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故》千辙

5、变故（五）

　　就在事件发生的第三天，警察找上了乐烨。
　　正值周一，上午最后一堂数学课，老师在讲台上把一个三棱锥肢解得支离破碎，学生在底下想着食堂的快餐面条粉丝。平时总抱怨那些东西不是人吃的，饿的时候照样抓心挠肺地想。
　　乐烨草草在纸上画了一个三棱锥掩饰，思想却神游到了千里之外。
　　从同学的反映来看，这件事还没有扩大影响，但只需要一个触发点，就能全班皆知。

　　前天他担心梁昙因为情绪恍惚回家会出事故，就请邻居先照看安抚一下母亲，自己骑车送梁昙回去。因为要专心看路，反而能暂时忘却一会这件还没消化完的悲剧。他也明白，这是逃避。
　　梁家条件好，住的是城东的别墅区。快到目的地，远远看到小楼门口站着一个中年男子。乐烨辨认了一下，听到路上一直闷声不说话的梁昙哑着嗓子喊：“爸！”
　　梁一迅闻声走近。他没刮胡子，满脸憔悴。
　　“爸。”梁昙站在他面前，又唤了一声。
　　“你知道了？”梁一迅开口问。
　　“嗯。”声音细如蚊蚋。“你要去哪？”
　　他沉声回答，“等你妈回来，去接你姑姑。”
　　何川的妈妈一向疼爱梁昙如己出，梁昙也喜欢时不时到姑姑家蹭饭聊天。听到这么一句，梁昙难过的阀门打开了，眼泪无声地流，汇成了一条小瀑布。
　　乐烨看不了这样的场面，记忆中何家人对自己的好争先恐后涌现出来，一时招架不住。还有何川……他甚至有这么一种不齿的想法，想要就地静一静，哪里也不去了，明天到来的时候，就能发觉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境。
　　但是无论是真实流动的空气，还是耳边断续的啜泣，都昭示着浓浓的现实的意味。
　　必须面对。
　　“我先回去了。”他不确定梁家父女是否听到，双手攥紧了车把，骑车回家。
　　不能容忍懦弱，从过去到现在，再到遥远的将来，他一直是这样一个人。

　　家里的气压低得可怕。
　　妈妈已经静了下来，跟丈夫坐在沙发上，默然不语，各怀心事。乐烨想说点什么，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任凭沉默把整个屋子填满。
　　何川如果现在已经知道了……
　　“坐在这里，能解决些什么？！”乐烨在心里吼着。
　　也许迟早会知道何川的下落，能再见他，但作为朋友，不能只选择被动等待。
　　可是何川没有手机……
　　乐烨一下子站了起来，冲到房间里，打开电脑，登上了早已落灰的□□。
　　可能性太小了，两人都不爱用这个，何川能不能记得自己的号都是个问题。不过在当下，也只能……
　　何川的头像果然是灰色的，名字叫河船，真是偷懒的名字。
　　乐烨生疏地打开对话框，敲了字：“你现在在哪呢？不管发生什么都记得有我这个朋友在。等你回来。有事务必联系我，我24小时开机，号码是XXXXXXXX。你要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别指望我能饶了你。”
　　有千言万语可说，但是写出来也只有这么多。
　　头像仍旧沉寂着，系统自带的棕色小狮子头像，傻憨憨的，可是越看越悲凉。
　　乐烨叹了一声，倚在椅子上，看着天花板。
　　“滴滴滴滴滴。”
　　他跟触电似的蹦起来，手发着抖，看向屏幕。

　　这谁啊！！！
　　竟然是一个初中同学发来的消息，“哇！居然能看到你在线耶！奇迹！！现在过得怎么样？”
　　他对□□不熟悉，不知道有一个叫做隐身对其可见的功能。眼睛跳了跳，他想这类乌龙信息再多几条迟早得搞出神经衰弱。
　　“不是本人。”他打字。对方没再说话。
　　之后的半个小时他的眼睛跳了数次，那层出不穷的消息啊，从来没发现自己人缘这么好过。
　　只好右键，隐身。
　　那个对话框里还是只有一段孤零零的黑字。他又打了一句上去：“我现在可能会隐身，你当我在线就行了。”
　　意料之中的石沉大海。
　　他把音量调到最大。屏幕保护跳了出来，变换的几何图形撞来撞去。等待时从书柜里拿了一本厚重的法律书翻起来。何叔叔会怎么判？故意杀人跟过失伤人，怎么清楚地区分……现在警察应该还在何家，何叔叔应该已经被控制了……如果判无期，甚至是……乐烨心头一凛。
　　何川。
　　父母小声讨论的声音传过来，乐烨一直守着电脑，想明天请假继续守着，后天也要，大后天也要,直到确认何川的情况为止。
　　艰涩的法律书翻到一半，天已经黑透了，乐烨给自己冲了杯咖啡。
　　手机音量也调到了最大，在乐烨向周公缴械投降时默认铃声突兀地响起，他一惊差点把咖啡杯扫到地板上。父亲过来敲门问他怎么了，他发现自己腿长久不动竟然麻了，站不起来。
　　手忙脚乱调出新短信，狂喜的心一寸一寸凉了下去。
　　他一拐一拐地去给父亲开门，眼睛低垂。
　　“何川发短信过来了。”

　　他给这个号隔几分钟打一个电话，关机关机关机。
　　Sorry! 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is power off.
　　Sorry! 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is power off.
　　power offpower offpower offpower offpower off
　　乐烨查了号码所在地，在离T城有一段距离的大城市G城。看来何川也不打算掩饰，反正过不久他在哪不会是什么秘密。

　　他脑中胡思乱想，手不由自主地把三棱锥画成了一个地图，标了经纬度，T城G城，算距离。
　　同桌用手肘捣了捣他，他才反应过来，抬头一看，全班都看着自己。
　　“乐烨？！”数学老师再次叫他。
　　黑板上的三棱锥已经被擦去了，变成了一个圆润的球体，还是被可怜地分割成一块一块。数学老师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门边，旁边站的人——从制服看……警察似乎找到自己头上来了。
　　“你就是乐烨？”一个高个警察把他带到一个空旷的办公室里，随意地坐下，声音沉沉地问他。乐烨知道自己出教室的时候受到了全体同学和数学老师的目送，无数个问号在头顶晃。
　　“是的。”
　　警察眼神犀利地看着他，他很自然地对视，脑筋急速转着，转出了一个叫自己谈话的理由。
　　警察没排除何城为何川顶罪的可能。毕竟酿成事故之后他把儿子带出了城才回来自首。
　　“据你们班主任说，上个星期五下午六点左右，何川在和你一起值日？”
　　单刀直入。
　　乐烨稍稍沉吟，回答道：“没错。而且当天下午他上了课，全班包括老师都能作证。五点四十五放学，当时除了我还有两个擦窗户的女生，都可以证明他一直在教室里值日，大概值日到六点多一点才结束。我跟他一块回家——我们住一个小区——我还看到他父亲坐在车里。车停在小区门口。”
　　警察点点头，又把林霖琪和杨梓叫过来询问，期间乐烨神色如常。
　　放学铃声响起，看来不必回教室面对各种好奇的眼光了。下午的话……下午再说吧。
　　谈话完毕，警察挥挥手让他们回家。乐烨没什么可担心的，何川的嫌疑太小了。他想到了另外的方面，何川虽然说了不要找他，不代表他不会回来，何城大概是把他带到了G城的亲戚家安置，但是就算他以后都待在G城了，还有各种繁琐事务，他是不可能完全抛开的。
　　再见时候该说什么，乐烨心里五味杂陈。

　　敷衍了林霖琪和杨梓各种好奇的问题，他在升旗广场上独自一人走着。忽然有身边还有一个人存在的错觉，那个人笑着说着，好像永远没有什么事足够成为烦恼。
　　手机上那条短信，冷冷冰冰，言简意赅。
　　乐烨攥紧手心，虽然天边的太阳张扬地散发光芒，天气还是这么冷啊。
　　他从未像这一刻这样，觉得何川，其实那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