门根本无法立足。用母亲的话说,他身为唐门长子简直是家族的一大耻辱。大哥对唐门唯一的贡献应该是生下了少卿这个儿子。和父亲的庸庸碌碌不同,少卿很小的的时候就展现出了他非凡的才华,十岁时他已能把家中所有的毒经背的滚瓜烂熟,识别各种各样的药材,能将各种暗器运用自如。少卿一直是母亲的骄傲,她一向肃然的脸上只有在望向少卿时,才会露出宠溺的微笑。因为少卿,母亲说服了弥留之际的父亲,让大哥成为唐门门主。也是从那时起,母亲彻底放弃了大哥这块朽木,将全部的心力放在少卿身上。大哥当上门主后,终日战战兢兢地把自己禁锢在月落阁,从不走出一步,他也从不许少卿随意踏入一步。大哥不喜欢少卿,这个孩子身上所有的光芒就如同一根根芒刺刺痛着大哥身上的每一根神经,让他自惭形秽,无地自容。少卿和大嫂住在日熹院,大嫂待他异常严苛,非打即骂,有时连我看着都会感到于心不忍。唐门其他子弟也很少跟少卿亲近,因为一旦有争执,母亲总会本着为少卿树威信的原则,狠狠的责罚他们。久而久之,那些人一见到少卿只会恭敬地施礼叫声:“少主!”然后有多远躲多远。少卿怕连累无辜,也不会主动找其他孩子玩耍。他身为唐门少主看起来风光无限,其实他是家里最孤独最寂寞的人。
我是接触少卿最多的人,但我并不真心喜欢他,相反我很恨他,是他夺走了原本应该属于我的一切。可是为了讨好母亲,我一直扮演一个慈爱叔叔的角色。少卿对我很依赖,只有在我面前他会展现出一个孩子本色,撒娇耍赖,常常会逗得我很开心。时间久了,我也渐渐分不清,自己对他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
正月十五那天是我的生日。唐家的小孩,从不过生日。何况我出生那天便带着一份罪孽。每年生日那天,我出门办事会回来的很晚,然后独自一人到花市消磨到天亮,我并不留恋月色婵娟,灯火辉煌的美景,也不喜欢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热闹。我在那里闲逛是只是为了逃避我不愿去想不愿面对的真相。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是这个习惯。那天在通往花市的街道上,我意外的看到了少卿,当时他还是一个十岁的孩子。他正在和一个乞丐玩泥巴,翻滚嬉笑,全然不像一个大家子弟。我躲在树后静静的望着他,他没有察觉。他们玩了很久,乞丐说要到街市上去行乞。少卿把身上的银两,外衫,帽子通通交给了那个乞丐。“送给你,买些好吃的!”月光皎洁,我清楚地看到了他灿烂的微笑,暖若骄阳。“那你怎么办?”小乞丐有些迟疑。少卿拍拍他的肩膀爽朗地笑道:“放心,四叔会给我买新的。”原来他在等我。可我并不想见他,至少今天不想,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可是我看到他在刺骨的寒风中穿着单薄的内衫,痴痴地望着一个被父亲抱在怀中甜甜的吃着糖葫芦的孩子时,恍惚看到了多年以前的自己。我再也忍不住现身,轻声呼唤:“卿儿。”“四叔!”他欢呼着跑到我身边拽住我的衣角,“你怎么才来?”我解下披风披在他身上,然后把他抱在怀里责怪道:“这么冷的天,也不知爱惜自己。”少卿将头靠在我的肩上:“四叔抱着,一点都不冷了。”
那是我记忆里最快乐的一个生日。我给他买了新衣服,给他买了糖葫芦,把他放在肩头,四处闲逛。只要他想要的东西,我都会毫不犹豫的买下。孩子稚嫩的笑声始终萦绕在我的耳边。直到月影西斜,星疏散落,我们才回到唐门。少卿从买来的包裹里掏出一个布老虎递到我手上:“祝四叔生辰快乐!谢谢四叔一直照顾卿儿。”这时他清澈如水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我从未看过那个孩子流泪,即使是辗转在大嫂的藤条棍棒下,他也从不流泪,从不求饶。恍惚中,少卿已经跑回日熹院。原来这个孩子不止记得我的生日,还知晓我的生肖,我怔怔地望着那只布老虎,心中五味杂陈,未曾考虑到他回去后会面临什么。
第二天我隐隐意识到事情不妥,昨晚少卿没带一个仆从,分明是私自溜出府又那么晚回来。待他一向苛责的大嫂怎么会轻易放过他?等到我终于抽出时间去看他,已是正午。少卿满身血色笔直地跪在紧闭的房门前,冬末时节,积雪未融,地上的青石寒到彻骨。少卿跪得笔直,不敢稍稍晃动一下身体,我离近些,看到他握紧的拳头处隐隐流出了丝丝血迹。我蹲下身:“四叔不该带你玩那么晚的,是四叔连累了你。”少卿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轻声说:“与四叔无关。这几天娘亲心情不好,迟早会责罚卿儿的。我只是为她找一个好的借口。”看着他狡黠的笑,我忽然明白了慧极必伤这四个字的含义。
少卿突然扑到在我怀中喃喃的说:“四叔,我好累呀,您去帮我求求情。”我把少卿抱到内室卧房,帮他清理伤口,上药,这些事我经常做,早已轻车熟路。等一切收拾完毕,我发现孩子已经睡去。昨晚一夜没睡,加上这一折腾,十岁的孩子,怎么受得了?我虽然确定少卿已经睡着,还是不能全然放心又点燃一支迷香,然后向四周查看一番,确定无人后,走到外厅。
大嫂依然站在窗前,修剪兰花,头都没抬。想到少卿身上狰狞的伤痕,看着大嫂漠然的神情。我突然有一股不可抑制的愤怒朝她吼道:“他只是一个孩子,你怎么能这样对他?”“那你要我怎么待他?”她抬起头,美艳至极的脸上露出一丝嘲讽,“你知不知道昨天是什么日子?”我心中一阵刺痛,终究无法直视她灼人的目光,我转过头去,语调坚定:“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走过来用双手紧紧抓住我的双臂,强迫我与她直视,她那白皙无暇的脸上流淌着泪水,哽咽着问:“你知道是不是?你一直都知道是不是?那你怎么还能认贼作母?你怎么还能甘心当她的爪牙?”我拂开她的手臂,一脸肃然:“大嫂,母亲不仅是你的婆母,还是你的亲姨娘。你不应该对她不敬。”
“姨娘?”大嫂笑的声嘶力竭,“你见过哪个姨娘,害死自己的姐夫。然后虚情假意的将我们孤儿寡母接入府中。利用我逼迫娘亲就范。可娘亲替她生完孩子后,立刻被毒死。她自以为做的疏而不漏,可惜她瞒不过我。如果不是为了替娘亲报仇,我怎么会忍辱偷生到现在?这些年强迫自己看着仇人强颜欢笑,眼睁睁望着自己的弟弟叫那个□母亲,我生不如死。”
“大嫂,你应该明白祸从口出,忘记你刚才的话,如果你还想继续活下去,就不要再忤逆她,待少卿好些,他是老太太的心头肉,你一直这样虐打他,母亲容忍到现在已是极限,你再变本加厉,就是自寻死路。”
“我就是要从她的痛处下手,那个□越是在乎那个孽种,我越要折磨他。”
“你这又何苦,少卿是你的亲骨肉。”
“亲骨肉?”大嫂跌坐在地上笑的近乎癫痫,“你知不知道,在那个□的指使下,我是怎么被你那个废物哥哥凌辱的。一想到那个晚上,我恨不得撕碎自己。如果不是她用你的性命威胁我,我怎么会生下那个孽障?”
母亲当年的心思,我是知道的。父亲本打算给大哥定下另一桩婚事,可是母亲担心新妇嫁入唐家后会利用娘家的势力来制衡她的权力,所以坚决反对。大嫂无父无母,从小寄养在唐家,正是母亲看中的人选。可惜,大哥和大嫂的性格迥异,根本摩擦不出火花。母亲不得已出此下策。大嫂清白已毁,又怀了唐家的孩子,只能委身下嫁。婚后,大哥一直寄住在月落阁,大嫂住在日熹院,不相往来,互不干扰。
我忽然意识到也许大嫂和母亲之间的恩怨根本无法化解,终究要有个了断,再次确认;“你真的不能放弃报仇?”
大嫂咬牙切齿地回答:“不死不休!”
我叹了口气,下定决心。把大嫂从地上拉起来,扶她坐在椅子上,柔声道:“其实我今天是来向你辞行的。早上卢家派人来求助母亲,他们要去苗疆寻找宝藏,希望唐门参与。母亲已经答应要我前去,明日动身。苗疆宝藏富可敌国,多少武林人士趋之若鹭,却无一生还。我也不知道这次能否活着回来。”
大嫂万分震惊,紧紧拉住我:“你不能去,她这是要置你于死地。”
“那又怎么样?我不能违背母亲,如果我一走了之,你和少卿怎么办?我们经常见面,早已引起了母亲的不满。她早对我不再信任了。除掉我也在意料之中。我只是放心不下你,你要想报仇,就要学会收敛,整天张牙舞爪的,让她时时防范,怎么能达到目的?”
大嫂听到这些话,好像长途跋涉在沙漠中的人找到了绿洲,常年在黑暗中负重踽踽前行的人突然看到了光芒,整个人变得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原来一直是想着报仇的,你亲近她,顺从她只是为了换取她的信任是不是?”
我只能点头,然后说:“可惜我已经做不到了。母亲向来说一不二,没人能让她改变主意。”
大嫂的双眸瞬时黯淡下去,然后又点燃了希望,她说:“你一定有办法的,你那么聪明一定能想到办法的。”
我沉思半刻,终于说出:“除非唐门遭遇什么特殊变故。”
“变故?”大嫂茅塞顿开,“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终究有些不忍,我劝道:“你不要做傻事。”
“母亲去世那天我就已经死了。这种行尸走肉的日子我早就过够了。只要能保住你,只要你能替娘亲报仇,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大嫂脸上流露的是飞蛾扑火般的坚定。
我知道我已无需再说什么。就在我转身离去时,大嫂突然说道;“你能不能叫我一声姐姐?”
我身形一顿,终究没有言语,迅速离开了大嫂的房间。
大嫂说的没错,在很久以前,我就知道自己的身世。那还是我十五岁那年,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二娘被人捉奸在床,判了杖毙。行刑时,要求所有唐门子弟观刑,包括她的两个儿子二哥和三哥。整个过程,残忍血腥。二娘一直大呼冤枉,诅咒母亲不得好死,断子绝孙。我潜意识里感到二娘是无辜的,因为我能够感受到母亲端庄平静的脸上隐约露出微不可查的得意的微笑。
二娘一直是母亲心中的隐刺,那些年母亲和二娘或明或暗的较量,父亲一直是偏袒二娘的。二娘是父亲房中的丫鬟,自幼服侍在父亲身侧。听下人说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奈何二娘身世卑微,父亲虽然中意她,也不得不为了唐门的利益迎娶了出身名门的母亲。三年后,在母亲的撮合下,二娘成为父亲的侍妾。她的宽容大度,得到了全府上下的交口称赞。可以我对母亲的了解如果不是大哥身体羸弱,难当大任。母亲又连滑两胎。以母亲的骄傲,以母亲的精明强干,是决不允许二娘有上位的机会。二娘本就受父亲的疼爱,又连为唐家填了两个男丁。二哥三哥远比大哥聪明能干。自古母凭子贵,二娘在府中的地位隐隐有胜出母亲之势。听说当初父亲甚至动过将二娘扶正的心思。后来因为我的出世,这个计划才被搁浅。
二娘与母亲分庭抗礼多年,母亲斗垮她是迟早的事。她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她的死也不能引起我丝毫的哀伤。可二娘的丫鬟在二娘死的那个晚上找到我,那个丫鬟和二娘从小一起长大,亲如姐妹。她的双眼哭得红肿,语音凝噎:“二夫人说她一旦出事,要奴婢将这个交给四少爷,大夫人在二十一年前服用过此物,四少爷天资聪慧,一定能看出其中的蹊跷。”说完递给我一个药瓶。那个烫手山芋我根本就不想接,可是看那个丫鬟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怕和她发生争执,引起别人注意,只好勉强接过,随手扔到窗外。如果不是那个丫鬟当晚暴毙,如果不是我的房间有被翻动过的痕迹,如果不是母亲询问我的目光里露出的凶意。我根本不会再去找那个药瓶,更不会查其中的蹊跷。当我在窗外草坪找到那个瓷瓶,倒出里面的药丸,知道那是唐门禁药——红颜。我只看了一眼就用力将手中青瓷瓶连同药丸碾成齑粉。困扰在我心中的一些疑惑好像一下有了答案。红颜药效猛烈,女子服用终生不孕,即使勉强生育孩子也会患有痼疾。怪不得大哥生来羸弱,母亲后来两次滑胎,原来母亲在二十一年前刚刚嫁入唐家时,就着了二娘的道。那我是哪来的?我健康强壮应该不是一个服用过红颜的女人所生,联想到大嫂经常对我说的那些奇怪的话,我心中一下了然。可我并不觉得母亲做的有什么不对,豪门争斗,本就是你死我活的较量。在那种境况下,如果母亲不放手一搏,绝地反击。哪里还有立足之地?何况母亲这些年对姨娘也是心存愧疚的,否则以她狠辣决绝的性子,怎么能容忍大嫂活到今日?她们两个势同水火,只能保全一个,我不能放弃母亲,只有牺牲大嫂。我对她说的话,有九分是真的,卢家的确来求母亲相助。可母亲对一本万利的生意从来提不起兴趣,一口回绝,当然也不会派我去苗疆。我那样说是在赌,赌一个常年渴望报仇的女人,究竟愿意付出什么代价。
第二天唐家果然发生了变故。唐门长媳突然逝世。大嫂死的蹊跷,可没人会去深究死因。尤其是母亲,这也许正遂了她的心意。她眉梢舒展,连看我的目光都柔和了很多。
大嫂的葬礼隆重而风光。少卿中规中矩扮演着唐门长孙的角色,进退有度,大方得体,一副大家风范。可即使隔的很远,我仍能感到他身上所散发的那种浓浓的忧伤。
与他相依为命的母亲去世后,我经常能听到少卿在院子里弹琴。琴声低婉哀彻,我却再也没有勇气前去安慰。不知道是不是做贼心虚的原因,我总感到少卿看我的时候有些怪异,那种目光好像能够洞悉我的一切,将我的不堪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让我无所遁形。
一天晚上,我看到他站在月落阁的门墙外,仰头望天。知道他又被大哥拒之门外,我走上前问道:“要不要四叔带你进去?”少卿躬身施礼:“不敢烦劳四叔。我只是想在这里看看月亮。如果四叔没有其他吩咐,少卿先行告退。”举止有礼,言谈得体可这本不是我们叔侄相处的模式。那个依偎在我身旁,撒娇耍赖的孩子已经消失不见,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眼睛温润,我抬头望天,漆黑一片,那晚根本没有月亮。
三年后的一个夏日,大哥提出续弦,对象是他的贴身丫头怜儿。怜儿平日照顾大哥的饮食起居,细心体贴,双方情愫渐生。因为有二娘的前车之鉴,母亲最痛恨的就是那些不守本分,借机上位的丫鬟,坚决不允。
也不知大哥被迷了什么心窍,竟在那个怜儿的教唆下私奔,被娘亲抓个正着。眼看他们就要劳燕双飞,少卿突然出现。他手握九毒银梭对准自己,盯着母亲要求:“放他们走!”母亲不为所动,怒斥道:“你在跟谁说话?”
少卿也不多言,直接将九毒银梭刺入自己的肩膀然后拔出,鲜血顿时流出。九毒银梭,见血封喉,如果不是少卿自幼服毒,恐怕此刻早已毙命。
母亲脸色微变。
“卿儿,不要冲动!”我想上前劝阻。
“不要动!”少卿将九毒银梭对准自己的胸口,仍望着母亲,还是那句:“放他们走!”
母亲面沉似水沉声道: “唐少卿,你知道在唐家威胁长辈是什么罪名吗?你会为此付出代价!”唐门上下都知道,母亲一旦连名带姓喊一个人的名字时,说明她已经愤怒到了极点。
然而少卿仍然坚持:“奶奶,少卿愿为此付出任何代价。我数三下,请您放人,一……二……三……”少卿的九毒银梭正欲刺下,母亲疾呼:“放人!”在母亲看来,一个前途无量的少主,远比一个可有可无的门主重要。
大哥泪眼婆娑地望着少卿,哽咽道:“少卿……”
少卿回望着他,竟是清浅一笑:“爹,不用担心我,离开唐门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少卿一直望着大哥携着怜儿的手离开唐门,才将手中的九毒银梭放下。
母亲的脸色难看至极,大声吩咐:“来人,将这个畜生押到刑房,好好教他规矩。
少卿毫无惧色地跟着侍从离开。
那次少卿被母亲罚的遍体鳞伤,关在地牢里整整一个月。那是母亲第一次责罚他。
我再次见到少卿时,他仍然站在月落阁的门墙外,那晚月色很好,少卿却没有抬头看天。
我看着他消瘦的失去血色的脸颊问道:“值得吗?”少卿低声回答:“他快乐就好。”接着转身离开。
看着他寂寥单薄的身影在皎洁的月光下渐行渐远,我忽然感到也许他也并属于唐家,早晚有一天会离开。
少卿十八岁那年,母亲为他定了一门婚事,是慕容家的大小姐。江南慕容,蜀中唐门两大世家联姻,算的上是强强联合,母亲为此也算煞费苦心。少卿却极力反对,与母亲交涉不成直接离家出走。
这时少卿羽翼丰满,武功智慧皆属上乘,母亲派去的几批追捕人马,都无功而返。母亲却没有生气,反而得意的笑道:“堂堂的唐门少主,哪能那么容易被抓住。”
后来得知少卿追随容霖去了云州刺史府,并自降身份成为容府总管,母亲就再也笑不出来,使出了杀手锏派人将大哥抓回来。
少卿临走前已将大哥安排在隐蔽的地方。可再隐蔽,又怎么能避开母亲的耳目?命令下达的第二天,大哥就被捉回唐府。然后母亲立刻派人去云州。
我接到少卿被擒的消息,去了囚禁大哥的月落阁,大哥被关后终日酗酒,精神萎靡。我一把夺过他的酒坛摔碎在地,然后鄙夷地望着他,语言冰冷:“少卿马上就会被押解回来,知道这次他为什么会束手就擒吗?就因为你这个无用的父亲。就算你从没有理过他,从来没有尽过一天做父亲的责任,可是他还是不忍让你在唐门受苦。这些年没有少卿暗中接济,你恐怕也撑不到现在吧!除了连累他你还能做什么?你根本不配有这样的儿子!”
大哥呆呆望着摔碎的酒坛,不发一言。
我愤然离开。
意外的是我那个一向生性胆小的大哥,生性怕血的大哥居然用碎片划破了手腕自尽。他第一次的主动反抗,是那样的毅然决然,不留余地,风格像极了母亲。
母亲看后骂了句:“没用的东西!”便不再言语。我想她一定是伤心的吧,否则不会在大哥的灵柩前默默坐了一夜。那是他们母子相处最长的一段时间。
少卿回到唐门,看到的是父亲的新坟。他身着素衣,跪在墓前,却没有眼泪。
母亲把少卿囚禁在唐门后山毒谭。可我却知道大哥的死,隔断了唐门对少卿最后的牵绊,母亲再也没有什么能够留住少卿的了。
我没想到那个云州刺史容霖居然敢只身闯毒潭救人。莽撞的像个孩子,要不是我暗中相助,要不是母亲顾及唐门禁令不愿与朝廷有所牵扯,容霖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可也许就是这份天真这份义无反顾,才让少卿毫不犹豫地服下了唐门剧毒——离殇。然后大步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没有人能抵抗离殇的毒性,他会回来求我的。”开始的时候母亲信心满满。
可半年过去了,少卿没有回来。
除夕那晚,母亲一夜没睡,望着唐家大门的方向,自言自语道:“是不是因为我太娇惯卿儿了,才养成他执拗的性子?可除了我以外没有人能解离殇之毒,坚持不了了,他就会回来。”语气已没有先前的笃定。
大哥死后,少卿离家,门主之位空悬。几位长老找到母亲商量继承人选。母亲讥笑道:“我还没死,唐门轮不到你们说了算!”
母亲在唐门虽然一言九鼎,但也不能只手遮天。
唐门人心浮动。
母亲这样拖沓下去,其实是在等待少卿回来。
少卿是唐家长子嫡孙,唐门名正言顺的接班人。如果他真回到唐门,那我多年的心愿就会毁之一旦。
元宵节后,我瞒着母亲悄悄到了云州。
月明星稀,刺史府。
凉亭四围炉火正旺,容霖蹲在炉旁煎药,神色凝重。
少卿披着一件貂皮披风正在弹琴,琴音舒缓平静。一阵剧烈的咳嗽没让他把曲子弹完。
容霖立刻上前问道:“少卿你没事吧?”语气关切。
少卿回答:“没事,吃了药就会好。”容霖回去倒药,一会儿端着热气腾腾的药碗在少卿身旁坐下,把药自己试过后,才一勺勺递到少卿嘴边,少卿安静的等着,一勺子递过来便微微的张嘴喝了。还没等把药吃完,一名侍从赶来:“大人,白大人有要事相商。”容霖气急败坏;“有什么要事,还不是找人赔命,不去。”倒是少卿好言相劝:“小容,公事为重。”容霖仍是坚持把药喂完,才恋恋不舍地离去。少卿扶着石桌站起身来目送他。
等到容霖走远,少卿在也坚持不住,身体摇摇欲坠,我从树上跃下扶他坐下,看到少卿面色惨白,神情憔悴,完全没有昔日的风采。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他的脉象比我想象的还要紊乱,我思索良久还是无计可施,只能说:“跟我回去,离殇之毒只有母亲可解。你服用的那些药物根本无济于事。”
少卿抽出手腕,淡然一笑:“我知道,我只是不想让小容绝望。”
“跟我回去,回到唐门你才有活下去的希望。母亲最疼你,她一定会……”
“然后呢?”少卿打断我,“按照奶奶的安排放弃小容,娶一个我并不爱的女子,让世上再多一对怨偶?让爹娘的悲剧重演吗?四叔,我死都不会这样做的。”
他说的那样的坚决,我在想我当初的担心是不是有些多余,不由劝道:“少卿,你还年轻,来日方长。”
“四叔,我已经累了,不想在过那样的生活,那里是我的家,可是我却感觉不要一点温度。爹从不愿见我,娘亲看我的目光总是厌恶。每天面对是永远也完不成的课业,各种各样的毒物,人们躲的你远远的,生怕惹祸上身。都说我聪慧过人,其实要论天赋谁跟谁能差多少?我不过是比别人用功罢了。小时候我一直以为只要我出类拔萃,卓尔不凡,爹娘就会喜欢我。所以我拼命的学,拼命的练,可是后来我慢慢发现,不管我多优秀,多出色,都无济于事,爹爹依然漠然,娘亲依旧眉头紧锁,心事重重。”少卿望向我温良一笑,“娘亲只有看到您时才会微笑,我曾以为她是喜欢您的。所以总是缠着您去见娘亲。后来才知道不是,其实我还应该称呼您一声舅舅。”
我心头一紧,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就在您对我用迷香那次,我一直用毒,迷香对我的功效不大。那天我本来睡着了,可迷迷糊糊中我听到了娘亲大笑,笑声凄厉,我担心娘亲出事,一下清醒过来。我站在窗外听到你们的谈话,明白了很多事。知道了爹爹为什么躲我,其实他不是不爱我,只是不愿面对自己当年所犯下的罪孽。唐家毁了娘亲本该平淡幸福的一生,所以她恨唐家的一切,当然也不会爱我。”
这么多年,我一直害怕少卿知道这件事,却没想到从一开始他就知道。瞬时感到压在心头千斤巨石落地,一阵轻松,我终于可以和他坦诚相见;“既然你听到了,就应该知道,是我逼死了你的娘亲,所以你不可以死,我等你报仇。”
少卿摇头,“舅舅,您是我娘亲宁可舍弃生命都要保护的人,她死得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如果我找你报仇,她死不瞑目。娘亲生亦无欢,死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我还记得那晚她打扮的很美丽,神情那么平和,笑的那样温柔,她第一次抱了我,叮嘱我说,‘’卿儿,永远不要做你爹。’这是娘亲对我唯一的要求,我决不让她失望。”此刻少卿的眼中噙着泪光。让我想起那个我一直不愿承认的姐姐,有些悔恨,当年我为什么不肯叫她一声呢?哪怕只是敷衍一下也好。这样她是不是更能了无遗憾,念头一闪而过,我迅速回到正文:“那你奶奶呢?从你走后她食不下咽寝不安席,她一生最疼爱最器重的人是你,你就忍心让她失望?”
“奶奶爱的不是我,而是我能为她带来的向世人炫耀的资本。从小到大她在意的是我能不能成为合格的少主,至于我的喜怒哀乐她从不关心。我离开唐门,她最担忧的不是我的安危,而是谁来执掌唐门。奶奶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美玉就在身侧,她却只看到了我这颗顽石。她过于执着于血缘,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四叔你能够运筹帷幄,又懂得审时度势,果断坚韧,百折不摧。比我更适合做唐家掌门。更何况四叔苦心经营多年,又何必为我做嫁衣?”
我不由愕然,原来少卿一直懂我:“少卿,我……”
“四叔,您听我说完,”少卿摆手阻止我说下去 ,“刚才您也看到了,白家步步紧逼,我出去顶罪,才能帮小容化解这次危机。心头的血液还能救回阿青,小容当年对不起他,就当是我替他还了债。对四叔而言,我死了您就是唐家名正言顺的接班人,不会再有人因为我的身份质疑你的资格。一举三得,我也算是死得其所。四叔少卿要用唐门的一个秘密换您一句承诺。”
……
那晚我没有离去,藏身在刺史府的房檐上,遥望着凉亭的方向。容霖回来后少卿不知和他说了些什么,我听不真切。只看见容霖猛然站起身来,不住地摇头。少卿撑着起身,紧紧抓住容霖的双臂,任凭身体趔趄,也毫不放松,直到容霖点头。然后他们并坐在凉亭的廊子上,少卿的头斜靠在容霖的肩膀上,看着天边月色,夜凉如水,岁月静好。他们仿佛已经脱离尘世,唯有彼此。我多么希望时间可以就此凝固。
第二日,少卿被判剜心之刑。午时我挤在人群中犹豫是不是要将他救下。少卿朝我望了一眼,那一眼千言万语,万语千言 。我眼睁睁地看着少卿的心被剜出。那颗血淋淋的心脏状若殷桃,在阳光的映衬下,鲜艳夺目,如同少卿的一生坦坦荡荡,一片赤诚。我无暇理会容霖痛彻心扉的哭喊,更不理会众人的唏嘘,迅速离开刑场。我要兑现我对少卿的承诺。我不可以让唐门再有任何变数,白白辜负了少卿的牺牲。我心中如沸,策马狂奔,耳旁一直响起的不是呼呼的风声,而是少卿郑重的托付:“四叔,做一个好掌门吧!不要再让唐家冰冷的像个地狱。”
我回到唐门后开始着手布置一切,消息很快传到母亲耳边。一向泰山压顶面不改色的母亲,霎时面如死灰,昏厥过去。她清醒后把我找来。“你马上去云州把少卿的尸体带回来,他生是唐家的人,死是唐家的鬼!”见我恍若未闻,她又换了一种语气,““卿儿已经去了,他是你最疼的侄儿你怎么忍心让他飘荡在外,魂魄无依?”
我无法认同母亲的自以为忍不住出口反驳:“少卿不会孤魂无依,这是他自己选择的最好归宿。”我叹了一口气,“母亲当初让他服下离殇就应该知道少卿时日不多了。”
“离殇的药量并未下足,我以为凭他的医术至少可以再支撑半年,如果到时他再不低头我就让步,向慕容家退婚,只要他肯回来。没想到他竟然 ……”
我没想到母亲居然会有这个打算,抬头看了看她愈加苍老的容颜,恍惚明白母亲输给的不是亲情而是岁月。她已经没有时间没有精力再去培养一个继承人了,所以只能选择让步。可惜造化弄人,一切不可能重来。少卿再也回不来了。逝者已矣,现在悔恨伤心毫无意义。我必须把母亲拉回现实:“孩儿以为母亲现在应该考虑的是唐门当前的局势。”我把唐门眼下的形势一一禀告,最后说:“何去何从,还请母亲示下。”
“你早已胜券在握,还用过问我的意见吗?”母亲的双眼发出两道寒光紧紧盯住我,“门主之位,你觊觎很久了吧?如今如愿以偿,真该恭喜你呀,唐四爷。”
我如芒刺在背,强自稳定心神道:“孩儿势单力薄,要想稳定大局,还需借助母亲暗枭的力量。”
“你怎么知道暗枭的存在?少卿告诉你的?”
我默认。想起那晚少卿告诉我的秘密:“唐门有一股势力,隐藏在唐门内部,遍布江湖各个地方,他们由奶奶直接掌控,只听命于奶奶一人,四叔要想真正掌控唐门,必须先控制暗枭。否则祸起萧墙,干戈难免。”
母亲怒极反笑:“你前几日是去云州了吧?你是去杀他的。他竟然还帮你?”
我无言以对,母亲一语道破我的初衷,这本是我的计划,可是看到少卿后,我忘记了当初的目的。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愈下愈大的雨敲打窗棂的声音。
“暗影!”
随着母亲的一声呼唤,一个黑影飞身而至单膝跪地,恭声道:“主人。”
“从今天起四爷就是你们的新主人,你传令下去,暗枭从此只听命于四爷。”
“是!”黑影转瞬消失。
我舒了一口气,我与母亲之间的博弈,赢在母亲不可能不顾唐门的存亡,而她的身边除了我已无人可用,无人堪用。
我躬身道谢:“孩儿一定不负母亲重托。”
母亲躺回床上,不再看我一眼,也不再发一言。
就在我以为在也听不到她的回应时,母亲忽然幽幽地问道:“卿儿临终前有没有什么话留给我?”
我认真想了一下,据实回答:“没有。”
“他是恨我的。你们一个个全都恨我!你赢了,你终于帮你亲生母亲报仇了,她可以含笑九泉了。”她的声音无限感伤,我清晰的看到她眼角滑落了几滴清泪。
我心如刀绞,正欲解释时,却听到母亲说:“你走吧,我不想再见你。”
还没等我真正体会这句话的含义时,母亲迅速吞食了一颗药丸。我连忙上前阻止,却为时过晚。
是离殇,十足的份量。瞬息毙命。
我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握住她尚带体温的右手。泪流满面。
娘亲,您是这个世上我最爱的人,可是您了解我还不及少卿深。这么多年的相濡以沫,难道抵不过那点血缘?我怎么会因为亲生母亲恨你,我从没有见过她,对她没有任何印象。是您把我抚养长大,教我学武习文,养育之恩大于生,在我心中您一直是我唯一的母亲呀!您统领各堂,高高在上的发号施令时,在氤氲的灯光下清点账目,规划唐门前景时,您从不知道,那个随侍在您身侧的孩子是以什么样的目光来打量着自己的母亲。如果您看到过您就会明白纵使没有血缘,即使隔着深仇,那个孩子仍对您抱有最最真切的孺慕之情。我想得到门主之位,最初的最初只是为了帮你排忧解难,只是为了让您安享晚年,让您命运多桀的一生得到宁静,享受到安乐。我们本该是世上最亲密无间的母子,您为什么从来不信?
我又想起那晚我与少卿的对话。“你告诉我这些,就不怕我会伤害到你奶奶?”
少卿一脸的不可思议:“您怎么会伤害奶奶?我一直相信如果将来奶奶身边只剩一人,那一定是四叔。”
言犹在耳,可我终是伤到了母亲,我忘记了她的骄傲,忽视了她的执着,漠视了她对权力的渴望,所以我们今生还是错过。
……
屋外,暴雨倾盆。
床侧,泪水滂沱。
后记:壬戌六年,唐老妇人病逝,蜀中唐门风雨如晦,四子唐叶临危受命,力挽狂澜,成为唐门第二十九任门主。唐叶谦恭虚己,沉稳果断,深得人心。唐门上下精诚团结,一派和乐,唐家势力如日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