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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   一。

      这年,梅花早早的就开了,被漫天盖地的雪衬着,样子是极好看,却教人怎么也欢喜不起来。

      她能在被困在这红墙三年之后的一个薄雾浓重的拂晓里想起那个人,全然是托的那个步履紊乱的新晋小宫人路过御花园时打翻的那个食盒。从那食盒里溢出的香气再熟悉不过了,此去经年,她几乎都快要忘记那酥皮莲蓉包的味道了。

      “纪姑姑……”那着了一袭绿色宫装的小宫人见了她朝这边走,连忙停下了手头收拾残骸的活计,唯唯诺诺的退了两步福声行礼。

      她在怕她。

      她倒也并不恼,只是被那酥皮莲蓉包的气味惹得鼻子发酸,柔荑微抬指了指地上的食盒问道:“这是要送去哪儿的?”

      “回姑姑的话,是送去太后娘娘那儿的……”小宫人每每吐出一个字头就压得更低一些,被冻得通红的手往衣襟里缩了缩,像是随时准备着要承受铺天盖地的责骂。

      那小宫人前不久,才因打碎了个西宫良妃娘娘的一个玉碟而被遣去浣衣局领了一个月的罚。原是寒冬腊月,宫里但凡有点势头的宫人都能讨到两瓶抵御寒邪侵袭的药膏,若是讨不到那便只能忍着手上酸心痛做活了。她这般受了主子责骂的,便只得熬一整个冬天了,还得希冀着来年春天主子气消了才是。

      “御膳房是不是换新的御厨了又?”清冷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小宫人又把头压低了一分才作答:“是。”

      这一声“是”过后,便是好一阵子的静默。复而,只听那人一声叹息后启唇言:“太后娘娘向来口味清淡忌甜食,这莲蓉包味道沙甜,打翻了也好,若是送去了娘娘怕也是要恼的。你且折回去让御膳房重新准备娘娘的早膳吧,就说是我吩咐的。”

      “多谢,纪姑姑。”那小宫人感激的盈盈一福身,刚要弯腰收拾就被她制止了。

      “我来吧,你赶快去回话,免得耽误了娘娘用早膳。”她说话间从袖中拿出了一个小瓷瓶递给了那宫人,“这药膏你且用着,不够了可以来我这儿再讨。若是一会儿子让主子们见了小手儿皲裂得这般厉害难看,一个不欢喜怪罪下来也不好。”

      那小宫人走之前特意行了个大礼才恋恋不舍的折回御膳房去。

      她裹了裹红色的袄子,俯身慢吞吞的整理着食盒,半晌才提着食盒往居所走。步子一深一浅地踏着雪走在曲折的宫径上,旧年的红袄在这寒冬腊月里终究是单薄。她回到居所时,一时不适应屋里头温温的热气,打了个冷颤。

      她抬手抹了抹脸,看着掌心的湿润,别过头也不知是不是幽幽檀香的氤氲之气模糊了视线,她只自顾自道:“定是那檀香熏的……”

      只凭着感觉,她从食盒里拣了个干净的酥皮莲蓉包,塞进嘴里,食而无味。

      “潮生,潮生……你断然是不会知晓,如今这宫里头,人人都喊我一声姑姑……呵,姑姑,姑姑。”

      二。

      是夏。

      晨曦月牙犹在,微风拂过水光潋滟的湖面全无酷暑炎意,池塘中的莲花开的甚好。

      伴着蛙声蝉鸣,一袭青衫的小姑娘哆哆嗦嗦的爬上岸。浑身湿漉漉的,额前碎发沾着的水珠,跟那河塘里荷叶上还未褪去的露珠的颇有几分相似。

      “瞧着小丫头生得俊俏,真真教可怜了,何事想不开竟要投湖?”那搭救了她的山间老翁如是问道。

      风光旖旎的湖畔轻风拂过,凉意顿时袭来,缱绻的身子微微哆嗦,柔荑轻颤着裹紧了有些褴褛的衣裳。她答话时语调有些微颤:“我不会泅水,又没有阿爹阿娘,他们便欺负我,将我推了下去。”

      墨瞳中满是氤氲湿气抬眸时,却撞见那背着药篓的素衣老翁满面和蔼明眸溢出慈祥之意。

      “小丫头叫什么?”

      “吾亦不知。”

      那日便是她初遇上山采药的师傅,而后细枝末节已然被岁月抹去,只记得庭中一景。

      白衫少年坐在庭院中捧着个药罐子正捣药,她对上少年那双清明的墨瞳时往素衣老翁身后缩了缩。

      “诺,这是小儿潮生看模样应该长你两岁,今后你随我姓纪可好?”

      闻言再探出头来时,嫣然巧笑:“好。”

      “既是在湖边遇到的,那便唤作温澜吧。”

      有一女子姓纪,名唤温澜,不知君可记得那日庭院中嫣然巧笑眉清目秀的姑娘诺。

      三。

      宫里头的纪姑姑,名唤作纪温澜。初涉宫闱时也不过是个掌灯宫女,偶尔一次让太后撞见,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讨得太后娘娘十分欢喜,便调去了永安宫做了贴身婢女。偶然机遇之下竟让那温澜小宫人治愈了六王爷的眼疾,便调擢去了御药房成了名典药。

      这宫里头无人不知当今天子非太后所出,自幼身患眼疾的六王爷才是太后的心头肉。纪温澜医好了心头肉,此后自然是仕途光明。从典药晋到司药,再从司药到尚食,不过短短一个年头,宫里人都得叫上她一声:纪姑姑。

      若要回头说其中的细枝末节,纪温澜自个儿也是一颗心悬得七上八下。若是真让太后娘娘知晓她当初根本没多大把握治愈六王爷,医好了他不过是老天爷给脸儿,估计那永安宫的主子再吃斋念佛心存善念,也得执起笔一挥狼毫书一封懿旨赏她一丈红。

      不知好歹的下贱东西。

      纪温澜想着,这番话若是从那素来清心寡欲的太后娘娘口中说出来该是怎样一般光景。诚然,太后待她不薄,如今她这般想着,自己都想骂自己狼心狗肺了。

      她身为一宫尚食,新晋朝堂医官的花名册是决计呈不到她眼跟前的。那人入了宫,还是借着小宫人们爱嚼舌根子的坏毛病知道的。

      “听说那医好了良妃的纪御医,相貌生得俊俏。可不知是真是假?”

      “你在安禧宫做活,竟不曾见过纪御医?”那被问了话的小宫人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可不是嘛……上回纪御医来替娘娘搭脉时,我替主子给太后娘娘送贺礼去了。”

      “我同你说了,你可莫要笑我啊……”那宫人刚要说下去,便见了纪尚食,连忙蹩眉慌慌张张的福身:“纪姑姑……”另一个小宫女儿听了也是懊恼的一咬牙,连忙跟着行礼。

      “往后莫要再教我听到有人在这儿嚼舌根子。”

      纪尚食脚下的步子几乎都没作任何停留,只在与两个小宫人擦肩而过时留下了嘱告。

      她没问那纪御医,是不是唤作潮生。

      她知道是他。

      “潮生潮生,这皇宫这么大……呵,想也是见不到的了。此前不是都没遇着吗?你倒是很会沽名钓誉,讨得人姑娘家很是欢喜嘛。”她轻提起裙裳踏着细碎的步子小声呢喃,也不知是在同谁说话。

      她也不知何故自己非要躲着他,亦如不知当初是何故要这般入宫躲着他一样。

      四。

      终究是遇见了。

      他若真是要寻她,实在易如反掌。

      前两日下了很大的一场雪,积雪在冬日底下晒了整整两日都没有化去,这日又下起雪来了。南苑的纪尚食在经历了入宫以来的最大的一场雪后,破天荒头一遭——同太后娘娘一齐病了。纪尚食以伤重风寒告假,而永安宫的那主儿的的确确也是上了些年纪身子骨弱,险些被个风寒折腾得卧床不起。

      宫里的医官医女,但凡翻过几本医书的都往永安宫钻,她倒好,索性告了病假。原不过是个伤寒,无需告假,她竟是发现自己有些害怕若是被召去永安宫遇见那个人。也不知道为什么,告了两天假整日窝在南苑,愣是把风寒熬得越发严重,原休息两日就自己能好了的病愣是磨到了非得吃两贴药的地步。

      纪温澜收了纸伞,弹落了肩上的积雪,提了提裙踏进御药房取药。她攥着药方的指冻得发红,那素筏上的药不过是方才照着寻常抵御伤寒之药随手拟的,她全然没看方子也能稳稳妥妥的抓一副出来。

      她也不知道纪潮生是什么时候来的,直到那人骨节分明的手覆上自己眼跟前的药材,手腕上是带着的红豆不知是谁串起的。她才发觉,他们又遇见了,在相隔三年了以后。

      四目相对。

      潮生,潮生……你断然是不会知晓,如今这宫里头,人人都喊我一声姑姑……呵,姑姑,姑姑。

      纪温澜低了头,忽然觉得眼睛发酸。嘤嘤,定是昨夜里读书读到太晚了,看来还得配副明目的方子才好。

      静默无言了好一会儿功夫,纪潮生别过了头径自开始在药柜中游走。不消片刻,纪温澜眼前就多了一副治风寒的药材,连分量都与手中那张方子上写的不差分毫。可不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连用药的习性都如出一辙。

      那人抓完药,又择了个药罐自顾自坐在木桌边捣药,腕上的那串红豆在衣袖间若隐若现。

      纪温澜在旁边干干的坐下看他专心捣药,单单心里莫名的漏了一拍,想打破这僵局却是语塞,只挤出了这几个字:“纪潮生,你不冷吗?”说完自己都吓了一跳,被自己那无缘无故的胡言所惊。

      那人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侧目,轻声笑了出来:“为了我的温澜小妹,再冷又如何?”言罢不知怎么的微微一怔,替对面的人撩起了那缕散落的发丝别在耳后。纪温澜目光始终落在那人腕间那串红豆上,他替她理青丝时下意识的躲闪身子往后倾了倾。那人轻皱起眉,指尖颤了颤掩去了那份尴尬放下了手。

      “你来这里做什么?……咳咳……”话尚未落音就紧接着咳了起来。

      纪潮生见状,眉头拧得更紧了些,薄唇轻抿成线,笑意依旧却徒添了几分严肃。他腾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你瞅,我不在,你都不会照顾自己了。所以,我这不入宫,专程来照顾你了么?”顿了顿,又说,“师傅辞世前,我亲口应下的事,自然算数。我答应过要照顾你的。”

      “咳……”她拽了拽自己的衣角忍住了喉间难受的感觉,“谁要你照顾了?”也不知怎么,就恼了。她憋着眉起身,连纸伞都没撑就走了。不过一个执伞的间隙,竟就教她溜得没了影儿。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自古红豆寄相思。

      潮生潮生,你既有了所牵挂之人,何苦入这深闱来兑个所谓誓言?怕是让哪家姑娘给嫌弃了,终是在我入宫三年后想起我来了?……温澜小妹,温澜,小妹。潮生潮生,我都快忘了,原来我叫温澜啊。

      “呵,温澜吾妹。”她踏着雪怪嗔了一句。

      他若真想要寻她,易如反掌。却整整迟了近千个日头。她终是明了,她躲他,不过是存了一丝兴许他会来寻她的念头。与此同时,又是想躲一声“温澜吾妹”,躲一句“我答应过要照顾你的。”

      他如此,只为因那一句所谓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罢了,跟她是谁没有半点儿子龟毛关系。

      呵,谁叫是,温澜吾妹呢。

      五。

      既他寻她容易,那么她要躲他,也容要易。

      此后一个月里,纪尚食都没有见过纪御医。其中自然少不了太后的病症一拖再拖迟迟不肯好的缘故,就在整个太医院都一筹莫展,圣上下旨称再不医好太后娘娘就让整个太医院的人都告老还乡的时候,小宫人忽而传来喜报,纪御医一副药就让太后痊愈了。

      她耳边还萦绕着那小宫人对纪潮生医术的赞口不绝,魏公公便来南苑请人了:“纪姑姑,太后娘娘召见,请随老奴走一遭吧。”

      纪温澜披了件茶色的袄子跟着魏公公往永安宫去,路过御花园时淡淡的问了句:“不知公公可知,太后传奴婢所为何事?”

      “姑姑去了就知道了。”那魏公公稍放慢了步子跟她说,“纪御医也在。”

      果不其然。纪温澜轻扬了扬眉不再言语,跟着魏公公到了永安宫的正殿。那人被赐了上座,圣上和太后都在,进正殿前她还听见了圣上夸赞那人的医术,刚说道想讨什么赏赐都可以的时候,纪温澜和魏公公一块儿进屋打断了融洽的谈话。

      她盈盈的下跪,俯下身行礼,瓷声道:“奴婢见过太后娘娘,见过皇上,见过……纪御医。”

      “起来罢,挽香说你前阵告了病假,可别跪坏了。”坐在主位的女子率先开了口,话语中还带着关切,“病可是好了?若是没好就让纪御医给你瞧瞧吧。”

      “承蒙太后娘娘关心,已经好了。”她边起身边莞尔答谢,“不知娘娘急着召见,所为何事?”她睨了殿上的纪潮生一眼,正对上那人的目光。她很快别过了头望着太后。却不知圣上和太后也都是笑看着纪潮生,半晌,太后笑着才慢吞吞的开口:“是纪御医的意思。估计哀家也是老得犯糊涂了……纪御医和温澜可是早相识了?方才还范糊涂说要把长安公主许配给他,哎呦呦。”

      “吾兄潮生。”

      纪温澜波澜不惊的说,墨瞳正巧对上那人起身时气急皱眉的表情。

      “啊?”太后不解的看着两人。

      他唇线抿得薄薄的,走到殿中央站在她身侧,暗暗咬着牙说:“师兄。吾与温澜师妹师承一出。潮生与师妹乃情投意合,还望皇上和太后成全。”他说着竟行了个跪礼。间隙还偷偷瞥了眼身侧的人,示意她一齐跪下。

      他是算准了,她不可能在圣上和太后面前拒婚的。

      诚然,算的没错。

      纪温澜低头蹩着眉,纵然不情愿,但也跪了下来。

      若是放了宫里别的宫人,少不了是长公主做大的。但即那宫人是纪温澜,太后便亲自下了旨赐婚,一宫人嫁娶竟真按公主的规格出嫁,也没人再提过要让纪潮生当驸马的事。

      六。

      宫里的那纪宫人出嫁时,风光一时,还真真按照太后的旨意照着公主出嫁时的规格摆的喜宴。

      凤冠霞帔,三拜叩首,洞房花烛。

      纪潮生应酬完众多朝堂官员进了屋关上门,刚走近那个披着红帕正襟危坐的女子,喜帕下那人闻见了愈加浓郁的酒香便开了口,嗓音一句清冷:“纪潮生,你究竟要沽名钓誉到什么时候?”

      纪潮生要去揭喜帕的手连同脸上的笑容一同僵住了,他攥了拳收回手走回屋子正中央的圆桌边敛袍落座。

      “哦?温澜小妹何出此言?不知我哪儿沽名钓誉了?”是气话。

      喜帕向来只有新郎官儿才能揭下,她倒好,自己一抬手就揭下了丢到一旁去。

      “呵呵,我就不信以你的医术,治个太后的风寒,要耗上整整一个月。怕是有人在药里动了手里,竟是全全瞒过了太医院那帮傻子……你故意拖着太后的病,好让人觉得是你医术高明。何故?可不是沽名钓誉?”她挑衅般的勾了勾唇角噙着苦涩的笑意,“太后娘娘待我不薄。赐婚那天她留我下来,也是嘘寒问暖的叙旧。说是,原还苦于要怎么替我寻个好人家……再者,你不想与长安公主成婚,直接拒绝就是了,也不必拖我下水。”

      纪潮生轻眯起眼,晃了两下手中的酒杯,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有节奏的叩击着桌面。她知道,他在生气。

      “纪潮生,一别三年,倒是长进不少嘛。”

      “随你。”他眼底满是愠怒之意,起身,“温澜小妹也很有长进啊,放了以前,是决计想不到还会有这么一茬的。”

      “纪潮生,你可知道?如今这宫里头,人人都要喊我一声纪姑姑。”他在转身要离开房间听她这样笑说。

      他气不过,摔门离开时听屋里的人小声嘀咕了句:“该死的檀香。”不知是在骂什么,他也无心猜,因为要忙着生气。他是气,她竟然不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了谁;他是气,她竟然觉得他是在沽名钓誉;他是气,她竟然以为他跟她成婚是为了逃避长安公主;他是气,她竟真以为他只把她当小妹照顾;他不过是气。

      温澜温澜,你究竟是聪明还是傻?谁照顾个妹妹还非得不择手段娶进门了照顾的?

      纪潮生轻轻睨了眼手腕上的红豆,紧攥了拳转身大步流星地进了书房。

      七。

      若不是那日纪温澜进宫给太后请完安在御花园遇见长安公主的话,可能日子便就这么一天一天过了。除了偶尔要应付那些纪御医整日在书房苦研药理很少涉足闺房的流言传到太后耳朵里时扯两个必要谎,其余衣食住行都被那人照顾的极妥帖。谈不上欢喜,却也没什么可愁的。当然,如若不是遇到长安公主的话。

      谁教偏偏遇上了呢?

      纪温澜从长安公主看她的眼神里,就知道,她是喜欢纪潮生的。也是,如若不喜欢,也不会众多公主里太后单单说要让纪潮生当长安公主的驸马爷。

      她不知道那个人和长安公主是怎么认识的,在哪儿认识的。御花园?沁心湖?太医院?永安宫?又或者是这皇宫里哪个幽静的角落?是英雄救美?还是美救英雄?是一见钟情?还是日久生情?……她统统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诚然是怕知道。

      这本该是皇嗣上课的时辰,长安公主显然是从学堂逃出来的,身边连个宫人都没有跟。

      “奴婢见过长安公主。”她福身行了礼。

      “你就是那个宫人,纪温澜?”长安公主毫不眼神上下打量肆意打量对面的人的目光,“既然现在都嫁给纪御医了,就不要自称奴婢了。”

      纪温澜双眸望着远处的迎春花,勾了勾唇角:“长安公主这般逃课出来,不怕被先生惩戒吗?”

      “他倒是敢!”长安公主蹩着眉咬牙切齿。

      “公主,你说我若是现在掉进这个湖里,会发生什么事呢?”纪温澜忽然笑着问长安公主,“先生不敢惩戒,那么公主觉得纪潮生敢不敢呢?”

      “啊?”

      没等长安公主反应过来,纪温澜就自顾自轻声默数了三下:“一,二,三。”而后“砰”的一声,她掉进湖里时溅起的水花还弄湿了长安的裙摆。

      这女人是疯了吧,大冬天往池子里跳?

      长安还惊讶的杵在原地,直到看见纪潮生跑来一头栽进水里救人的时候,她才知道——纪温澜,是有意的。

      她还是不会泅水,但也留了足够的时候让他把自己救上来。

      八。

      “我是故意的。”这是床榻的人醒来说的第一句话。

      纪潮生微微一怔,很快笑了起来,眼底蕴着宠溺:“你倒坦诚。说说看,没事招惹人家长安公主做什么?”

      “她先招惹我的。”

      “好,好,好,就你占理。”他拿起乘着药汤的瓷碗,用勺子舀起一勺药吹凉了递到她嘴边,“诺,先喝药。当心烫……”

      他话没说完,纪温澜就直接夺去了他手中的瓷碗,一仰头咕嘟咕嘟没两下就见底了。

      “这药苦的很……诶,你怎么喝药跟喝酒似的!”那碗回到纪潮生手里时,已然成了个空碗。

      “就是苦才要快点喝。”她拭了拭嘴角,“……你竟不恼?”

      “为何要恼?”纪潮生噙着宠溺的笑意反问。她语塞低了头,不再作响,钻进被里背过了身去。过了好一会儿子功夫,她原以为那人该是走了正欲翻身下床的时候,她听见了他说:“温澜,皇上命我随六王爷出征。此番平定南疆一战怕是躲不过了,但吴国势单力薄……何况我不过是随军行医,不必担心。”

      总算他不再唤她作温澜小妹了,听到的却这消息——要知道,刀剑无眼。

      “谁担心了……”纪温澜抿了抿唇线,“何时出征?”

      “初七。”

      九。

      初七那日纪潮生并没有在浩浩荡荡的送行队伍里见到纪温澜。诚然两军交战实力相差甚远,出征时的送行队伍里已然满是战胜凯旋的气氛。

      他走了。

      “纪夫人莫伤怀,纪御医一定会凯旋归来的。”翌日清晨丫鬟伺候她梳妆的时候这样安慰。哪里晓得她的夫人全然不领情,只道:“死了才好。”

      言罢,又不知怎么气恼了,挥袖时还险些摔了铜镜,她冷了脸厉声斥道:“不是早说要把香炉弃了吗?怎么还在这儿呢?”

      小丫鬟吓得不敢吱声,在一旁委屈的低着头,小心翼翼的答道:“夫人……前两日纪御医已经教小厮把香炉丢弃了……”

      纪温澜自知理亏,抬手轻轻揉了揉眼,再没提及此事。

      潮生潮生,你竟连个开脱的借口都不给我留。

      十。

      原本这场与吴军的战役,少则三五天,多则半月便可结束。可偏偏不知怎么的,拖了一月有余,前线迟迟不传来捷报。纪温澜前脚刚收到那人托人带回的一封家书和一串红豆,后脚便从太后那里得到了个噩耗。

      吾军军营夜里遭敌军偷袭,溃不成军,纪御医为保六王爷,留守军营,去向不明。

      纪温澜回了府,径自走进了书房,拆开家信。家书不过寥寥数十字,字迹分明,书信的口吻是寻常交代无谓悲喜的琐事时惯用的口吻,她却伏案痛快的哭了一场。

      他在家书中这样写道:
      温澜吾妻,见字如晤。
      末了:归期在近,勿念。

      她伸手摸了摸那串红豆,在极不起眼的地方,刻着这样四个字:

      ——温澜潮生。

      十一。

      纪御医的故事被茶馆的说书人编了不下十个版本,其中无一不是把他说成了个爱国志士。

      一月后,皇城里四处可见的,就是葬礼。城里近半数人都在戴孝哀悼追思那场战役里死去的亲人。唯独纪府,除却门庭冷清纪夫人闭门谢客,愣是没有为那人准备一场像样的葬礼。据说就连太后身边的挽香姑姑出面规劝,也是无疾而终。

      她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纪府大门前,那主人家数月前婚礼时挂上的大红灯笼还未摘下,褪了色的囍字惨惨白白的印在灯笼上头。日子一长,夜里打更人都绕着道儿的走,总说纪府闹鬼,说是那死去的纪大人的冤魂不肯散去啊云云。

      只是比起那些鬼神的传言,更多的是说,纪夫人疯了。

      纪夫人,也就是早年宫里的纪姑姑,疯了。

      尾声。

      “夜露深了,夫人,回屋吧……”掌灯的丫鬟对坐在大门石阶上的人这样规劝道。

      那人无动于衷,只是蹲坐在大门前,像极了街边的乞儿。良久,她遣丫鬟先回了去,只把灯笼留了下来。

      诚如那丫鬟所言,夜露深重,凉风习习。

      她裹紧了衣裳往蜷了蜷身子:“潮生潮生,他们都说你死了……那帮子蠢人竟是看不出那不过又是你沽名钓誉的伎俩罢了。”

      半晌才听见夜幕的黑漆漆里传来了人声。

      “竟到了如今,你还觉得我是在沽名钓誉吗?”

      “天下人都说,纪御医是个神医,是个英雄。却不知他其实是个蠢人。”

      “怎么?”

      “你说,他连我的话那句是真那句是假那句是玩笑话都分不清,是不是天下第一大蠢人?”

      她起身提着灯笼,走近了那人,微弱的橘黄的灯光印着那张熟悉的脸。那人神情看不分明只依稀好像是蹩着眉,轻轻一抬手把她搂到了怀里:“当真是傻。”

      “你可记得,当初你问我没事招惹人家长安公主做什么?”

      “嗯?”

      “醋汁子老婆拧的。”她这句轻声骂惹得那人笑出了声来。

      夜猫叫了三声。

      “死鬼,你竟这会儿子才回来。”那说话时的口吻像极了教训惯眠花宿柳的丈夫的妻子。

      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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