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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据说是心之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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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元年九月初,关中。
张良自入潼关经过华山,而后终于可以看见咸阳,其实也不过是十数天的事,但若从离开彭城算起,也有月余了。汉元年八月后的一个多月里,已经足够发生很多事了。汉王已经入关,在这一个多月里,汉军以不可阻挡之势攻陷了除却废丘城以外的主要城池,蜀地与关中自先秦时司马错攻蜀之后,又一次隔着秦岭连成了一片。在这一个多月里,项羽杀了韩成,而后又立了郑昌为韩王,张良仍是韩国名义上的申徒,但他却失去了自己的主君。
短短一个月,可以发生很多事,天下大势简直可以说是沧海桑田,但也有些很小的事却无法改变,张良看着面前这座秀丽的山岭上蜿蜒向远方的黄绿二色,眼前映出了在别人绘声绘色地描述中、韩成那被吊在项羽军营旗杆上的尸体,他近乎平静地想:于臣属于老友,终不能为他收尸。
“主人,这座山就是骊山了。”跟着张良的仆从是项伯相赠,已有三十许,自淮北到关中再到彭城都是一路走过,着实见多识广,张良虽早知这是骊山,并不用他相告,还是面带笑意微微颔首,接过已经开始絮叨的从人递来的麻布,狠狠地擦了一把脸,到底是一路风尘,原本雪白的麻料上蒙了一层灰。
“主人这等贵胄,想不到要受这样委屈。”这仆从看着张良干裂的嘴唇和沾满尘灰的半边脸,忍不住多嘴,张良笑着摇头,这人哪里知道,自己当年风餐露宿的事经得多了,如今投军不过年余,倒似金贵无比起来,连带着身体也不甚中用了。
“不如去这山上的池子里泡个澡吧。”仆从小心翼翼地提议道。张良看着这半年多前还是一片焦土的苍茫山野,心中不由起意,便欣然同意,两人沿着前秦所开的山路,去寻这山中温泉。
张良慢悠悠地自山道上踱步,也不知从何而起的雅兴,将沿途风景看了个遍,世传始皇帝将陵墓地宫建在了这座山下,累死民夫几多,半年多前,项羽索性一把火将这片山野烧了个干净,但除去烧掉的几座献殿,似乎也没寻到什么。如今这片山岭上带着焦意的松柏却是生意盎然,衬着路边衰草更显得郁郁葱葱。
托始皇帝不遗余力开山辟路之福,两人费时不多久便寻到了一处温泉,三四丈见方的水池,池边杂以花木,还辟有入水的台阶,实不愧是自周天子以来皇家游乐宴饮的场所。张良见了这满满一池子水,方觉自己身上已不可忍,在那仆从相帮之下很快宽衣解带,他踏进水中,感觉被温度适宜的热水浸没的身体一下子松弛下来浑身无力,又觉得自己到底是年过半百的人了。
然而还未等他将长发解开浸湿,丈余外水花大动,一个人突然自水下冒了出来。张良大吃一惊,便是当年刺杀始皇帝误中副车时也未受到此般惊吓,张良在左袖之中常年藏了一柄匕首,但如今衣物都在岸边,倒令他不知所措起来,莫非他自彭城中的重重包围中脱身,一路也不知经过多少危机,反倒要栽在这里,真是造化弄人。
那从水中钻出的人却是个极年轻的男子,身形高瘦,漆黑长发有一半裹在颈上,他看一眼张良,见到对方惊惶模样,迅速将双手从水中探出,示意自己身无武器,张良方才松了口气。
“哎呀……”那年轻人抹了一把脸,脸上露出笑意,“原来是子房先生啊。”
“你个贼子!”张良尚在回想,也不知这遇上的是何方故知,那原本坐在岸上的从人却大叫一声跳将起来,指着这突然出现的年轻人大声喝骂。
张良制止了自己的仆从,就在水中轻施一礼,疑惑道:“不知这位却是?”
年轻人爽朗一笑,将缠绕在颈上的黑发拨开,现出比手臂白得多的肩膀来,他又在自己臂上捋了一把水,对张良道:“从前在关中,我却是见过先生的,又听人说起过先生之机敏多智,神往已久了。”
张良便料到此人许是从前鸿门宴时见过的,项王军中后来转投汉王的为数不少,不管因何缘由,总有一番见识,他一向对人客气,便与这年轻人聊了起来。
年轻人说自己甚觉失礼,自军营里跑出来本想舒舒坦坦泡个澡,才刚洗了头发,便发觉有人来,来人来意好恶全然不知,匆忙之下便裹了全部衣物先躲进水里去了。
张良笑道:“倒是在下打扰了这位小兄弟了,实该赔罪。”
这年轻人却笑出一口白牙,眉眼都弯出了七分的稚气,他对张良作了一揖道:“是我该向子房先生请罪才对,在下淮阴韩信。”
张良心下了然,将这年轻人重新从头到尾细细打量,早在离开汉中之时,自己便向汉王与萧何提过,汉军中尚缺一名独当一面的将军,否则蜀地难出,二人皆深以为然。月前自己闻得汉军暗度陈仓,便知汉王必是寻得那般人物了,亦早有人告知这新任大将的来历姓名,不想今日得见,竟是如此年轻。
“若得一员大将,兼有丞相筹措,子房谋划,则大王天下可得矣。”这是当时自己说与汉王之言,如今不过四月,汉王便还定关中,逐鹿中原的大业虽还困难,但却开了个好头,这个年轻人,可不是苍天送来之人么?
于是张良不顾自己此刻身在水中,可谓是斯文扫地,郑重对韩信回礼道:“将军客气,在下城父张良。”
韩信本是率性之人,若是看中了谁,便会倾心相待,譬如萧何,那便是如今他放在心中最可珍重之人了。至于眼前这位子房先生,说起鸿门宴韩信也算亲历之人,张良之机敏风雅,他是看在眼里的,也早有结识之意,兼之张良亦是熟读兵书之人,世传他经仙人传授“六韬”“三略”,韩信视兵书如命,如今见了张良,略略交谈之下,虽年龄差之甚远,但只觉相见恨晚。
韩信在萧何面前,总因过于敬重而多少有几分矜持,如今在张良面前却要坦荡许多。谈军论兵,那是韩信心爱之事,他总想将自己心中宝物尽皆捧与萧何献上,但终归术业有专攻,几番论说,都是萧何静静做他听众,终不是太痛快。张良虽不曾有多少领军经验,但到底自小修□□王术,又心思缜密见多识广,把行军方略杂着天下大势与韩信说将起来,也引得对方连连点头,全无纸上谈兵之感。
“先生言之有理,”韩信抚掌而笑,继续道,“当务之急,便是须让项王着眼于东,田荣也是有大略之人,我闻先生之说,他似有与赵王连横之意,怕是要有动作,只需将这事实摆在项王眼前,他多踌躇一分,我们便多一分安稳。我与大王请了令,与人操练起郎中骑兵,尚需一段时间呢。”
张良欣慰得很,拍着池边大石道:“正是此意……李余,来与我擦背吧。”
韩信指着岸边早已睡过去的从人对张良道:“先生还是任他好眠吧,你我相谈甚欢,无需他人插手,韩信身为晚辈,倒愿与先生效劳呢。”
张良与他相视一笑,便同意了,韩信的手搭上了张良的背,覆着薄茧的双手蹭在背上,带起一股极舒适的痒意,这双手年轻有力,手指细长,读过兵书,撑过鱼竿,执过长戟,握过将印,抽过长剑,如今这双手却承载着年轻骄傲的主人的心意,细细地为刚入关的张良搓起了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