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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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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何随韩信进屋后就呆了整整一日不见出来,被他随手拴在门外的黄马也不知打了几个盹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影子由长变短,又随着微微的冷意由短变长。它不耐烦地盯着窗口里手舞足蹈的年轻人,简直想用蹄子戳他的脸,这自是不可能的,于是它气鼓鼓地喷着气,吹起零碎落在地上的槐花,继续等待。
屋内的萧何亦没想到这初见时有点羞涩紧张的年轻人竟能如此多话。初进屋时韩信那洗浴后匆匆扎起的头发还在滴着水,他将萧何引进,有些慌张地推开屋内唯一一张几上散乱的书简,有几卷掉在地上散开,他又弯腰去捡,抬头看见萧何还是一副端肃模样,便急匆匆将书简捡起,整齐码在几案一侧。
两人在几前跪坐,萧何抽出其中一卷摊开,扫了几眼心下了然,然后看着对面的年轻人。韩信显然是不知怎么开口,他低着头也不知想些什么,一指微曲着案上来回抠挠几下,又蘸着湿发上滴下的水画起了圆圈。
“韩都尉。”萧何开口道,“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韩信仿佛没有听见,聚精会神地将桌上那个圆画好,然后抬起头看向萧何道:“丞相莫怪我,韩信有许多话想说与丞相,但着实不知该如何开口。”
萧何开着玩笑道:“听说你从前是霸王帐前郎官,你这样脾性,竟没被拖出去煮了么?”
韩信脸上羞恼神色一闪而过,点着桌上那水画的圆圈道:“那等匹夫,着实不足与谋。别看他现下威风不可一世,迟早是笼内猛虎任人宰杀。”
萧何道:“愿闻其详。”
韩信道:“其实不过三条,坑杀降卒、烧杀咸阳、弃都关中。”
萧何又道:“韩都尉当初在项王帐下,必然劝过他吧?”
韩信忿忿道:“劝他做什么,那等匹夫……在咸阳时,有人不过劝他几句,他便雷霆大怒,将那人拉出去烹了,拉出去也就罢了,做什么还要吼‘把这姓韩的烹了’,摆明了要说与我听。不过那位韩生倒也大胆,说楚人皆是‘沐猴而冠’,说得却也不错。”
萧何心道:这傻小子,你便不是楚人了么?
韩信看见萧何露出些微笑意,顿时有些尴尬,但他说得兴起,又好容易寻得这般位高权重又浑无不悦的听众,也就将那点尴尬匆匆掩过,顺势将自己思虑已久的法子说出,譬如应该如何借势而为直取关中,关外诸侯又当如何对待,诸如此类一一道出,此事正合萧何心意,便也不住颔首。
韩信先前画在桌上的圆圈已经干得看不出痕迹,他便又画了一次,在那圈内圈外轮番指点道:“项王如今已到彭城,关中三秦将为王,旧秦人怨他们为虎作伥,累得无数秦人送死,项王以此三人王关中,固是制衡大王,却也有不想他们三人扎稳根基之意。关中看似固若金汤,其实不过散沙一盘,章邯等人再如何能征善战,亦难以当我。”
萧何同意道:“正是如此。只是依韩都尉语中意思,却是把自己当成我方大将了?”
韩信此时倒是冷静,抬头看着萧何道:“丞相可认我做这大将?”
萧何将手中竹简卷起,慢悠悠道:“急不得。”
韩信看他半晌,突然笑得露出一口白牙,眉眼中格外透出少年人的活力,然后他敛袂而起,规规矩矩对萧何行了一礼,萧何泰然受之,继而两人重又坐好,说起一些征粮用兵的杂事。
萧何自知韩信能到此时必是受了不少摧折,单听他说起项营时神色,便知这年轻人讨不得好,自己一声“急不得”却是允了他向汉王推荐,诚心受他一礼也是许他个安心。至于韩信,他少年多舛,受尽饥寒冷眼,当年河边救他一命的漂母,固是个难得对他至诚的人物,却也不会了解这年轻人心中抱负,亦不相信他真有本领能回以千金相报。而萧何,身为汉相的萧何,却能在听他一席话之后便允他一个承诺,在此时的韩信心中自然觉得实在难得,诚心一拜后只恨不得将一身所学悉数捧与萧何看,不仅将思虑已久的逐鹿天下的方略大策一一道来,竟连他平日偶学的杂学巧技也悉数说出,说到兴奋处更是手舞足蹈,在不大的屋子里蹦来蹦去,好似狂人醉酒痴人论剑,萧何亦听得兴起,不时抚掌以示激勉,偶尔添上几句。
韩信将自己那一堆泥塑的小人移开,终于算是安静下来,然后他颇是尴尬地发现,萧何在自己这里坐了大半日,竟连一口冷水都没喝上。韩信脸上红红白白换了一阵颜色,偷觑萧何,却见这位长者依旧是微带笑意看着自己,眼中遮不住的慈爱神色,心中更觉难堪。韩信想了许久,在头上轻抽一记,试探着道:“丞相今日莫走了吧,我要做个东西给你吃。”
萧何笑道:“好。”
韩信极是雀跃地离开坐席,过了一会儿又跑过来,手上捧了两个陶盆放在几上,萧何探头去看,却见一只里面盛了小半盆豆子面,另一只却是盛满了洗干净的、半开未开的碎槐花。
韩信搓搓手,用水甑加了些水进去,而后将槐花细细搅进豆子粉中,他对萧何道:“我初时无聊将汉中各处道路行走一遍,闲暇时学了做这东西,其实加二分水就好,这样吃起来更好些。不过我习惯加到三分多。”
萧何道:“为何?”
韩信神神秘秘道:“丞相且看。”
而后他在盆中揪起一团面,在手中揉了揉,揉出个底阔上尖的面团来,放到几上道:“这是我麾下五千骑兵,疾行百二十里,缓行五十里。”
接着他又揉出个有点方的面团,放到他的“骑兵”身侧,又道:“这是我麾下战车,疾行四十里,缓行二十里。”
最后他在“骑兵”与“战车”中间摔下大点一团揉了槐花的面团,萧何笑道:“这必是你的步兵了,我猜是疾行五十里,缓行二十里。”
韩信把糊满豆子面的手掌搓了搓,他手指细长看着极巧,却也做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只搓出细细一条,放在三个面团之后,喜滋滋道:“这个是我。”
萧何笑着问道:“你疾行多少缓行多少?”
韩信道:“这个说不来,若是奇袭,我安居后帐即可……”
萧何道:“你啊,我看你疾行千里,这粮草也入不了口腹之中。”
韩信听出他言下之意,不由窘红了脸道:“丞相,我又忘了,这个不能吃了,我重去取些。”
萧何取了水盆净手,又将他放在几上的“步兵”“骑兵”“战车”一一取下,而后将底部去掉团成一个个小面饼,整齐码在饭甑里,韩信乖顺地跟在他身侧打着下手,萧何道:“今日只好吃些菜饼了。”
韩信讪讪道:“其实菜饼也挺好的。”
萧何道:“改日必要为你引见一位奇人。”
韩信道:“怎个奇法?”
萧何笑道:“你是能把吃饭整成用兵,那一位可奇得很,他干脆就不吃饭了。”
韩信惊道:“我虽不怎么计较,可到底也把吃饭当作用兵之后第二等的大事,若真有人不吃饭,那确实奇怪得很,人不吃饭,吃什么?”
萧何道:“餐风饮露,照我看来,怕过不了几日就要得道了。”
韩信瞪着萧何道:“丞相别骗我了,我看那位先生必是故意如此做派,怕是别有缘故。不过他既得丞相‘奇人’之称,想来也不是一般的江湖骗子。”
萧何见他这样,便想逗他,笑道:“改日见了他,你可别吓坏了。”
韩信笑了笑,继续帮着手做菜饼子,顺手将之前揪下的面团揉在了一起,从窗口扔了出去。
……
萧何的大黄马在门外等了整整一日,到最后还是没等到主人出来,却被韩信的面团打了个正着,它愤怒地甩甩头,打了几个响鼻,怒起前蹄,将那面团狠狠踩了几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