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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伍 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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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家在20年前还是靖国京城的大户,身为医药世家看病种草药的本事已经不知道传了多少代。靖国各个地方都能看到叶家门徒开的小医馆,从北到南从东到西,从乡野铃医到宫中御医。
叶知秋的大姑妈17岁进宫,不到22岁就被封为贤妃。叶知秋的曾祖父,也就是贤妃的祖父,在这一年退休,找了一座神仙住的一般的山隐居起来。叶知秋的祖父撑起整个门楣,进宫接替他父亲的职位担任正二品御医长。
但也是这一年,祸患从此而生了。
祖父收了个徒弟叫严朔虚。
这个严朔虚叶知秋没有见过,她出生的时候他至少已经30岁了,早已自立门户。
听家里的长辈们说,这个严朔虚刚来的时候温文有礼,儒雅大方,人也长得好看,整个儿一翩翩佳公子。18岁的严朔虚凭着外貌和头脑优势,很快勾走了14岁的小姑妈的魂。小姑妈整天吵吵嚷嚷要和严朔虚比试,家里人一开始没觉得奇怪,后生们争强好胜是好事。但后来比着比着发现不对劲了,这两人怎么一躲躲书房里半天也没个声儿呢?以前不是吵得恨不得要把屋顶给掀了么?后来一个老仆人撞见了,二小姐看着严公子发花痴哩!
这件事很快在整个叶府传开了,三天两头有人开二小姐的玩笑,她索性承认了,对啊,严朔虚就是我看中的夫婿,这辈子非他不嫁了!
叶知秋的祖父当然也知道这件事,不过还是装得像没事人一样,在严朔虚面前只字不提他家二女儿,一天到晚草啊药啊望闻问切。倒是把他二女儿叫过去一次,说了些什么,女孩子家要矜持……其实心里面不知道怎么偷着乐呢。
他夫人生的第一个儿子五六岁的时候染病死了,现在二儿子——也就是叶知秋她爹,家里的四少爷——才8岁。严朔虚这年轻人他看好得很,以后前途不可限量。到底是他的女儿!一个看上皇帝,一个看上他最中意的徒弟!
严朔虚倒是表现得很正常,因为也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开玩笑。不过众人见到昨儿个二小姐偷偷摸摸做的荷包今天挂在他身上,也就知道这俩人都有意。
但严朔虚迟迟没有来提亲。
小姑妈从14岁长到16岁,又从16岁到18岁,再从18岁到22岁。连宫里的大姐都急了,问父亲要不要她帮帮忙在王侯里推荐一个?但小姑妈铁了心就要嫁给严朔虚,别说8年,18年她也等。
那段时间严朔虚回家乡去了,一呆就是大半年,所以他不知道叶家这里急成一锅粥。好几个上门说媒的都被打发了去,二小姐的火爆脾气和痴心也在京中传开了。
等严朔虚一回来,第一个看到的是16岁的四少爷。叶知秋她爹不像她祖父那样拉不下脸只一个劲儿的旁敲侧击,很直截了当地问:“朔虚兄为什么迟迟不来提亲呢?”
严朔虚笑了笑,一脸尴尬:“未能立业,安以成家?”
“好!我去和爹商量,帮你开一家自己的医馆。”
这一年叶知秋的祖父51岁,贤妃28岁,小姑妈22岁,四少爷16岁,严朔虚26岁。
没多久严朔虚的医馆就开张了。本来严朔虚跟着叶知秋的祖父在御医处做事,但排不上正式名号,这下自己的事业总算是小有成就了。
但不到两个月医馆里叶家门徒的标识就被揭了下来,严朔虚放出话来说自己已经超过了自己的老师。
叶家门徒的标识向来是外姓医者引以为豪的东西,叶家的医术,啧,在靖国哪个不晓得?据说有的地方人家还就专挑叶家门徒的医馆看病,别的医生都招不到生意!
他严朔虚就这么肯定自己的才能超过了老师?
叶家人听到这风声都有点莫名其妙,都觉得严公子这人平时看上去挺谦虚的……只有叶老爷一拍桌子,后生可畏啊!他这要么是想独干出一番来——凭他自己的本事而把叶家的光环驱除在外——年轻人有雄心壮志总是好的,只是他老人家以后就压力大喽。要么,是公开和他叫板。
老爷子有点头疼了。
叶家5代单传,到了他这里也就叶知秋他爹一个儿子。本想把严朔虚招成个上门女婿将来继承自己的位子——叶知秋她爹的天资远不如他,叶老爷子虽说很想偏私但是御医长这个位子没真本事也坐不牢——但没想到这个严朔虚他想自立门户啊!
自立门户也就算了,居然——他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连师傅也不认了!
这还得了!
叶老爷急急忙忙带着儿子就要去找他,临出门又叫儿子准备点礼物去——也许只是单纯的年轻人血气方刚想证明自己的能力而已,先打着送出师礼的旗号去了再说,好歹留一个叶家大度的名声。
严朔虚他果然是公开和他叫板。
叶老爷子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招的徒弟居然是这么个忘恩负义的人,怎么他一家老小都被这张羊皮给骗了呢?
两个人被拦在严朔虚的医馆外面,严朔虚总算还出来见了他们一见。
“两位请回吧,这里不欢迎叶家人。”严朔虚的穿着已经发生了大变化,连声音也是冷冷淡淡全没有平日温和的样子。叶家派来帮忙的副管家站在他身后,假笑着看着他从前的主子。
“你……你这是逆师啊!”
“是出师,你们不是来送出师礼的么?”他使了个眼色示意副管家收下东西,同时把一本书递到叶老手里。
《山珍法》,叶家独传的医学最高要义。
叶老看到它险些昏阙过去。
这本书向来只在叶家族内流传,虽然广收门徒但为了保全自己的名声地位向来留了一手,而外面的人本应该从来没有听说过才对。叶老本想等严朔虚成了女婿就把这本书传授给他,但怎么会就已经到了他手上?!
“你……你怎么……”
“我已经把这本书印了三千份发到京城和附近五县所有医馆,”严朔虚背过身去,声音不带感情。“《山珍法》再不是你叶家独学。”
“请吧,叶老爷。”原本的副管家露出讥诮的嘴脸,待新主子扬长而去之后便急着赶人走了。
“败类!”四少爷唾弃了一声,扶着自家爹慢慢往回走。
叶老爷一路上揣着那本书,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家的,一到家发现二女儿已经在祖宗灵位前跪了半个时辰。
他看看书,又看看默不作声的女儿,突然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你……你你……”他一把把书朝她身上丢过去,指着跪在地上一声不吭的女儿却骂不连贯。
“好你个逆子啊!”
叶老爷当场气得晕了过去,一病不起。四少爷纵使使出浑身解数也毫无办法,这是心病啊!二小姐则是把自己关在闺房哭了三天三夜,粒米未进,把严朔虚他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到第四天房间里没声音了,大家以为二小姐哭累了终于肯歇一会儿了,等推开门一看才发现她已经自杀。
一门大户从无名岛兴起需要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积淀,但衰败却只要短短几天。
四少爷走遍了京中父亲的好友却没有人愿意来看一看叶大人身体究竟怎样——叶大人已经是从前了,严朔虚名正言顺地接替了师傅的正二品御医长,不论医术还是医德都让人钦佩。而叶家的名声却不知为何一落千丈。
《山珍法》像飓风一样迅速传遍了整个靖国大□□少爷走在街上听到街道两边医馆里传出的都是以往自家人才听得懂的名词不知会作何感想。
“没想到叶家还留着这么一手……”
“就是啊,你没看到掌柜的捧着书高兴的那样儿,本来他还以为把叶老的本事全学到手了呢。”
“真是多亏了严大人,不然好处肯定还是在叶家,咱们这些普通老百姓哪里沾得到光?”
“话也不能这么说,以往叶家对咱们也不错啊。”
“那是零零碎碎的好处自己不要了施舍来的,就这么点好处你就对他们感恩戴德了?”
“……”
“嘿你听说了么,听说这《山珍法》是叶家二小姐偷出来为了讨好严大人……”
“这京城还有哪个人不知道呢!”
“就是,听说这叶家的二小姐本来也不检点,全没个女儿家的样子,整天抛头露面的在外面勾搭……”
“可不是么,都22岁了还没嫁出去,说是看准了非严大人不嫁呢!”
“人家看得上她么,拿来的《山珍法》还不是被严大人印了千儿八百份的给百姓谋福。”
“哎呀,叶家肯定怎么也想不到居然是自家出了内鬼。”
“就是,哈哈……”
四少爷依然昂首挺胸在人前走,并不惧怕人们在他身后指指点点。
只是听到人们谈论他二姐时脸色变了变,略一停顿马上调转了方向。
“少爷,去哪儿啊?”同行的老管家急忙跟上两步。
“我去一趟严府,你先去给我爹抓药。”他把药方交到他手心便大步离开。老管家忧心忡忡怕他为了二小姐的事情去找严朔虚吵架,但又不敢跟上去,只得叹息一声去自家医馆抓药。
四少爷走到新修的严府,却看到两辆华贵的马车正停在门前,家丁们忙着从车上卸行李。
这是……?
“这是怎么了?严府出了什么事?”
“喜事!你不知道吧,严大人把他母亲妻儿接来了。”
“什么?妻儿?他已经娶亲了?”
“儿子都两个了!大的都5、6岁了吧。”
“那叶家二小姐……”
“那不是一厢情愿么!”
“嘘!叶家四少爷来了!”
四少爷的到来引起了不小的骚乱,人群让开一条路,一边小声议论猜测这位叶家的接班人会做些什么。
“你们大人可在府上?”应对周围各种各样的目光他并不显得慌乱。
“哎哟叶公子您来得真是不巧,我家老爷陪夫人少爷上街去了。”为首的家丁站在高处,嘴里客套着神情却很是得意。
“那好,麻烦你转告他,二姊已经往生。”他声音不大,但很清楚,当下的人群又议论起来。
家丁有点难堪,但还是硬撑着面子,“你二姊死了和我家老爷有什么关系?”
“有没有关系不是你说了算的。”他笑了笑,看着家丁微微发红的脸眼里满是讥诮。“你家老爷的东西还在我二姊那儿,如果他想取回来的话——想必他也不会想取回来了。”
趁着家丁瞠目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四少爷已经回去了。这件事不消多久就闹得满城风雨。人家都说叶家二小姐那里还收着严朔虚的定情信物呢,那这样到底是严朔虚不忠还是叶家的错?
果然如四少爷所料的,那家丁一听说老爷还有东西再叶家那儿也不得不报告给他,夫人自然也知道了这件事,不过府上居然没什么变化——看样子严朔虚和叶家二小姐的关系她是知道的。
所以归根到底四少爷的如意算盘还是打错了,回家被老爷子臭骂一通,在个家丁面前显什么威风?有用吗?!还不如把书念念好,将来正儿八经的和严朔虚一决高下把叶家的东西在抢回来!
忘了说,老爷子是四少爷他原本隐居的祖父,家里出了事他老人家不得不再次出山,不过朝中他是回不去了,现在也只能在医馆帮帮忙,知道一下叶家的独子。
说道独子老爷子又心痛了,他大孙儿当年要是没有病死……
现在叶家在朝中没有地位,贤妃日益被冷落,就算他出山也只能在民间小打小闹,成不了大气候。不过要是就安于现状也未必不可以,叶家虽说名誉大大受损但毕竟手艺是真的,他孙儿虽然还及不上严朔虚但比个普通的医师那是强了不知道多少倍。只是他这样去一闹,严朔虚未必肯收手。
果然没过多久传来消息说严朔虚立了大功,皇帝问他想要什么赏赐,他说他想要张匾。皇帝说那好!朕给你题!他说不用,他想要叶家那张。
叶家的匾还是靖国初年皇帝赏赐给他家老祖宗的,已经传了不知道多少代。可以说这块匾撑起了整个叶家,严朔虚他现在要抢?!这不是要把叶家拆了吗?!
皇帝也很犯难,因为这毕竟是先帝的意思,搞不好会弄成大不敬。
严朔虚给了皇帝一个台阶下,看来是惦记这块匾很久了。
“先帝赐给叶家‘妙手回春’,这本是给医者最高的荣誉。既然这样,臣愿意凭真才实学得到这块匾。请皇上公开主持我与叶氏门人的比试。”
“叶氏门人”自然是指叶家四少爷,他有几斤几两严朔虚清楚得很。
半年之后,严朔虚的人敲锣打鼓地把那块老匾抬回去了。
叶知秋的祖父因为这件事气得一命呜呼,叶家办丧事的同时严家却在办喜事,新来和亲的伊兰国公主被皇上赐婚指给了严大人,这还是朝中从来没有过的事。
严朔虚踩着叶家爬了上去,而叶家这才发现原来人心向背从来不问到底什么是事情的真相。细细盘算下来全然不知是哪一步做错了导致今天这个局面,难道真的藏一本《山珍法》就可以引起如此变故么?!
四少爷去找严朔虚问他究竟为什么要逼他们到如此地步,不料严朔虚的回答会如此简单而坦荡:
“因为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我想当王,你便只能当寇。”
人心本来如此凉薄。
3年孝期满,四少爷20岁,和严朔虚第二次比试,败。
5年后,叶知秋4岁,第三次比试,再败。
又过一年,曾祖父过世,贤妃被打入冷宫,朝廷下发开疆的指令,征调叶家去伊兰和靖国的交界地带。
四少爷之前又私下去找过严朔虚一次,这次严朔虚提出条件,你再输,叶家世代不得再沾染医学药理。
所以出发的前夜,叶知秋的父亲烧毁了家中所有的医用书。
叶知秋还记得那天,院里的火光照亮了一半的天空,空气里充斥着人们的哭声,她站在母亲身前,把手放在她温暖的掌心,却能清楚地感觉到那里传过来的颤抖。
“娘,你为什么哭?”她拉拉母亲的衣袖,用稚嫩的童音问。
“为什么大家都在哭,娘?”
“为什么,为什么要把这些书都烧掉?”
“娘……”
母亲并没有回答她,只是更紧地握住她的手,饱满的泪珠上映射出一小片火光。她的声音被淹没在众人低低的呜咽里,转过头她看见她的父亲——她二十六岁却已经开始长白发的父亲,他背对着她站在那里,瘦削,憔悴,但骄傲如初。
“爹……”她过去牵他的手。
他的手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