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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拾壹 选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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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回到多日以前,叶知秋一行人还在流邑之时,罗塔丝还在将军府之时。
罗钦护卫长沾着玄音公子的光,他家主子虽说已经退位但威仪还在仍在,要不是他自己嫌那个名号老气朝中上下哪个不得恭恭敬敬称他一句太上皇。
再说句实话,当今的天子萦天至今无所作为,有野心但尚未成就大事,玄音公子在百姓堆里有威望,还是很说得上话的。
以往陈舒云与玄音总是私下里往来,凭罗钦、南宫御二人这世上恐怕还没有能拦着玄音公子散步私信的方法。而这次确实罗护卫长公然地,风风火火又很嚣张地登门拜访……
将军府里的人不得不小心翼翼。
罗钦坐在将军府大堂的贵宾席上,品茶,打量每一件玩物,说些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客套话。
罗钦是一副悠闲的样子,而他心里也的确如此,陈舒云表面看上去也很镇定,其实心里直发虚。
玄音公子在朝堂中一直处于一个微妙的地位,军事,经济,政治一概不理。安南城与盘龙紧邻却成了他的汤沐邑,虽说汤沐邑,这玄音也确实把“无为而治”发展到了极致。
不过也正是这种无为才让他能一直在朝野中即使敏感也不曾退败。
陈舒云对玄音多有钦佩,但对他手下两人却很是不屑,尤其是罗钦,这个人的镇定和锋芒让他很是讨厌。
明明不过是玄音手下的一条狗。
但不管怎么样,罗钦在他这里稍有偏颇的一句话就可以让他背上勾结皇族子弟图谋造反的罪名。
“罗护卫长好兴致啊,最近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坐坐?”陈舒云见罗钦一直没开腔的意思,不得已只好自己先开口。
罗钦慢悠悠放下手里的茶盏,跷个二郎腿还一晃一晃。
“你就别叫护卫长寒碜我了,多少年前的事了。”罗钦对着陈舒云笑了笑,表情看上去很是真诚。
“至于我来这里嘛,本是来流邑帮公子办事的,就顺便到你这里讨顿饭吃,我们也算是老朋友了,这点小要求你不会拒绝吧?”
不知为何的陈舒云觉得罗钦那张脸配上嬉皮笑脸的无赖表情格外和谐。
陈舒云能成为将军并非因为他们陈家的武艺有多么强悍,而是因为他能够博学百家之长并融会贯通,知道在什么时候使出什么招式是最好的,伊菱在书房里看到的那本画册便是起的如此作用。
陈舒云对奇门怪陆的武艺有近乎疯狂的偏执这一点罗钦心知肚明,饭后露了两手给他便顺利把罗塔丝带了出来;之后遇见小泽从她那里借来一支白珊瑚算是完成了玄音的嘱托;至于找陈舒云的麻烦的事,他自己本身的到来就已经对他起了警醒作用。
陈舒云自是明白他的用意。
玄音做事向来豪爽,也不喜欢手下的人做多余的事。而自己自说自话把伊菱留在将军府明显是多余了。
那日去劫持伊棉其实从头至尾都是罗钦在操作。罗钦的功夫确实在他之上,这点陈舒云虽然不服但也不得不承认。罗钦带去了那张邀战的字条,自己却钻去另一个帐子观察未来的敌手。
传言靖国伊老将军的小儿子伊菱长得颇有几分像他的娘亲,幼时常被误认为是女孩子。
一见果然如此。彼时伊菱正在灯下阅读公文,少年清瘦的脸半明半暗,从灯芯出晕开的迷蒙黄光照在他脸上,因为高低层次形成深深浅浅的阴影,眼睛却亮得出奇。
“你还要在外面站多久?”
不知不觉中陈舒云已经在伊菱房外站了不少的时辰。伊将军移居流邑的将军府已有了不少时日,暗暗明明的借着不认路之名也已快把将军府走了个遍,却没有找到任何类似于牢房暗室的地方。
伊菱肯到这里来,很大程度上是当时被胁迫别无他法,但不可否认自家姐姐的因素。
陈舒云收起深思之色摆出一贯的嚣张表情,踏入伊菱的房内自顾自的倒好茶水。
伊菱恍惚觉得这场景有些眼熟,好像不久前也有那么一出。
“伊将军这几日在府中过得可还舒心?”漫不经心地问。
“呵,陈将军盛情款待,伊某怎么敢过得不舒心。”毫不掩饰的嘲讽之色。
“呵呵,伊将军又何必这么锋芒毕露。”
“少废话,你抓我来到底是想干什么?我姐姐又在哪里?”
伊菱站在门前语气突然严厉起来,户外的天色被他遮住了一半,但因为天色原本黯淡,白衣下的阴影也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陈舒云出神了片刻。
“你是自愿来的。”
“你……”
陈舒云端起茶杯将里面的残茶一饮而尽,然后站起身平视伊菱的恼怒脸色。
“但如果让你选择,牺牲你一个就可以成全昭靖两国二十年的和平,你如何决定?”
陈舒云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神色,伊菱不得不收起情绪仔细探究他眼中的感情。
那双一直以来不可一世而高傲戏谑的眼睛,居然也会有疲倦与无奈的意思?
“你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作为一个臣子,你必会选择奋不顾身对吗?但你无法确定对你说这话的人是否可靠,以及,这是怎样的牺牲。”
陈舒云叹了口气。
“伊菱,我是真的想和你成为朋友。”
“但这是不可能的。”
“呵呵,还真是不留情面呢。”
这是陈舒云第一次叫他的全名,伊菱听着有种莫名的恼怒感。
陈舒云示意伊菱他要离开,在门口偶之前却又对他露出奇怪的神色。
“你应该庆幸,逼你姐姐作出这个选择的人,他比我可靠得多。”
姐……姐?喂……
哪里还有陈舒云的影子。
“以前我也一直这么认为,总有些东西是值得用一生去追赶的,所谓梦想或野心,一定远比年华值得的多。”
“比如责任,比如尊敬,比如所有人的认可与敬畏,比如能让自己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力量。”
“人总是这个样子的,得不到的时候拼了命也想要,为此费尽心机耗尽力气,等得到后却会觉得也不过如此,开始怀念过去那些日子甚至幻想如果当初没有选择如此会怎样。”
“但若是真的要他放弃已经拥有的去过另一种他想要的生活,他又舍不得。”
叶知秋撑着伞有些尴尬地站在林司身边,听他几乎自语但却是清晰地说给她听的字句。
叶知秋对林司的偷偷关注起始于第一次相见之后。那个简短的对林司来说并不愉快的会面,使叶知秋在之后的每一个不自禁想起林司的时刻忍不住心跳加速。
那个漂亮得不像话的林司,那个脱俗超尘的林司,那个优雅温和的林司。
那个,自己只能远远观望的林大祭司。
尽管每想到此处叶知秋会有一阵失落但仍是自制不了地注意他。渐渐的叶知秋发现了林司单调到近乎呆板的生活方式,以及,少量却能包括全部的日常动作。
他总是喜欢对着院子里那棵树发呆,那棵叶知秋并不认识的光秃秃的树,就着昭国冬日一尘不变的阴暗天色和鲜有变化的迷蒙细雨。
就这么用并不十分像发呆的眼神温柔注视,直到连他的发梢都沾上寒意,并不十分冷的空气在他周围形成一圈若有若无的冷色光环。
其实叶知秋也并不十分确定,他是在看树?还是看雨?或只是不自觉地神游天外?毕竟林司那个样子,确实不像是在思念什么。
在为数不多的几个早晨叶知秋也会看到他直接立在院中树下,细雨里的背影单薄如一片枯叶。
于是在某个早晨就有了这样的场景。
叶知秋僵着身子不知该怎么接口,甚至不知道该不该接口,在她眼里对林司这种神一般的存在说错一句话便是罪恶。
“那么,现在呢?”斟酌再三叶知秋终于怯怯开口,尽量使自己的声音轻微而温和,融入伞面淅沥的雨声觉不出突兀。
林司依然没有看她,或是说并没有改变一点原来的动作。但若叶知秋站在他面前便能在他一直以来波澜不惊的眼里找到一丝丝的茫然。
“现在吗?”
林司的声音极轻,但因为本身音色出众即使在音量相差无几的雨幕中声音也并不显得模糊。
“恐怕还是这样的。”
又是无言。
林司清楚地知道在其他人眼里自己是怎样的,人们总是一遍一遍不厌其烦津津乐道,大祭司啊,看上去高傲冷峻不近人情,其实异常温柔悲悯。
而事实是,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
他为了今天所拥有的这些所做的一切,费尽心机绞尽脑汁,但真正得到了,又不过如此。
十年前他设计一一把那些对他取得大祭司之位的人置于死地,而后又亲手奉上毒酒给他的前任。
当时他一直以为是自己看错的,再三确认并非幻象却百思不得其解的,那个大祭司饮下毒酒后超然而近乎解脱的笑容,在之后不久的日子里自己就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完完全全地理解了。
所以他像他之前多见过听说过的每一任大祭司一样决定对少司院那些不谙世事的孩子们保守这个谎言,在他们面前作出接近天神的样子并故弄玄虚:“只有到了我这个位置,你才会知道什么叫永生。”
看着那些憧憬的眼光林司心里是掩不住的悲凉意味,同时又暗暗吃惊为什么没有人怀疑,连当年的自己也没有。
祭司与冬雨祭的历史可以上溯到两三千年前梓国初立之时,传说那时有神迹降临,点化世间为数不多的几人使他们拥有超凡脱俗的秉性和纯洁干净的灵魂,肩负上沟通天地的任务。这些人,便是可以成为大祭司的人。
传说大祭司们确实是拥有部分神的血统可以永生,之前也确实有大祭司活到近200岁健康状况还无可挑剔,但也不过是长命而已,永生什么的,果然还是不太靠谱。
而且不知什么时候起就变了味道,大祭司甚少当满一轮便会出现”天赋更甚的接替者“,然后”自愿“将祭祀令让给他人。
事情的真相,如今世上也只有林司一人知道了。
莫名的就有了寂寥感。
在过去的日子里,在过去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林司用不少的时间观察神迹塔内长明灯的焰火,观察冬日窗外的雨丝,观察晦明变化间流动卷舒的云。大祭司的生活太过清闲而无聊,人们总是认为大祭司们身份尊贵不该拿小事去烦劳,但真正的大事,就算能用上他们这一辈子又有几件呢。
所谓的永生不过是一种心态,当你经历的每一秒都煎熬得像是一个世纪,当你经历的每一段时光都静止不动似乎等待沧海桑田的流年,那么在自己眼里,这一生的确太过长久。
久到自己都认为,真的是永生。
在林司当上大祭司之前他是一个靠野心支撑自己活下去的人,在夏莞颜离开之后他是一个靠回忆过日子的人,在其中空白的三年里,在从他当上大祭司到夏莞颜出现之前的三年里,连他自己也疑惑,是什么支撑着自己浑浑噩噩地过下去。
但尽管如此,依旧是贪恋着这个位置的。
四年之前他反设计了那个妄图杀死自己的孩子,说是孩子,其实他的年纪和林司相仿。那是个很好的孩子,满足当大祭司的一切条件:外貌俊美所以足以迷惑他人,心思缜密所以足以设计他们,行为低调所以足以保护自己,最重要的是,他有野心。
只是,还不够。
他还不够邪恶心狠。
而林司早已下定决心不会认可比不上自己的人。
所谓大祭司的纯净灵魂,恐怕长久以来早已是物极必反的作用。
叶知秋就这么看着林司那张看不出悲喜的面孔,无比完美的面孔,但没有人情味。
冬天的昭国雨水丰足但风并不大,小小的庭院里一棵合欢树占据了大半的位置,黑色的干干脆脆的枝桠在白色的绸伞上方对着天空盛开,背景是天幕,暗色的静止不动的云层。
叶知秋顺着林司的眼光看过去,那是一团飘忽的云雾,从浅到深的颜色细致地铺开,单调但是很华丽。
就像林司一样。
叶知秋转移视线看回林司的面庞,他身后是迷迷蒙蒙看不出运动轨迹的雨线。
为什么……为什么林司总是会摆出那么悲伤的表情?
”诶?罗钦你……“
就在叶知秋不自觉又要陷入林司的美色之中无法自拔之时听到南宫御温和的声音。
玄音公子手下两个人,罗钦和南宫御,一个总是”天下我最大谁我也瞧不起“其实腹黑无比而且有些小孩子气,另一个温和乖巧办事成功率100%还从不干坏事。
虽说罗钦武功比南宫御略强那么一点点,但在这两个人其实都是世间少有的高手的情况下,不管谁都会更喜欢南宫御的吧。
其实叶知秋很好奇罗钦在他主子玄音公子面前是不是也拽得不可一世,但遗憾的是她到现在也没见过那神秘的玄音公子大人,而且也不敢问别人……
看样子南宫御是来找他们(?)的而罗钦只是碰巧路过,两人叽里咕噜了几句罗钦就走了而南宫依然直直向他们两人走过来。
”林司,已经过了5天了,公子让我来问你,你的决定是什么?“
没有避讳叶知秋这个”外人“在场,南宫站在阶前雨下,用温和礼貌的声音确实带些威胁意味的神情清晰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选择?
叶知秋虽迷惑但知道自己并不该发问,讪讪想把伞塞给林司自己好回避一下,但后者并没有反应。
”林……“她一直认为”林司“这个称呼不甚尊敬,尽管旁人已经解释过这是最正规最尊敬的叫法。
”没事,叶姑娘,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南宫御对叶知秋微微一笑,算是安抚她。
而林司的神色却陡然变了变。
不是什么要紧事?
不要紧?
呵。
然后叶知秋就在林司脸上看到了自嘲意味极浓的清浅笑意。
”如果我不答应,你们会怎么做?“
”公子自有办法。“
南宫御神色冷了下来,但语气上气势不减。
”那么神迹塔顶那颗红璃珠,你们自己去取便好。“林司振了振袖子漠然离开。
叶知秋仍保持着原先撑伞的动作,半晌才转过脸,对着身边空出的一半位置一片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