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二章 身后万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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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花晴昼海，纯阳万寂雪。
万花的人都是怪人。
这是洛风行走在万花谷里的第一感觉。
卯时的万花已经忙碌上一段时间了，早起的弟子已经修完了早课，清晨的露水已经收得满满当当，煮茶煎药的火已经升了起来，所有的万花人各有各的忙碌，虽然这种忙碌有些是忙着下棋有些是忙着练字弹琴，在旁人看来附庸风雅也罢清高绝世也罢，万花人从不介意他们怎么说。
裴元领着洛风从仙迹岩一路走回三星望月，每个路过的弟子都要停下脚步向裴元恭恭敬敬地行一礼。这些尊师重道的礼节洛风懂的，可他不解的是，有不少万花弟子在走过裴元的视线范围之后就会三三两两抱成一团，压低了嗓子尖叫，如果要形容……类似于某一届金榜题名的状元郎在皇城里游街，骑着一匹黑色的骏马胸口挂一朵大红花，状元郎正当盛年才华出众又风流倜傥，而在路边夹道欢迎的那些待字闺中哪怕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要出来一睹心上人的女子，大概就是那些个万花女弟子现在的状态了。
洛风很不解，裴元什么都没做，他只是目不斜视地朝前走，何以就走出了状元游街的风范，洛风也很无奈，因为他忽然觉得自己像状元旁边的榜眼探花，哦不，也不对，他觉得自己像状元骑的那匹马……他想了一路，只得出了万花人都很奇怪这么一个答案。
他们去了落星湖，裴元的住处，坐落在鸟语花香的美景之中。裴元领他进屋，给了他一套黑色的衣服，示意他换上。他虽然穿不惯黑色，但怕是稍等要见药王，他道谢接过。裴元告诉他，这是万花低阶弟子的入门套，名为半夏。半夏衣设计得简单精致，方便行动，比洛风在重谷一直穿的那些粗布麻衣要上等多了。换好了衣服，他也理了理头，将所有头发干干净净规规矩矩地一把扎起来绑在脑后，看上去一派清爽。
他走出去，发现裴元在和一个摆弄花草的女孩讲话，裴元看到他，便向他介绍，“万花谷花圣，宇晴。”
“见过花圣。”
“他是我捡回来的病人洛卿，刚医好。”
宇晴娉婷一礼，对洛风极为好奇，亲亲热热地拉过洛风的手就想学大夫望闻问切，被裴元冷冷地拦下来，“我还要带他去见师父。”
宇晴笑得很有深意，“既然这样，洛大侠这阵子就住我屋里吧，就在旁边，我回秀坊找姐妹们也好。”
洛风连忙推辞，“在下怎敢进女侠的闺房。”
“女侠？”宇晴浅笑，“裴大夫你的病人真有趣，从来没有人叫过我女侠~你就放心住吧，我并长住在这里，没有什么私隐的东西，既是病人，我们万花谷大师兄一定想就近照顾你的，你可想好了，要是不睡隔壁你只能和裴元睡一起了，还想活命的话你就知道该怎么选了。”
洛风无言，裴元看天。
于是裴元带着他上三星望月去，洛风这才问他，为什么他和阿吱都叫他洛卿，他一直以为卿只是一种称呼，莫非洛卿真的是他的名字？裴元说洛卿确实是尊称，但只叫你一个字很做作，可你既然没有名字那就干脆名卿吧，挺好听的。
洛风撇嘴说你莫非是怕我知道自己原本的名字会想起什么？
裴元啪的一声停下脚步，“不，我只是不想告诉你我不记得你以前叫什么了。”
“……”他们沉默地登上三星望月，洛风不自在起来，三星望月乃是万花弟子最多的地方，练武的煎药的泡茶的，几乎所有的弟子经过他身边都用一种打量的眼神在看他，最后他发现了原因，经过他身边的所有男性都披散着一头长发，中分的直长刘海落在脸颊两边。
洛风站在万花最热闹的地方，认真而沉痛地想，裴元一个人这般打扮他可以当是爱好，可这满坑满谷的都是随风飘动的长发，他们到底图个啥……洗头不费劲么？！
“裴元。”最后，洛风忍不住了，他扭捏道，“我是不是也该……”
“嗯？”
“是不是该把头发放下来？”洛风在意地指了指四周，“这样他们也许就不看我了？”
忽然，大步流星的裴元刹住了车，身后的洛风躲闪不及一头撞在了他肩上。
“怎么了？”洛风大窘。
一片沉默，但是裴元隐隐抖动的肩膀出卖了他此刻想要爆笑的心情。事实证明憋笑有害身体健康，不久之后裴元就再也忍不住，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的洛卿，你当真是个有大才情的人啊。”
不巧，药王闭关炼药，闭门不见。
炼丹室门口的药童大有一副谁敢进去就先从他的尸体上踏过去的架势，无奈之下，洛风只能被散养在了万花，在裴元屋子隔壁住下了。
裴元回了万花，更是日理万机，万花弟子几乎上上下下的事都要过他一道，洛风在屋里百无聊赖地围观了两天，只得出活招牌这三个字来形容裴元的工作，他简直不知道这样一个人哪有时间钻研医理最后变成神医。第三天，洛风憋不住，提议帮个手，裴元笑他说你帮不上，不如跟着新弟子一起去上课，万花六艺——医、书、琴、棋、画、天工，多学点以后好行走江湖，洛风就去了。
第一天他找了颜真卿颜老，在写了一百个“安”字之后差点右手筋脉尽断，可据说颜老倒颇为赏识他，觉得他的字有一股浩然正气，和其他弟子的闲散淡漠区别甚大；第二天他向林白轩请教，琴圣苏雨鸾正好也在一边，半天之后他退出了仙迹岩，具体原因不明，谁问他都不肯说；第三天他先去找子虚先生下棋，两位客卿表示没空理他，无奈他只能帮吴岱去煮茶，可煮茶要的是个巧劲，洛风好像这方面还没来得及开窍，结果路过的天工弟子倒是觉得洛风不错，于是邀了他去天工门下一起钻研机甲，说白了就是他们缺个人伐木头，可洛风一想到那天那晚上那个满身窟窿的人，倒退三步，又逃走了；最后一天他跟着一些新入门的弟子去学武，入门阶的内功他倒是一点就通，刘芯很高兴，于是递给他一支笔，一支素笔，一□□天裴元从怀里掏出来的一模一样的素笔，一支可以把他芙蓉并蒂在原处动弹不得的素笔。
当夜洛风拿着笔去找裴元，他说，“我觉得我还是不太适合用笔来当武器。”
裴元正在磨药，头也没抬，回说，“练练就习惯了。”
洛风摊开手，指着自己右手四指指肚上的老茧说，“我以前肯定不是一个用笔的人，不然不会有这样的趼子，没有人会这样握笔吧。”裴元抬头看看他，又瞄了一眼他的手掌，顺手将一根大药杵塞进他的手里，“嗯，这样握就能有趼子了，恭喜你，你以前是个使棍子的。”
“可江湖上只有少林僧才会棍法吧，我……”洛风想了想，“我有蓄发啊！”
裴元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了，放下他的药皿，认认真真地看着他，“我们万花有很多何首乌，帮助增发，就你这长度，留起来不用几个月……只要你信……”
于是，为了防止洛风在被散养期间再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猜想之前，裴元决定留他在身边看着，先从捣药开始吧。可第二天，万花的鹿就病了。
收集着万花弟子们报上来的情报，裴元难得地皱了眉，始终觉得此事蹊跷，便叫来洛风，让他把这些药带给生病的小鹿，并查查花海最近的异状，洛风便问为什么让他去，裴元说新进的弟子武功不够万一有闪失不好办，而且，洛风很闲。
他拿了药，转身走掉，突然听裴元在他背后说，“洛卿，相信自己的判断。”他一顿，刚想感谢他的提醒，就又听到他补了一句，“要不要带根棍子去，反正你会耍，防个身。”
洛风理也没理，大步流星地跑掉了。
当天夜里，洛风带着简易的万花地图来找裴元，他跑了一个下午，算是有了些眉目。
“按照受伤麋鹿的分布，从此处到此处，伤者的系数比例明显增加，所以我猜这处地方定有什么问题。”洛风指着地图上右下角一块的地方说道，“只可惜现在晚了，我在外围探查的时候还发现了一些狂躁的夜狼，并不太安全，我决定明日再深入进去。”
裴元淡淡地看着他，眼里明暗不定，“那是晴昼海的生死树，万花地下脉络的源头所在，若是在那里下毒确实是个一劳永逸的办法，可是……外人怎么可能进得去。”就在此时，一个万花弟子冲进了药肆。
万花西边的山崖上火光一片，几乎染红了半个夜空，聋哑村遭逢异变！
弟子报告说，日前白术师兄已经查出有人在以毒药改变七情菇的药力，将聋哑仆变得狂暴异常，但一日之间无法把聋哑村的所有七情菇都拔除，到了晚上，下毒之人方仲归竟将药力加倍，导致聋哑仆各个举兵相向，更有甚者纵火烧村，万花几乎所有弟子赶去救场，他们需要裴元的指挥调度。
裴元从药肆中拿了一些瓶瓶罐罐，然后往三星望月赶去，洛风拔脚要跟，却被拦下。裴元按着他的手，冷静道，“洛卿，留守此处。”
洛风也知情况危急，没有强跟，往落星湖的药肆住所退去。
半个时辰之后，西方依旧火光冲天，洛风躺在床上心神不宁。忽然他一个翻身，看到窗外露出了一个奇怪的影子，像是……落光了叶子的树杈？！紧接而来的是两声怪声，像有小孩在用石子扔窗棱，啪，啪，一声紧过一声。
洛风从床上一跃而起，将一把匕首藏在怀里，然后从另一面的窗子跳出，飞速上了房顶，匍匐着爬过屋顶，朝房檐下看去，原来在窗外的竟然是一只鹿，正用鹿角在撞着窗框，发出哒哒的声音，洛风一个凌霄揽胜翻身落地，还没站稳那只公鹿就咬住了他的衣服下摆，把他往东边扯，洛风认出那是他下午救治过的一只仙鹿，就随着它往前走去，跨过了落星湖旁的小溪，他们在晴昼花海的边缘停了下来，仙鹿在原地踯躅不前，来回蹦跳，前蹄还不断刨着地面，洛风远远地望着南方的深处，想起裴元的话，一瞬间就心领神会，他扭头看了看火光四溢的聋哑村，闭了闭眼，凝神运起了梯云纵，凌空踏月向生死树飞一般地掠去。
生死树下，生死一瞬。他到达生死树下的时候狂风平地而起，吹乱了树叶，沙沙的声音甚至盖住了他的呼吸，他飞身上树，在树间小心翼翼地移动着，利用风吹动树叶的声音掩盖自己，他本能反应地压低了呼吸的频率，留意着四周的情况，最终在生死树已枯萎的那一面树根下，找到了一个黑影，他穿着和那晚袭击阿吱的人一样的夜行衣，隐在黑夜中用涂成黑色的匕首飞快地刨坑，洛风能听到泥土上下翻飞的声音，他挖的洞不大，却非常深。又过了一会，刨坑的声音戛然而止，而洛风等的就是此时！
一招白虹贯日划空而去，一声闷响命中目标，可令洛风诧异的是，他居然听到了一句他听不懂的话。
“くそ……！だれ——？！”话音未落，一道剑气就沿着暗器的轨迹划向了洛风，他翻身下树，落在了夜行人的面前。不及开问，两人短兵相接。
夜行人舞着一把四尺长的剑，剑锋冰冷，在月光下映出寒冷的银光，剑光划过他的眼前，洛风一愣，脑中空了一片，也就是这一愣让他失了反击的角度，只得后退避其锋芒，谁料夜行人却没有连招跟进，他也是一退，持剑的手沉于胯上，就这样与洛风对峙着。
片刻之后，黑衣人怒啸一声扑来，古剑从上而下，虽急快急猛，却还是平平无奇的一招，洛风微微一错，就躲了开去，他纳闷着展动身形，游龙而上，在空中摸出怀中的匕首，反身一切，在夜行人的手背上留下来长长的伤口，黑衣人吃痛，洛风扭着他的手腕，夺下了他手中的兵器。
这个时候的洛风尚没有意识到问题的所在，只是在想这人的武功比起裴元那真是天差地别，他使的剑招未免太过朴实，朴实得漏洞百出。一招得手，洛风迎风回浪退开数尺，右手一翻，将夺下的长剑横在了眼前。
一种久违了的感觉。
夜行人却没有给他感概的时间，他用洛风听得懂的中原话低声问他，“你是何人？！”
洛风在心里叹了口气，无奈道，“我也想知道。”
黑衣人怒了，他以为洛风在耍他，便以拳脚攻来，洛风抬剑相迎。
可他没想到的是，这位黑衣人没了武器居然更生猛，一拳一式都力拔千斤，下盘稳如磐石进退有矩，那是一种极其奇妙的步法！裴元曾说，武功是刻在身体里的力，那么招式就该是留在血液里的记忆，洛风忽然觉得这种步法他曾经一定见过，并且不止一次！洛风大意，几招便被他粘上了身，夜行人使的步法十分适合近身战斗，洛风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个人拿着剑如此不堪一击，原来古剑根本就不是他所该用的兵器！思及此处，洛风只得运起梯云纵，脚下一踩冲天而起，躲过了夜行人的追缠，他在空中，望向了手中的剑。
天地都静了下来，他凌空而起，一人一剑。
他想起很久远很久远之前，一定有这样一个人跟他说过这样一句话。
若有剑芒，承你之光；若有剑吟，自你之心。洛儿，此剑与你……
忽然之间，那些他原本怎么想也想不起的一招一式纷至沓来，纵使他想不起自己是谁，纵使他连那些招式的名字都忘得一干二净，但是他依旧是纯阳宫太虚剑意的直传大弟子洛风，依旧是这天底下最著名的用剑高手之一。
他身形翔空，自上而下执剑刺去，一招三环套月直逼夜行人的咽喉，那人以双掌来迎，又乒乒乓乓地对招起来。时间流逝，两人不一会便对战了三十多招不分轩轾，洛风越打越是专心，夜行人却慢慢顾此失彼，直至最后一个分心被洛风以大道无术点中神封穴，一瞬间便动弹不得了。
洛风收剑，立刻点了他周身八个大穴让他好好歇息歇息，取了他的蒙面，果不其然十一张平平无奇他没有见过的脸，他刚想询问些什么，就看到那人的嘴角流出一道泛绿的鲜血，他服毒自尽了。
“若不是时间……不够……你……休……”倒在他脚下的贼人嘟囔着他听不明白的话死去了，洛风长舒了一口气。
晴昼花海重归肃静，谷里的风重新吹奏起树叶带来歌声，西北边聋哑村状似依旧身陷水火，洛风站在生死树下，看着自己手中的剑。
天刚蒙蒙亮，裴元交代完所有聋哑村的善后事情，终于回到了落星湖的屋子，而房屋门口居然睡着一匹蜷缩着的仙鹿，他蹲下顺了顺公鹿的背毛，仙鹿很有灵性地舔了舔他的掌心，便站起来跑开了，裴元走进屋里，床是凉的，洛风不在。
裴元用冷水洗了洗脸，发现自己柜子上的匕首不见了，他想了一想，便往晴昼海走去。
洛风其实是在生死树上睡着了，但他睡得很浅，所以当裴元一走进树下他便醒来，不由分说地旋身下树，宝剑出击，一道剑风划去，却落了空。
裴元站在剑尖之前，眼神讳莫，脚下运起的躲避身法带乱了头发，长长的刘海盖在眼前，足见他躲得狼狈。洛风定睛一看，发现砍错了人，讪讪收剑，不好意思地笑笑，一扯嘴角却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
裴元站定，冷道，“无论如何，你就是要砍我就对了。”
“受你所托，不得不谨慎啊！”洛风笑。
于是，他将昨夜发生在此处的事情与裴元详说了一番，特地提及了那个黑衣人不同寻常的步法和武功，然后他拿出一样东西交给他，居然又是一张“剑圣埋剑图”！
洛风将黑衣人刨的坑指给裴元看，“我在树上看不清他具体的动作，只能听着他的声音，在那个刹那他应该是发现了地里的东西，应是最欣喜也最容易大意的时候，我出手将他击败却阻止不了他自尽，这份东西始终被他紧紧握在左手，应该是他找到的。”裴元接过埋剑图，又从袖袋中拿出之前阿吱交给他的那份比对，居然是一模一样。
裴元心中警铃大作，叫来了几个万花低阶弟子，吩咐了几句，弟子们就纷纷绷着脸往四处散去，洛风一言不发地呆着，靠在树上闭目养神。
交代完事情的裴元扭过头，就看到他抱着剑，安安静静立在树下的样子，晨曦的光在脸上斑驳不定。洛风与一把古剑，他不得不承认，也许这是世间少有的，最不可分割的两个词了。
裴元问他，那个贼人的尸体呢？洛风睁开眼，居然笑了，然后一个踏步而上，身轻如燕，居然从树丫上扛下了一具尸体，裴元惊道，“你昨晚跟一个死人在树上窝了一宿？！”
“不然呢？将尸体大喇喇地摆在地上，然后让他的同党过来发现事情败露之后飞速逃走，那我为什么还要呆在树上帮你看着你家的生死树呢？！”洛风愤然道，“你们万花人有没有如此身娇肉贵？不过是一个没有威胁的死人而已？”
裴元略带欣喜地拍了拍他的肩，“洛卿能在那么短时间内就找回了自己的江湖意识是一件好事。不过我们确实不太习惯看到血雨腥风的场面，所以，其实生死树的周围，有一种无色无味的瘴气……”
生死树下是万花地脉的源头，若有人在此处下毒，影响甚广，所以四周平时都有弟子在附近采药、采水和照顾动物们，实为巡逻。可所有的巡逻都有百密一疏的地方，所以药王在此处埋了一种医用的□□，随着地气蒸发出来形成瘴气，所有未服解药的人靠近此处都会产生幻觉，轻者中毒的人会速速离开，若是硬往瘴气最深的地方靠近，累积的幻觉会在一炷香之后爆发彻底控制人的行为。中毒的人会在幻觉之中被声音牵引，因为万花地势的关系，风吹树叶会形成一种定型的声音，而这种引导的声音会将他们带领到同一个“墓地”。
“墓地？”洛风咋舌。
秦岭万花，江湖上各门各派的弟子只要交上拜帖即可入谷参观，万花入则容易，出谷到也不难，只可惜总有一些江湖宵小不走平常路，取了一些不该取的东西总以为自己本领通天可以翻山而出，然而万花四周崇山峻岭上机关密布，无一人看守却严密得如同天策府的城墙一般，那些中了幻觉的人就会被带到此处，而后，格杀勿论。
开元二十四年后，东方谷主得朝廷特赦令之后，就鲜有来万花盗取秘籍的人了，所以其实，万花人也很少去外围机关墙查看又有哪些人中招了。纵使有，也只能是一些武功不济的小毛孩，他们既有胆子入万花，就要有将自己留在万花化做春泥的决心。
裴元微笑着说，“我刚才遣弟子去查看了，我倒要看看这次他们来了多少人。”
洛风心想，“是死了多少人吧？！这个机关未免也太歹毒，风和树叶都是杀招！而且由于太歹毒所以谷内的人太过信心十足，居然从不去清点伤亡人数……”可转念一想，他问道，“为什么我不会被瘴气所影响？”
裴元斜了他一眼，“你这几天吃的喝的，都是谁端给你的？”
洛风一呆，无话可说。
他们刚一聊完，几个万花弟子就踩着轻功而来，神色凝重，他们一一交到裴元手中的，居然，是九张一模一样的“剑圣埋剑图”，加之原本的两张，刚好十一张。
“怎么回事？”洛风想起几天前阿吱跟他说过的关于剑圣的过去，“剑圣哪可能在留下那么多埋剑图，还是说这些图拼在一起才有完整的线索？”
裴元一一查看，终于一锤定音，“这根本就不是从万花盗走的东西，是他们想要带进来，嫁祸给我们的。”
十一天前，裴元在重谷被急召回万花，为的就是此事，当天他们没有抓住潜入的贼人，因为他已经被瘴气带到万花的外围，谁料此人武功卓绝，居然被他留着一口气逃出机关包围，他选择的路，就是去重谷的路，所以才会倒在他们的屋子外面被捡到，可是他还是死了。之后的每一天都有人潜入，他们发现要在一炷香的时间内躲过万花弟子的巡逻，并在树下埋下这张图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于是在牺牲了十个人之后的第十一天，他们发动了聋哑村之乱，将所有万花弟子调至三星望月以北，那么最后的这个人就可以在一炷香内完成任务，即使死去，也能将这份他们所制造的“剑圣埋剑图”留在万花最重要、也最百口莫辩的地方。
裴元将夜行人的尸体翻转过来，用一块帕子取了他口中的毒液，沉声道，“只要他们散播剑圣之宝留在万花的消息，万花就不得不与全江湖对剑圣有企图之心的人为敌，我们对生死树的保护会被歪解成对剑圣遗物的私吞，若有人挖出这张图，万花就更是洗脱不清嫌疑，这张图上所标注的地方，是三星望月的山体之中，是医纲与武纲的存放地，而那里根本不会有任何剑圣的遗物，他们的目的，是以全江湖之力逼万花交出医纲和武纲吗？司徒一一，你会不会把这件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了！？”
四周的万花弟子这才明白过来，均震惊不已，洛风也着实不得不对这件事情所牵扯之深布局之广表示赞叹，“听你这么说，你已经知道了幕后的主事人？”
裴元摇摇头，“万花非一人能撼动，在聋哑村下毒的人必有蓬莱远客，而这个人，是司徒一一的学徒。”他将尸体后颈的纹身露给洛风看，“起码已有两股势力，台面下的暗流更不知其数，昨日除了此人的出没，可还有其他怪事？”
洛风想了想，挠挠头说，“应该没有，虽然我睡着了。”
裴元浅笑，“洛卿的警觉力，我还信的过。你刚不是还想砍我来着么？”
洛风一窘，可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此人在不经意间说了两句我听不懂的话，不像是中原话……苦……苦嗦？！像是某种暗语，可是我确定我们身边没有活人的气息。”
裴元皱眉，将这个词反复念了两遍，也是一头雾水，“只能从他口中的毒药来寻线索了。”他又向身边的弟子交代了两句，就带着洛风回了落星湖。
洛风将那把夺来的古剑也一同带了回来，裴元看着他端着剑如获至宝一般的样子，嘲笑道，“看来你也算是因祸得福，觉得自己是个耍剑的人了？你确定不要练棍子么？”
洛风爽朗地笑了，“昨夜在我脑中浮现了许多剑招，我虽然想不起他们的名字，可是一招一式，刺、穿、挑、破都让我感觉无比自在，裴先生不是告诉我要相信自己的选择么？”说完，就打着哈欠向自己屋里走去。
裴元愣了一下。也许洛风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那个转身笑容的背后，是一种与身俱来的自信。
“既然如此……”忽然，裴元伸出手，一把拉住远去的洛风，力气大到竟然把洛风狠狠地向后带去。洛风往后一跌，撞上裴元的肩，他感受到，裴元握住他臂膀的手竟然有一丝不可察觉的颤抖，而他的薄唇，正贴在自己耳边不到半尺的地方。
“万花既已出事，我师父便不可能再安心闭关，洛卿你……可想见他？”
“你想见他么？他也许能把记忆还给你。”
那一天的下午，洛风被房外的茶香唤醒，推门而出，裴元已经端坐在炉边煮茶了，一瞬间房内飘香四溢，裴元说，那是他准备带给他师父的。
洛风想起来，他们约定了要在今日酉时去见药王，孙思邈。
准备停当，他们一前一后爬上了三星望月，药炉前四个药童在忙碌着，裴元朗声唤道，“阿目，我来见师父，你先去帮我通传一声吧。”
那个叫阿目的弟子点着头，蹦蹦跳跳地进去了，裴元让洛风先在门口等一下，让他交代了万花近期的事之后，再把时间留给洛风，洛风沉默地应了，退到一边。
日沉西山，薄暮冥冥，三星望月的山腰上暖风迎面，洛风一下就想到了那天在绝情峰上，他和裴元两个人，望着同样的风景，吹着同样的风。他胡思乱想想到出神，再反应过来的时候裴元已经站在他身边好久了，他吓了一跳，问，“我可以进去了？”
裴元点点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洛风整了整衣服，跨步而入。
药庐里很宁静，古朴精致，四面都有着宽大的窗户，他在门口朗声问安，得了药王一句应，旋身关上门，关门的那一刻他瞥到了裴元，一袭黑衣，被斜阳拉长的影子消融在他犹豫不定的眼神里。
绕过屏风，药王坐在古凳上憨厚地笑了，“洛少侠请坐。”
洛风依言而坐，桌上明烛初燃，满屋醉人的茶香随着温暖的晚风飘出窗外，窗边排满了古松书架，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还有不知名的瓶瓶罐罐。四周的环境都令人放松，可洛风却紧张了起来。
孙思邈给他倒了一杯茶，“少侠不必紧张，来，喝口茶，裴儿刚送来，茶很香。”
洛风端起来啜了一口，却品不出什么门道来，只得放下。药王爽朗道，“老朽先替万花上下感谢洛少侠的临危救助，帮我万花破解了奸人之局，吾等感激不尽。”
洛风连忙摆手，“洛某何以邀功，我何来的本事破局，我只是尽我之力，换做是任何一个人那晚呆在落星湖，经裴先生提点都能做到此事。”
“此功你邀得。”药王笑道，“有的时候一个精妙的布局在每一个环节都是铤而走险的，不成功便成仁是他们的信条。因为假如一个陷阱面面俱到万无一失，又或者有很多条备选的退路，那也就说明他的对手漏洞百出不堪一击，如果连对手都如此孱弱，又怎么称得上是一个设计精妙的局呢？所以啊，破解一个局大多时候用的不是多强横的武力、多敏锐的洞察力，反而是运气。你出现在那处、那时、那刻，便是你的业，你对万花的造恩，你当得。”
洛风听罢，甚觉有理，也在老人舒缓平叙的语调中渐渐放松下来。“洛少侠，请让老朽为你听脉。”
他伸出手，放于几案之上。
他静静地等，等着老人听了他的脉，察了他的舌苔，看了他的目，摸了他的骨骼与颈脉，他等得很平静，不知从哪一刻起，他从追寻那个答案，变成等那个答案。
一直等到面前的茶凉透了，他又添了一杯也却没有喝，孙思邈终于淡淡地开了口，“我心中已有答案，洛少侠你呢？洛少侠的心中，希望老朽能给你一个什么答案呢？”
“……”洛风答道，“自是希望药王能医好晚辈。”
“好，老朽实话实说。”药王低沉道，“洛公子重伤几死，裴儿下手的时候你已呈死相，裴儿以外力强行将你的心跳再次唤起实属不易，这天下再无一人能做得比他更好，包括老朽。这一招行得颇险，若是洛公子的身体底子不够将会经脉尽断，好在，你活了过来。”
洛风一惊，背后隐隐有些发凉，握住茶杯的手不可察觉地抖了起来。
“然而。”药王接下去道，“被死气侵蚀的身体哪怕只有一瞬，亦不能排除那道死气，裴儿只能将已死之相锁在了督脉的后溪穴附近，而那处穴位，刚好影响了你的记忆，所以前尘往事你尽数不记得，这也是无奈之举，着实是为了保住洛公子的命。请你谅解裴儿的用心。而我……能救你。”
洛风一愣，正襟危坐。
药王看向他的眼睛，目光清明，苍老的声音像是遥远的经文，“解开这道濒死之气，或死，或生。”
一室寂寥，太阳沉入地平线以下带走了所有的暖光，万花的弟子正一盏一盏地点上烛灯，或明或暗。
药王看出了洛风的沉默，伸手将他眼前的那杯凉茶倒去，又添了第三杯，慢慢地推至他的眼前，说，“少侠，不妨听老朽的一句话。”
“愿闻其详。”
“这是一个乱世。”药王说道，“你，裴儿，又或者是那些来来去去的剑侠们，都是这江湖的风，你的选择改变的也许不止是你，这是乱世下的江湖。你不知道怎么选，不知道过去值不值得自己选，因为你还没有看过这个江湖。”
洛风脸色一变，竟点了点头。
“不知世事，何以断事，洛少侠，老朽有一请求。”
洛风怔了半响，而后连忙抱拳道，“洛某愿赴汤蹈火。”
“裴儿将身负要职，去往江湖各处为万花调停纷争，你陪着他一路，可好？”说罢，药王端起自己的那杯茶，向洛风示意。
洛风心领神会，第三次执起自己的茶杯，一饮而尽。
“吾愿同往。”
温热的茶划过喉间，浓香馥郁，洛风第一次觉得，若是有空他也想向裴元讨教一下，如何煮一壶好茶。
之后，药王又向洛风嘱咐了几句。洛风若是学武运功，后溪穴不可硬冲，若是强行冲破恐有性命之忧，身体上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尽可询问裴元，活人不医的名号并不是江湖人乱给的。
洛风毕恭毕敬地应了，他起身向药王道别，出了门外发现裴元已经不在了，药童阿目说，“大师兄已经回落星湖了，我带你回去吧。”
洛风摆手说他认得路，他自己回去就好。
善良的药童仰着脸看着这位大哥哥，用童声轻快地说，“你会操作凌云梯么？”
洛风一愣，望了望天，“那就有劳阿目小朋友了。”洛风这一说，其实是想逗小药童开心，没想到药童却撅起了嘴，“洛哥哥，我是阿纲……”
“…………”洛风心想，“阿……纲？这什么名字？！”
“是啊，我是阿纲，还有阿草，阿本，阿目~本草纲目啊~哥哥连这个都不知道？！怪不得大师兄说你得了失魂症，果然没错呢……”
洛风再也说不出话来，他发誓，他一定要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个满是怪人的山谷！
等他回到落星湖的屋子里，裴元已经换好了衣服，收拾好了两个行囊，正在和阿麻吕交代万花的琐事，阿麻吕是裴元的师弟，今天得知谷内有异才匆匆回谷，这才看到了洛风，居然大有兴趣，牵过他的手就问起了脉，然后像一个初阶弟子一样发起了花痴，“师兄你太厉害了，阎王爷要的人你也能救回来，他是谁啊？！你救他干啥？你不是去寇岛看谢……”
“阿麻吕。”裴元冷喝，“明天起你就要站在这里接收新弟子，有什么话留着对他们说。”
阿麻吕一吓，吐了吐舌头，又对着洛风说，“可惜你的身体已经全好了，我居然错过了你这等绝佳的病历，哎~帮不上你了~不过，你阴跷脉的照海位那里，经脉似是被外力削薄过了，所以如果有强大的内力走过，起初会有酥酥麻麻的感觉，长久以往经脉恐怕会因为不承力而断掉，虽然我师兄也能给你接回去，不过运功的时候能避开就避开吧，你也不想再躺三个月让我师兄扎着你玩吧！”
洛风干笑着点了点头，还是谢谢他的提醒。裴元忍无可忍，将一叠文书摔在他手上，“说完了么？说完了走吧。”
阿麻吕被不情不愿地推出了门，还不忘扭头吼道，“记得啊！后溪和照海！别乱使力啊！”
乓，房门一关，裴元环着手说，“换衣服，我们走。”
已经受够了满坑满谷奇怪人的洛风二话不说换下了半夏服，穿上江湖上较为普通的锦春长袍，背上他的行囊，扛上他昨晚缴获来的剑，立刻就出发了。
两人以轻功奔出门外，谁知阿麻吕还没走远，在他们身后嚷道，“师兄你走那么急，你们私奔吗？！还是夜奔！师……兄……你……”
咻的一声，裴元在空中甩出一颗子母钉，一道绿光划过，只听啊的一声，阿麻吕再也没说过话……
洛风震惊了，“那……那暗器有毒么？”
裴元迎着风，随口道，“死的了就不是万花人了。”
“……死了就是万花的鬼吗？”
“不，死了可以做谷里来年养花的春泥。”
“……”
清者入仕，贤达出尘。历史的尘埃总是被五湖四海的来风吹至纷纷扬扬，洋洋洒洒，飒飒落落。那一刻，洛风耳边呼啸而过的是风，脚下运功而起的是风，心中流过的也是风。曾经的纯阳宫静虚大弟子没由来想起那句裴元和孙思邈都说过的话，他竟然第一次有了那样一种自由的想法，他，正要成为这江湖的风。
然，当时的裴元尚不知他跨出的那一步是怎样的一步，他身后的万花谷依旧这般郁郁葱葱。
某时，某刻，某处，昏黄的室光和暖暖的香。
“裴儿，你欲为何？”
“一条人命，一个契机，一回重塑，一汪夙愿得偿。”
“哎……苦了他。”
“师父，我有分寸。”
“可是这乱世天下未必容得了你的分寸。”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二章 身后万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