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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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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寒地冻,长夜漫漫。
副将不停的揉搓着似乎永远暖和不起来的手指。我借着那微弱的油灯的光亮想在他的脸上看到一些情绪,却一无所获,就像许多年前在某个人出征的前夜,我也曾这样试图去参透情绪,可是,什么也没有。
“你怕吗?”在久远的悲哀尾随而来的时刻,我轻声问他。
“怕什么?”他仰起那张似曾相识的脸。
“怕死。”
“如果说怕的话会不会很辱没先父先堂伯父他们,但是其实我真的挺怕的,”说话间他的脸上泛起一丝凄凉的笑容,“这是我生活过的离所谓的故乡最近的地方,如果死在这里的话亦是无憾了。”
我轻抚突然有些疼痛的胸口。
“赵将军,讲讲你们年轻时候的事吧。”
***
在我驽钝的生命里,第一次听到“北伐”二字是在二十岁那年。
这二字与我无甚关系,至少在当时是如此,甚至我都无需去明了它背后那些复杂的含义。
然而这二字看起来却与父亲关系甚大。
那些日子里父亲进宫见先主的时候多得出奇,而与之关联的是家里客人多得出奇。
我听到他们与父亲说得最多的是,“务须再劝了,主公东征之心是谁也改不了的,何必下如此大的赌注。”
当时我不知晓这个赌注是什么,直到四十年后看到那封求陛下为父亲追封侯的上疏时才后知后觉的恍然大悟。
而这时候我已经要比那时候的父亲还要苍老还要倔强了。
我不解父亲的倔强,却了然父亲这场几乎透支了余生的倔强是为了什么。
我对于那远在阳平关却能扰得家里不得安宁的兄弟二人的敌意似乎是从安家在成都的第二年开始的。
和每一个正在那样敏感又叛逆的年岁里的少年一样,我无法不去注意到一些事情,比如父亲的夜里不归,比如他对那个时常来家里带信的年轻将军如沐春风般的和煦,和与之刚好成对比的是每次看我练枪时无比的严厉与苛刻。
最初我不解这些变化,直到无心间听得下人们说,“这一转年主人整个人都神清气爽,简直跟个情窦初开少年郎一样。”
我仓皇逃离那个我根本无需逃离的现场。
就像在多年后北伐二字终于变成现实的前一个晚上,那个我讨厌了许多年的人把父亲找了许久也没找到还为此念叨了好多次的盔甲扔到父亲面前,说,“当日我便该随他们一起去了落个干净,有你与他作陪便足够,什么北伐,都是胡扯。”
一时间满座皆是沉默。
我按耐不住心里的怒火,站起来走到那人跟前,摁住他的肩,“将军喝多了,早些歇息吧。”
父亲拉住我的手,“广儿,你坐回去。”
我却没有听他的话。
父亲看似云淡风轻的翻看那已生锈的盔甲,手却在难以被外人察觉的抖动。
在那似乎是过了很久很久的尴尬之后,父亲带着那抹众人都太熟悉的笑容,“伯瞻有心了,谢过。”
那个人匆匆离开的身影,让我想起了十五岁的自己。
这心结,终归不曾打开。
***
“吾家世世代代皆是汉室忠臣,他们是乱臣贼子,父亲为何如此这样的清浊不分?”
看着那人离去的身影,十五岁的我脱口而出质问道。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两个人分担总要好过一个人独自扛着。”
父亲愣住了,随后转过去通红的脸,答非所问道。
十数年后我对那个讨厌的人重复说起这句父亲对我说过的话语,然后我们像两个孩子一样抱在一起互相取暖,希冀着这样的姿势到永久。
有些事情的发生看起来不可思议却又那样水到渠成。
对一个人从厌恶到依赖的变化,只因着前一刻他还是强占父亲余年的帮凶,而这一刻却成为了唯一能和我一起叙说过去十年那些坎坷起伏心情的同伴,而对他来讲亦是如此。
我们一同看了一些人的生老病死,然后被留在这纷乱的人世间。
并且这个唯一会延续到未来很遥远的时间里——如果我们都能安稳苟活于这个乱世的话。
很快我就会明了这是一种一厢情愿的奢望,而我能做的只能是掐去这种奢望,然后亦步亦趋追随父亲做的,他所做的,他们想做却未做成的。
后来我也在想,当时我为他所写的那一封封分量很轻的上疏是莽撞或是宿命。
至少在陛下同意给与兵权那天,我从灵魂深处相信这些都是对的,虽然从我自私的思量来说也许刚好相反——如果父亲还在他不知道是会高兴还是气愤。
一缕一缕的春风徜徉在雕栏玉砌之间,他揉搓着手指,表情里有几丝无奈。我们都很清楚两万兵这个带着明显敷衍含义的数字意味着什么。
在这样的时刻,却容不得半点的灰心丧气,我强作愉快的拍他的肩,“等你带着胜利的好消息回来。”
他亦是带上一抹笑,“若是回不来,就拜托将军了。”
听闻这话我急了,慌忙用手遮住他的口,怕再说出什么不吉利的话来。
然后便是相顾无言的沉默。
我不知道在那段沉默中他想起了什么,我却想起了那些稚气又冲动的年少。在雨打风吹中世事身不由己的翻转,却始终指向那命中注定的路标。
半晌之后他方才说,“一定要打到洛阳去。”
***
在这寂寥的余生中,我始终很羡慕他们。
每一个独自点一盏油灯查看作战地图的深夜里,我都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与我近在咫尺,把白天那种孤独感一扫而空。
如此,快过去三十年了吧。我执念于北伐的年岁已经要比父亲,比他们都长得多,终于成了此生唯一的一桩事业。
他们都曾有过人做伴,而我只有寄托于一桩与自己原本关系不大的念想才能一年年的苟且偷生。
只恨自己不够聪明,怕是豁出性命也完不成。
不过,若死于此亦是不枉此生罢。
东边泛起一丝光亮,一个长夜过去了。
我吹灭那盏油灯,“将军去歇会儿吧。”
桌对面的人摇摇头,“睡意已经过去了。”
“将军有没有想过,按照现在的形势,也许很快,我们就要溃不成军,而以后的书本上,只会浓墨重彩他们的胜利,作为最后的失败者,我们甚至不会留下自己的名字与生平…”
迎着最后的朝阳,我走入茫茫大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