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墨》凝湮

5、醉暖：梦

　　我看着面前微笑的男子，觉得有些揪心。明明之前还是挺落寞的一个人，怎么回忆起当年事情的时候能够笑得这么温暖。
　　兴许是发觉我呆看了他半晌，他清咳两声，再道：“后来，我与他说，我落了件物事在这林中，想找着了再出去。他没办法，将我带了回去。我们住在一起几个月，我只不过是想要找到公孙家的秘本，亦或者，将他说服了带出去给皇室效命也好。可是……”
　　可是？
　　他停了下来，眼睛又盯着眼前的茶水，我正想催他说下去，他却缓缓道：“他总缠着我，可我也没发觉什么异样，若我当时还会乱想，可如今，我才知道，他原本就是那样的人，对所有人都好，是我误解。原本我以为是他先沉溺，却未知，是我先迷惘。最后，也是我先舍弃，我将他拉了下来，却不管不顾离开，他如何不恨。”
　　其实这下面的，不该再让他说下去，原本就到了这副光景，再回忆实在是太残忍。不过是一念间的决定，却让他万劫不复。
　　楼下已经灯火辉煌，人群攒动，熙熙攘攘。时候已经不早，听了这么久，我也挺累：“即便是到现在，我依旧认为，是你咎由自取。”稍稍叹了口气，我起身对他道，“在下先行回去，至于这玉……我们就陪你走一趟，也当是我散散心。”微微颔首，从他面前离开。
　　走到不远处，狐狸在我耳旁说：“他哭了。”我回头瞅了一眼，果然脸上挂着两行晶莹剔透的物事。心中万般不是滋味，匆匆离开。狐狸却突然一把抓住我，我呆了呆，他的头突然凑近，眼眸闪着绿光，却让我有种他很温柔的感觉：“想到谁了？”
　　我鼻头一酸，就要哭出来。人就是这么犯贱，给三分颜色就开染坊。可是眼泪只是在眼眶中转了转，流不下来，我只好笑笑：“你看我，都不会哭了。”他突然将我的脸按在肩头，呼吸就在我的耳旁，我很清晰听见他说：“你原本，就该一世快活。”
　　没有人与我说过这种话，快活与不快活其实都是命不是么？这么多的异数，我为何就是应该？
　　那句话说完，狐狸再没有动静，只是静静的呼吸声在我耳旁响着，我沉默着听，却听到快睡着，终于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抬起头来，拍拍这只狐狸精，示意回家。
　　家，也只不过是我跟狐狸两人窝着的地方，老爹莫明的在几个月前归天。老爹病逝其实很正常，可我一直觉得有些诡异，因为狐狸奇怪的表现。可狐狸只说，这段时日，我们就待在这个小村子里，哪儿也不要去。而那与秦公子说的下月便要去往他方的说辞，不过只是为了拒绝。
　　想到这些，我顿时傻在原地，我把狐狸告诉我的话全给忘了。我又想了想，一般这种情况，狐狸精刚才的表现就不应该那么温和，而是应该很严肃地拒绝秦公子然后将我扛回来然后再说教一番。
　　于是我去问狐狸精，他在葡萄藤下蹲在石桌上，少见的低着头，闭着眼，看也不看我，只是淡淡道：“你总归不能待在这里一辈子。”我越发不懂，可他也再也不说话。我于是只能悻悻离开。看了他许久，终于坚持不下去，最后躺在床榻上睡去。
　　迷迷糊糊中，似乎有声音在耳边唤：“缭兮……缭兮……”就像一张细细密密的网，将我网住，再也挣不开。窒息一般的痛苦。
　　我一个激灵被吓醒，再起身时瞧见的只是狐狸精那双闪亮的绿眸子。他似乎是惊讶了一瞬，然后看了看窗外，嗤道：“睡得跟死猪似的，外头有人打你主意都没发觉。”
　　自从我得了那支神笔，名气大了起来之后，总会有人和其他东西来骚扰，我一般只能看见人，其他东西，我也只能有些感觉，也多亏了狐狸才能够平安活到现在，所以我只是“哦”了一声，再次睡熟过去。却在失去意识之前，听到他在轻笑：“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好骗。”
　　没有与秦公子约好什么时间离开，第二日一早起来就见到狐狸那欲说还休的羞涩模样，我往外探了个头，瞧见了那个落魄皇子。马车旁的秦公子较昨日来看，容光焕发许多，兴许是想着不久之后他能够将玉给还原，心情轻松许多。只是……我未曾与他说的，是我也没有太多把握，可看着他这样，我竟然也不忍点破。
　　昨日狐狸还与我说，若是没能将玉还原，让他空欢喜一场，该如何收场。这原本便不是我该想的事情，买卖一事，太多靠天命，绝非我能左右，可是知道了缘由，心中总是放不下。
　　我只能略微叹了口气，穿好了衣裳，嘱咐狐狸拿好包袱，跟着秦公子离开这个小村庄。
　　秦公子本不是多言之人，于往事也不喜多提起，而狐狸也不喜与生人闲谈，于是在这种沉默中，我坐在马车上感受着极其不规律的颠簸，摇摇欲睡。不一会儿，就坠入了梦中。
　　不是常做的那个梦，反而梦中有秦公子。
　　他跪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中，脸上冷汗涔涔，嘴唇一张一合。周围也跪着很多的人，宫殿中很安静，我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有着细微的声音，却分辨不出来，我向前靠近了一些，到秦公子身边的时候声音已经完全消失。
　　这个梦，居然没有声音。
　　宫殿中的最华贵的中年人正襟危坐在雕龙的金椅上，看情形，不是皇帝是谁。也不知秦公子究竟说了什么，他有些气急败坏，指着秦公子大骂，然后随手捞了件东西砸了下去。秦公子只是眼睛一闭，头偏也不偏，生生受了，额头顿时绽开血来，他也倒了下去。
　　原本跪在他身旁的富丽美妇连忙将他扶起来，眼泪不住地淌。
　　秦公子受伤的地方倒是很隐蔽，被发丝掩盖着。难怪……路无央在闹婚典的时候，什么异常也未曾发觉。也不知道是这皇帝爱惜儿子故意砸在不显眼的地方，还是巧合……
　　我正自出神，再回过神来，却又瞧见美妇对着皇帝磕头。看美妇这么护着秦公子，再看那一身行头，估摸着也就是传言中执掌后宫的贵妃。皇帝看着自个儿媳妇儿跟着自己儿子一起没出息，更加气得吹胡子瞪眼。
　　秦公子皱着眉，将她扶起，对着皇帝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再张嘴说了什么。皇帝不生气了，反倒沉默下来，用怀疑的目光盯着秦公子看了许久，思索良久后终于点了头。
　　而秦公子却是欣喜地昏了过去。
　　我在一旁看着，五味杂陈。
　　一个颠簸，把我正要搭窝的瞌睡虫给颠没了踪影。灵台几乎是刹那间就清明了的，我转头瞧了一眼狐狸，死死抿着唇，皱着眉阖眼也在睡着，过了一小会儿，便缓缓睁开眼。我一直觉得狐狸睁眼的刹那是最美的，眼睛朦胧的很，没有平日那么诡异的色彩。于是他瞪着一双温柔的眸子与我对视，大眼瞪小眼了一番，我终于还是怕自己把持不住，投降了。
　　回头再瞧一眼秦公子，他掀起窗帘一角，看着窗外，嘴角浮起一丝笑。
　　狐狸在我耳旁轻轻问：“看到什么了。”
　　我只好摇了摇头，叹气：“狐狸你越发瘦弱，连个梦境也只能造个无声的。”
　　狐狸阴阳怪气看了我一眼，才道：“他有心瞒住任何人，即便是自己，也想忘了。”也只能这么想，否则为何他的梦境竟然会是无声？窥人梦境毕竟耗费心神，我想了一会儿秦公子梦中的事情，转个头又睡着了。临睡前还听见狐狸嗤笑：“何时这般爱睡，都成猪了。”
　　按他的说法，我不只是头猪，而且是头母猪。于是母猪一睡睡到第二日日上三竿，这回狐狸倒是皱了皱眉，随后语气淡淡地让我去进食，没再调侃我。
　　任我是再迟钝，也是知道肯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果然一出去，便见到秦公子拿着用布包着的碎片发呆。我凑到狐狸身旁，没等我开口，他便道：“秦公子与路公子谈了一会儿，不欢而散。”
　　我看了一眼那边落寞的一人，问道：“他们何时见的面。”
　　“今日一早。”
　　我再问：“我们何时到的。”
　　狐狸瞥了我一眼，道：“今日一早。”
　　“不是路程需要几日么？”
　　狐狸彻底无语：“没人说路程是几日。”
　　我许久才回过神来，没有人说过路程是多久，想来秦公子说的等他几日兴许是因为他要说服路无央就需要几日的关系。
　　想到这里，顿时觉得自己想清楚了这么一个有难度的问题，甚是了不起。于是我再与狐狸问道：“路公子长得如何？”
　　狐狸做出一个妖娆的模样，然后自我打量，才道：“与我比相差甚远。”
　　我忍住恶心，淡淡道：“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