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七月开始》林绚

1、重逢

　　与他的重逢，是在一年之后，有着骄阳似火的八月，童七月回到S市的第25天。
　　S市的一家婚纱店里，偌大的镜子前，童七月呆呆地看着镜中与自己对视的女孩，身着一袭纯白似雪的露肩礼服，清新如晨露的妆容，顺直的黑发垂在胸前，头上的花冠更为她添了几分甜美。这是她曾经在梦中看到过的自己。
　　林澜轻轻地为她理顺着发丝，眼中有着难掩的惊艳：“七月，喜欢我为你准备的伴娘礼服吗？”这样的打扮，果然适合七月，有着令人心动的恬静与美好。
　　七月曾经说过她对婚礼的设想，包括喜欢什么样式的礼服及装扮，于是林澜便按照她的设想为她准备，希望七月能够以自己喜欢的样子当她林澜的伴娘。
　　童七月从镜子中回过神来，激动地抱着林澜，笑容灿烂：“喜欢！我真的好喜欢！林澜，谢谢你！”
　　林澜好笑地看着她孩子气的样子，这丫头还是如此，虽说比初识时沉稳了些，但性子里还是闹腾。
　　她们二人相识于八年前，那时候七月是高中一年级的学生，在林澜工作的花店兼职，林澜比她大五岁。
　　“傻丫头！谢什么！等着，我去把项链和耳环给你取来。”
　　“林澜，你这样子弄到好像我才是新娘！赶快把你的新娘婚纱穿出来让我好好欣赏！”七月故意露出一副色狼的样子。
　　林澜轻捏她的脸蛋：“等陆铭他们过来先。”说完便走向化妆间。
　　七月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方才的笑颜慢慢敛起，指尖触摸着镜中的那张脸，感觉似乎有一股强烈的冷空气野蛮地窜入她的心房，那突如其来的冷意带来的是难以抑制的心痛，七月紧闭着眼睛，强忍住即将涌出眼眶的酸胀，用力地呼吸着。
　　这样的心痛，只有念及贺君岂时才会出现。
　　一年前，当她还是以“我和贺君岂”这样的开头作为话语时，她想象过她和贺君岂的婚礼，也有过这样的梦境，她像现在一样，绽放着最璀璨的美丽，当教堂的门缓缓开启，当《婚礼进行曲》悠悠响起，她，身着一袭纯白的婚纱，在红毯的这端，踏着专属于幸福的旋律，走向红毯那端的他，深情而认真地凝视她、等待她的贺君岂。
　　那时候，不管是现实还是梦境，她都相信自己是幸运且幸福的。
　　而如今，一年了，徒剩心痛。
　　当七月睁开眼，发现镜中不再是她一个人。一个高大英挺的男子站在她的身后，那张脸正是她方才念及的！
　　童七月不敢置信地回头，迎上他的眼，以为自己在做梦。
　　“你……”童七月的声音有点嘶哑，说出这个“你”字以后，喉咙似乎被什么堵塞了，完完全全地说不出话来，脑海已是一片空白。
　　“你回来了。”
　　贺君岂低沉如大提琴的声音，和以前一样，总是可以轻易地让她有着不知所措的慌乱。她低垂着头，不敢再与他灼灼的眸子相对视。
　　是的，她回来了。为什么在这样的场景与他重逢？为什么一遇上他，她就慌乱至此？突然觉得自己的慌乱有点莫名其妙，竟然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七月强自稳住了心神，抬起头与他对视，努力摆出一副镇定从容的样子。“是的，我回来了！”
　　话音落后，两两相视，静默无言。
　　贺君岂嘴角含笑地看着眼前这个假装镇静从容的丫头，心中波澜起伏。
　　今天早上陆铭告诉他会送给他一个惊喜时，他还在心里暗自思忖，陆铭那样木讷的家伙能有什么惊喜。当他步入婚纱店，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站在镜子前发呆的女孩，他的心就已经知道这份惊喜来得多么巨大而震惊。
　　一身白纱的她，身上褪去了一些稚气，柔美的五官多了几分成熟，但是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和因为紧张而微微抿起的唇依然透露着他所熟悉的倔强。
　　清风朗月，童七月记得自己曾经用过这一词来形容眼前的男子。认识他一年半了，时光并不能在他的脸上留下任何岁月的痕迹，眉宇间的气度和以前一样自信沉着，笑容亦然。她应该感慨岁月对贺君岂的宽容，已是三十四岁，看起来却像二十八九。不说的话，有多少人可以单从外表看出他竟然比她年长十岁？
　　“七月。”林澜的声音打破了他们之间漫长的静默。
　　“君岂，这个惊喜怎么样？”陆铭向贺君岂使着眼色。
　　“很好。”贺君岂波澜不惊的声音，让人体会不到他所言的“很好”到底是何意味。
　　“七月，你和君岂认识？”林澜睁大眼睛看向七月，语气惊讶，却是肯定的音调，从陆铭和贺君岂之间的对话，她轻易地得出了这个认知。
　　认识？他们之间应该不止是认识。七月的心里涌起一股苦涩。“贺老师是我实习时认识的一位医生。”
　　疏离而平淡的语调，一句“贺老师”让贺君岂身躯瞬间僵直。她称呼他为贺老师！
　　以前她从来不愿喊他为老师，而是一次又一次直呼他的名字，后来，他逐渐习惯了，习惯了那个叫童七月的女孩子眼睛、嘴角都含着笑意欢快地喊他贺君岂，面带委屈、撒娇怯怯地喊他贺君岂。
　　如今，她却喊他贺老师！
　　“太好了！君岂，七月现在在你们医院儿科上班，你以后可要多多照顾她！”七月刚刚从医学院校毕业到S市清晖医院上班还不足两个星期，林澜知道住院医师的压力很大，一直担心她会适应不了，现在好了，除了陆铭，又多了个可以照应七月的人。
　　贺君岂看向背对着他的童七月。原来，她早就已经回来了！他们还在同一家医院工作！那么，今日倘若没有再见，她是不是打算一直瞒着他？
　　童七月感觉到身后贺君岂冰冷的目光，似乎带着一丝受伤，但很快她又否认了自己的感觉。受伤？他贺君岂怎么会在乎她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
　　“这……”陆铭感觉到气氛突然之间掉到了冰点。这个惊喜的结果似乎有点出人意料。他之所以会给君岂安排这个惊喜，是因为前几天他在君岂的皮夹偶然看到一张照片，照片里的女孩子笑容灿烂，而那女孩竟然是自己老婆大人的好友童七月。考虑到贺君岂三十四岁高龄，感情处于空窗期也快三年了，而能够让他把照片放在皮夹里的女孩子，一定是他所珍视的。所以他连林澜都没有说，就想偷偷地为他们两人牵个红线。结果呢？是不是还有很多事情他没有考虑到？真是笨啊！
　　不愿此时此刻再在这里待下去，童七月拉着林澜走向更衣间。
　　等林澜穿好婚纱上好妆再度回到那个有他的空间不够十分钟，七月便找了个理由匆匆地逃离了婚纱店，谁能知道在那里的每一分、每一秒对于她来说都是煎熬。
　　落荒而逃的她没有看见那道一直追随她的目光，深邃而哀伤。

　　夜，很静。
　　童七月躺在床上，电脑里循环播放着齐秦的《悬崖》。
　　回到S市快一个月了，在清晖医院上班也快两个星期了，S市是自己的家乡，清晖是她实习时所在的医院，一切都是熟识的，刚刚接触工作所遇到的困难也还可以应付，并没有什么太让她操心的，唯一搅乱她的就是与她有着七层楼的距离、四楼呼吸内科的贺君岂。
　　她不是没有设想过与贺君岂的重逢，她想过可能会是在医院的楼梯或是电梯，或是某一个转角，只是从来没有预料到会是今日这样的情景，更加高估了自己，她以为自己可以带着从容的微笑对他说出“好久不见！”，然后一如她平时的潇洒，转身离开，留给他一个骄傲美丽的背影。毕竟，当初不要这份感情的人是他，为何自己反而慌乱得像是放弃他的一方？
　　今日，当她说出“贺老师”着三个字时，不是没有心痛，但更多的是无奈与苦涩。
　　也许他已经忘了，一年前的那个夜晚，她曾经对他说过：“贺君岂，从这一刻开始，我会学着去忘记你。当我们再见时，我只会叫你贺老师”。
　　可是，那一晚他们之间的每一句话她仍然记得清清楚楚，正是因为记得太清楚，所以一直以来的心痛都是那么地深刻而清晰，从来没有淡过。
　　其实，这样子的重逢也好，总好过到了陆铭和林澜婚礼进行的时候，突然看见他站在红毯的那一端的震惊来得小一点，倘若真的如此，她不敢保证自己是否能够顺利地走完整个红毯，是否能若无其事地继续伴娘的角色。
　　林澜和陆铭的婚礼，一切都得完美无瑕的，不能因她这个伴娘而有任何瑕疵。
　　放在床上的手机突然传来的震动把童七月吓了一跳，拿过手机，屏幕里显示的名字让她怔然——贺君岂，这个名字已经一年没有在她的手机出现过。
　　七月打开短信。
　　——“我以为，你现在应该是准备读Z医科大学的研究生。”
　　以为？五个月前，当她研究生考试初试成绩刚刚出来时，她也还是以为自己会争取通过Z医科大学的复试，在这所他曾经就读过的大学度过三年研究生生涯，想象着穿越十年的时光，坐在他曾经可能坐过的课堂，走过他曾经可能走过的校道，看着他曾经可能看过的某一处风景。
　　只是，当她兴冲冲地坐了十多个小时的火车，从学校风尘仆仆地回到清晖医院，打算亲口告诉他这个好消息时，她所看见的那一幕彻底击碎了心中所有的喜悦和期待。她当时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一直以来的执著是多么地可笑。
　　手指迅速跳跃，七月很快地把信息打好发送出去。
　　——“是吗你的以为从来不是我的以为。”
　　过了三四分钟，手机再次震动。
　　——“七月，你在怨我。”
　　七月愕然。是的，她的确怨他。不知该回复什么，七月把手机随手丢在床上，把脑袋埋进枕头里。
　　清晖医院，呼吸内科医生办公室，贺君岂一直盯着桌面上的手机屏幕，等了好久，屏幕没有再度亮起来。
　　贺君岂站起来走到窗边，挺拔宽阔的背影在黑夜的衬托下落寞而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