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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良人远征胡不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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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像所有的约定一样如期而至。
青黑石板堆砌的城墙阴冷竖着,宛如一张不可攻破的坚盾。不少潮湿的砖石上生出苔草,将先前战乱留下的刻痕以及洞孔填充,在这暮春之季微微的明黄便有了暧昧的颜色。五丈高的城墙上密布着数排弓弩手,绵延数里,而利箭早已搭上了弦。
十万重骑整齐停顿在距城墙二里处,锡甲碎块上在日光下反射出战争以及金属的真实质感。似乎待到将军一声令下,这厚重坚固的城墙便可被踏平。
十万大军兵临城下,那必定是人头攒动,有黑云压城之势。眼前却不是这样,军队将士衣着中,除铁甲外,尽皆殷红,那是枫叶傲霜之后所凝结出的颜色。日光轮转,锡铁闪光恍过,成了一片亮红。
城墙之上,世宗负手眺望,神色里一片怆然,犹如萋萋草地般一望无际。他看着眼前的十万大军,心底彻头彻尾地生出悲凉来。
如今锦城内周军不过五万,且多为步甲,纵使凭恃着城防的坚实,怕仍是难以抵挡。虽说昨夜去其主将,主将…他想到这里,却不忍再论辩下去。
他身后的北堂雪和可儿也皆是形神凄怆,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看着眼下草原上如盛开的红莲的宋军,不知该再说些什么。
眼前的宋军自尾部突然空出一道驷马齐驱的通道,且一直向前延伸,似水流碧湍的奔涌而出。一人跨骑着高头大马驰骋而来,威风凛凛,有着傲然万物的姿态。
却是苏幕!
世宗一惊,转而怒目望向北堂雪,而北堂雪看着这愤怒的面容,却察觉出了几许和蔼在其中,心中不禁暗自一乐,也算是庆幸苏幕并未身死。
可儿在一旁捏紧了衣襟的一角,面容上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了喜悦的色彩,尽管她知道苏幕还活着便意味着后周取得这场战争胜利的希望又渺茫了很多,但她大概也是希望苏幕是活着的吧。
苏幕自昨晚受伤后便一直受定歆方丈的照顾,昨晚那一剑虽是直指心脏,但蹊跷之处竟无伤到要害,想来是可儿的有意为之。她不能视族人的危难于不顾,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两为其难之下,她也只能用这样的办法来拖延着事情的进展。
苏幕一直在这么想。事到如今,他仍不愿意相信可儿是有意背叛自己的,而关于这个想法的答案,也只有可儿一人明了,且将会永藏心底。
经过一夜的恢复,纵使伤痛依旧,他仍是强忍着来出乎阵前,他知道若是战争延迟一日,士气便要下降三分。
昨日里头脑中的纷乱却是全部消失了,于万众一师的阵前他的思想中便只剩下了战斗,他不再是平日里文弱优柔书生气的苏幕,而是万人敬仰官至枢密副使的苏将军,那个十年来三百余场战役无一败绩的开朝第一神将苏将军。
其它的一切,他已不消再理会。
他单人于阵前徘徊,不多时却是到了十万大军的左翼之前,万军肃穆,萧瑟之风席卷从天而下。他取出负于马背上的一方檀木古匣,纹路古典而清晰。
苏幕将檀木匣盒打开,微有开缝时精光便从窄缝中析出,待锦盒全开之时,众人只觉漫天光华,似乎其中另有乾坤。华光久久弥散,苏幕张手擎起,光华如破雾般终于散去。日光之下,赧然是绝世神兵谑灵扶。只见神兵通体黝黑,确是狱泉碧落里的玄石制成。神兵周身有金气不断凝出,体中更有浮潮般的金光流转,像是西天灵山之上的金云,为梵音所度化。苏幕将谑灵扶擎过头顶,金光更盛,火焰般从苏幕掌心冒出。万人大军又是一阵高呼,士气急涨。
他右手擎起谑灵扶偏斜着举过头顶,倏尔跨起宝马,怡然向前驰去,将谑灵扶与阵前战士们举起的刀剑互相碰撞,发出一溜兵戎相交之声。受鼓舞的将士们个个目光严肃而神圣,似乎苏将军带领他们参加的将是一场与天同寿的圣战,代表着至尊的荣耀。
队列绵延数里,而军中已唱起了嘹亮战歌,战士的士气已是沸反盈天。
苏幕的剑与右翼最后一名骑兵的武器碰撞之后,宝马原地一转,慨然长嘶,似是在发号施令。不多时,军队后排却出现了几十个箭塔一般的檑木战车,呈一字排开,车上肱臂缓缓由前至后划过一个半弧,其高度可与城墙相比,却是攻城石车。
其上由兵士装上数吨的火石巨块,待发射后与城墙相撞之时,火石便要自行爆炸,城墙即刻告破。
未多时,工兵已填充好火石,渐次地发射而出,自城墙之上从天而降。
火石撞击城墙之后,瞬时炸裂,五丈有余的城墙即刻崩坍,城墙出现深深的缺口。不多时,城墙已出现数十个缺口,而城上守兵也伤亡甚多。
世宗旁的大将急切说道:“世宗,我军怕是不能守于城内了,不然恐怕他们不费一兵一卒便要重创我们的所有将士,如今唯有一拼了!”
世宗颔首,良久终于下令:“开门迎战!”
门钉鳞次的城门缓缓打开,数万重骑从城内饶有秩序洞出。不多时,两万大军已经森然守于城前,又过片刻,扬天灰尘终于尘埃落定。
城内铁骑急涌而出,似乎已是决一死战的时刻了,队列中兵士个个神情慷慨,显然是因为自己作为后周的将士而骄傲。只要将军一声令下,自己随时皆可慨然赴死。
城上的将领们急切劝着世宗回到后方,世宗默许,叫上北堂雪和可儿走向了城内。
可儿恋恋不舍地回望了一眼,那一眼,胜似一生一世的回眸相望。
后周的军队铺天盖地冲杀而来,苏幕忽然邪气地一笑,剑眉凌展开,与日光下灼灼生辉的玄铁铠甲巧妙叠耸,恍惚中竟有了无比的高大。他执着地望向远方,面容的刚毅让人不敢打搅。
似是些许提敛气息,苏幕周身变得光华无限,他战神一般凝视左右,于战场上发号施令,用粗犷的语调从容调配着三军,言至最后,苏幕嗓音已经竭高,顿觉酣畅。
“诺。”三个副将无一丝犹疑,循着这如山军令。
不多时,宋军所率重骑临于阵前。锣鼓擂动,两国重骑都穿刺在了一起。但似乎敌国重骑为苏幕先前的赫赫战功所震撼,也为这神武至极的大将军震慑,至今心有余悸,士气由是一直低靡。
苏幕只马提剑,不顾伤口愈合,率先冲上前去,他游弋于两军之中,无双剑气自谑灵扶剑体发出,随即包罗万象,笼罩在战场之上。冰蓝的剑气肃杀向前,穿梭不止,所过之处敌军皆身形僵滞,似被冷冻多时,他们的眼神里是不可置信的绝望。
苏幕不加理会,如今他是大宋的镇西将军,生是大宋的人,死是大宋的鬼,他所要做的只需是将自己的袍泽兄弟保护好,然后尽力斩杀更多的敌军。其它的已无须再多管。
他的身形在军阵之中化成了虚无的神龙,只留有一道冰蓝色魅影为人慨叹,城墙上的弓弩手齐齐地攒射向他,但箭矢一旦触及这股浩然之气,不是停滞在空中缓缓坠下便是被摧折断毁,不能接近苏幕分毫。
十万宋军对两万周军,纵使后周之军早已做好了背水一战的准备,但恐怕仍将是寡不敌众,鲜有所为。
战场宛如一口大缸,黑红二色的染料投放在了一起,渐渐交绘重叠,不多时便融合在了一起,色泽混杂难以区分。但似乎黑色永远无法掩盖住红色。愈是混合红色就越突出,变成了红黑而不是黑红。
战场上便是如此,红色的宋军销蚀着敌国兵力,黑色的重骑以及战马皆被宋军践踏在了脚下,脚底的黑色将这浴血奋战的红色军队映衬成妖冶盛开的彼岸花。
不下一个时辰,敌国两万重骑全军覆没,而宋军死伤不到五千,军队将士兴奋难当,队中喊起嘹亮战歌。重骑踏过漫山遍野的尸体,沿着巨大的城墙缺口攻入城内。
宋军军在三个副将的带领下呈锥形之阵突进,城内三万步甲人数虽多,但恐怕是经受不起重骑的蹂躏,转眼便会被踏在蹄下。
夏初之季花儿开得正好,糜烂芳香拌着血腥铺展开来,苏幕跨上宝马紧皱着眉奔向楼宇深处。
不多时,铁骑已冲入了锦城之中,楼巷中人烟鲜无,甚至见不到敌军的影子。副将聚首一议,知其中应有埋伏,落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但倘若退军,谁人知是不是空城之计。
军队于城中绵延数里之宽,而此时也已攻入一里之深,士兵屏息,先前的冲杀之景已换成了鸦雀无声。
踌躇之间,右前方兵士中突然传来数十声惨叫,其人纷纷落马,脖颈中还喷流着鲜血,而持马刀的数十黑衣人早已跳上了屋脊,隐遁其中。
而一眨眼的功夫,下一刻竟由多个地方同时发出惨叫,兵将无法躲避这突如其来的天上之煞,形神大为恐惧。
几位副将知在此埋伏中铁骑难以发挥作用,不得不挥令退军,然而这下才真正的发现了麻烦,大军被城内的房屋天然隔断,已由巷路出分成若干块,此处挥举令旗,他处却无从看到,但若用嗓音发号施令,难免有所不整,届时首位不齐,怕是会被敌军穷追猛打,而此刻宋军的惨叫声不绝于耳,此般下去,恐怕凶多吉少。
祭天台上,风起云涌。
世宗看着眼下被打得找不到北的宋军,脸上终于出现了少有的笑意,这些黑衣之人乃是后周的精锐,定为千人之制,期年苦练,为的就是这一刻的到来。这才方许时间,宋军早已折翼过千,而己方却无伤亡。
他脸上的刚毅无时无刻不在,任何人看到皆会肃然起敬。
三百尺高的祭天台峥嵘挺立,天神般俯瞰世间一切霍乱。尘世间的一切有关的伤害,似乎都与他无关,确实无关。
北堂雪和可儿却是各怀心事,心神不宁。乌云涨满了天空,色调变得阴沉起来。
而宋军中兵马徘徊,竟是无所适从。
匆忙之间,苏幕竟是急中生智,大喊向身边之人:“下马。”
得令后,自苏幕为中心的将士一起下马,远处之人看到之后,心领神会,自中心出荡出一圈波动的圆弧,似浪花的前后追赶,又在不同巷道中流出分支,一波一波,复美难言。
不多时骑兵已全部下马,在也不是在马匹上坐以待毙,任由黑衣人宰割。黑衣之人再次进攻时,数名宋兵一起围攻,可谓有去无回,似墨滴般消逝在了阔大的潭水中。
如此几回后,再无黑衣人凭空袭来,苏幕不禁长舒了口气。
巷战之中,铁骑难以施展盘旋冲杀之力,想来还是步甲占优,不需多想,自然是已徒步进攻为上策。
宋军一寸寸的逼近,却未见任何敌军踪影,晌午过后,已渐渐地逼近了古城的中心。
而后周之军,终于在此显现。
十万大军压于祭天台之前,气势峻拔。而台下的周军也是无路可退,举步维艰。
祭天台宏伟高大,望之无涯,如正天的太阳一般神秘。
九万对三万,又是一番腥风血雨的厮杀。
战争从午后几乎是打到了黄昏,其间进进退退,攻防收放,条屡清晰,释放着每个战士的极限。尸体纵横在石板砖上,模糊了大地。后周军队便只剩一千镇守于祭天台上。
他没有悬念的赢了,所以他仍是苏将军。
定歆出现在了苏幕的眼前,一身僧衣显得无限单薄。
定歆双手合十,轻声问道:“昨日替你疗伤完后竟强点为师的穴道,你真的要去么?”
苏幕苦笑道:“师傅,我也是毫无办法才出此下策,请不要怪徒儿的不肖。”
定歆一句阿弥陀佛,继而说道:“即已选择,就不要放弃了。如若放弃的话,还请不要回头。回头非岸,依旧是无边苦海。”
他手中转着念珠,唇际默念佛语,悄然等待着什么。
苏幕原本坚毅的心却忽然迟疑了下来,他明白后周的最高将领即在祭天台上,自己若是一股作气直捣黄龙,胜利想来是唾手可得。
但又一股不安稳的情绪从他心底蔓延开来,这让他不敢做出决定,不敢再继续下去。
他咬紧了牙齿,一挥手:“全军退后一里扎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