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赋》清商阙

38、【第三十七章】缘起缘灭

　　微弱的火焰无端摇曳，千年不朽的长明灯似也在嘲笑这莫测的命运。

　　画流风徐步向前行进，似笑非笑道：“很可笑，不是么？如果我不能回到我原来的位置，而凌修不过是个假的太子，那么你……”

　　“你胡说。”龙吟强作镇定，“你胡说八道……你最擅长胡说八道，我是不会相信你的。”

　　“人总是喜欢用镇定来掩饰内心的不安，用谎言来反驳内心的相信。”画流风不看他，只眯眼打量着长生剑。剑刃上白光流溢，是只属于死亡的苍然。

　　“试想一下如果你是太子，即将坐拥天下的人，啧啧，该是多美妙的感觉。”画流风笑，“就跟揣着一叠银票去花街，看到满园花枝招展的姑娘，全都可以独拥一夜一般。难道这不足以让你心动？还有堆积如山的奇珍异宝，金银财帛，宫人侍女……”

　　“你都拥有过了，所以不舍么？”

　　画流风一时语窒，顿了顿方又笑道：“你不稀罕么？”

　　龙吟直直地看他，“若真如你所说，我是你同母异父的兄弟，那你是准备利用我铲除凌修，好扫清你登上帝位的路。然后狡兔死走狗烹，将我杀人灭口。”

　　“弑父杀君，残兄害弟，这是世人给我最贴切的描述……”画流风快剑出鞘，勾起一抹莫测的笑容：“如此，如果你不答应帮我，我可不保证你能看到明晚的月亮。”

　　“没有我，你以为你能离开这里？十八陵满是秘术大阵，即使你勉强通过大门，你以为你能取得你想要的东西？”

　　画流风对他威胁之语充耳不闻，只笑道：“既然你我不能同年同月生，不如同年同月死，死后合葬于此，来世再续前缘？”

　　“我给你最后一次解释的机会。”龙吟冷冷打断他。

　　“龙吟，你跟我认识不是很久吧？可你却理解了一部分本质。”画流风敛了笑意，“说你不是我的兄弟，还真没有人相信呢。”

　　他收剑入鞘，脸上的神色庄严而肃穆。

　　“我是凌国七王子，纯宁皇后唯一的儿子，帝国的王储。”

　　纯宁皇后，这个名字是凌国的禁忌。传闻这个女人拥有倾世容貌，风姿迷人，柔情万种，和英气逼人的陵香公主走向了美人路线的两个极端。这个世家大族出身的女子在入宫后恪守本分，直至身居后位，却在生下七王子凌风后被揭发与太医早有奸情。经查实，与这个女人纠缠过的太医侍卫不下十人。再经查实，纯宁皇后进宫前早非处子之身。再经详细查实，七皇子并非凌景帝所出。

　　再经极其详细的查实，纯宁皇后一族私通敌国，意图谋朝造反；为扰乱朝刚，特派此女迷惑皇上，并以野种冒充龙种，玷污皇族血脉。

　　查实的结果是，诛九族；纯宁皇后的结局是，打入冷宫。

　　没有将这女人千刀万剐的原因是凌景帝的妹妹，陵香公主在白梅树下说了一句话。

　　“皇兄，够了。”

　　——那便够了。此生不复相见，便当那个女人是彻底死了。

　　“那些话我说了一遍又一遍，可你们都不愿意相信。”画流风笑，“你总说看不懂我，可我这一生，又有谁曾经愿意花时间了解过？我一出生，就已经被世界遗弃。我的存在，便是错。”

　　他只说过凌景帝是他的生父，却没说过他的生母是纯宁皇后。那个女人是历史里轻描淡写的污点，是错误的存在，不该存在的存在。连带不该存在的他，被有意地抹去了。

　　“母后过世的时候，是大年三十晚。我仰头看夜空绽放的焰火，想那一定很温暖。那时候我就想，如果能把这些彩色的火焰从天上摘下来，放到屋子里取暖的炭盆中，又漂亮又温暖，母后看了一定会喜欢。可惜她看不到了。”他敛了笑意，淡淡道，“她死了。她看不到感觉不到，我要这些温暖又有什么用呢？”

　　“就是那个晚上，我遇见了我父亲，画楼空·没扎拉克。从此世界上再也没有了凌国的七皇子，只有没扎拉克当家的儿子，画流风。”他微微一笑，“你是不是觉得很可笑？凌风死了，可他的灵魂寄宿在我心里。他有很多很多心愿没有完成，所以想找个人来替他完成。”

　　想拥有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想挽回那些被历史认定的谬误，想寻回那个女人一生的价值，想确认自己存在的意义。

　　那个死去的凌风，有那么多的心愿想要达成，没有达成。

　　“父亲没有把我带回没扎拉克本家，却把我留在凌国和凌国暗杀团的成员一起训练。在那里，我认识了赤媚。”画流风还是笑，“后来我回到本家，画流风把长生剑当作礼物送给了我。他说关于这柄剑有句很好的传闻——千载风流，万卷长生。他是希望我一世风流，平安到老。”

　　“再后来呢？”龙吟压低了声音。

　　“再后来？再后来画楼空也死了。”画流风阖上眼皮，“画楼空死后，我以离开云秀作为代价，得到了云家的支持，坐上了没扎拉克当家的位置。”

　　“值得吗？”

　　“值得又如何？不值得又如何？难道还想着时光流转，逆流回溯？”画流风笑意更浓，“我这样的人，即使说时光回溯会选择云秀而放弃没扎拉克——这样的话，连我自己都不相信，何况是你？”

　　洞悉了画流风的经历，龙吟反而觉得这人的形象愈加模糊，像是从水墨画中走出来的人物，寥寥几笔勾勒出个形象，神虽在，意却无可探究。

　　他顿了许久，方又问道：“那你身上的冰寒毒……”

　　画流风突然敛了笑意，“方才跟你说过的，画楼空死前，我答应过他，会力保家族存活，照顾好流月。”

　　龙吟一时没反应过来，只道他答非所问，前言不搭后语，脑海中却倏忽间闪过一个奇异的念头。他几乎是一个激灵跳起来，瞪大双眼，不能置信地看着画流风，“你……你！你！”
　　他颤抖着指向画流风，三个“你”字出口，仍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待他终于稍稍平复下来，便只颓然放下手，咬紧牙关苦笑道：“你这……又是何苦？”

　　画流风知他全然明白，便不紧不慢地理了理白衣上的褶皱，“画楼空把我送去暗杀团，交给我玄冰内力，后来再把我带回本家，除了因我长得跟陵香公主确有几分相像，他挺喜欢我，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为了给流月渡毒。”

　　龙吟紧蹙的眉头一动，没有说话。

　　画流风口中的“渡毒”，是指内力淳厚的高手采用强行融合的方法将中毒者身上的毒全转移到自己身上。而最重要的是，这一行为必须以自愿为原则。画流月中了冰寒毒，作为当家的画楼空不方便动手，便只能培养一个同样练习玄冰内力的高手，使他自愿为画流月渡毒。旁人信不过，只好信这个假儿子。

　　可龙吟也知晓，渡毒到底是一件多痛苦的事情。

　　冰寒毒毒性强烈，不能一次渡完，要根据渡毒者和被渡毒者的身体情况决定次数。每一次渡毒，画流月的痛楚会减半，而对于画流风而言，痛楚会骤然加倍。

　　龙吟压着嗓子：“多少次了？”

　　“上一年就渡完了。”画流风慢悠悠道，“还记得血曼陀罗么？不动城有没扎拉克的产业，我小时候曾经在滇南王府附近的别院居住过。在别院里，用我的血养着血曼陀罗，采这样栽种的血曼陀罗的花叶炼药，可以做出克制我体内冰寒毒的剧毒，用来延缓我的……死期。”

　　“只要能多活一天，我还是想活下去的，毕竟，我还有很多心愿没有达成呢。”画流风慵懒地伸了个懒腰，眯眼转向神色凝重的龙吟，“看你那模样，是要哭了么？”

　　画流风还是那副懒散的样子，可不知为什么，龙吟还是觉得他那双微微眯起的的眼眸里带了些许笑意，很淡很淡。与他一贯温暖中的疏离冷淡不同，这丝笑意悠长延绵，却又无处而来，无处归去。

　　后来龙吟都在怀疑，那时候的画流风是不是曾经有一刻，真心地把自己当作兄弟。他想画流风其实是给过他们很多很多暗示的，只可惜所有人无一例外的，都选择了相信自己错误的判断。于是龙吟又想，或者就像画流风自己说的，他那样的人，注定是要与孤独为伍——而他本来是可以选择不这般孤独的。

　　很慢很慢的，龙吟朝他举起了右手。

　　“你方才要我答应你什么？”他勾唇笑道，“趁我没改变主意之前，全告诉我。”

　　“答应我，如果我不幸蓝颜薄命，”画流风也高举左手，“完成我和凌风的，我们的愿望。”

　　龙吟的声音低沉嘶哑：“是一生的诺言么？”

　　“是呀，我这一生……一生的诺言。”

　　清脆的击掌声回荡在大殿里，悠远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