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第六章 ...
-
黑压压的夜幕显得有几分沉重。
整个肃京在这片硝烟中苟延残喘。
东北少帅容沐晟此时正驻军在北站口。
北站口离余家镇不过几百里。
而余家镇是肃京门户,北门锁钥,历来为兵家所争。
郁凌云亲自到余家镇部署战事,尤玉昆镇守肃京。
听着外头的枪声、炮声不绝,尤惠芳提心吊胆,时时刻刻注意着打外头来报信的人,生怕错过一点消息,整个郁家也都是惶惶终日。
天下起了雨,风雨硝烟淹没了天际地那抹残月,渐渐息声了的战火还在在淅沥的雨水中低低呜咽。凌云在硝烟中满脸污垢,军事地图都被炮火炸开了,地图上的万里锦绣河山顿时四分五裂,郁凌云大声吼道:“四德,重新拿张地图来。”
“大哥,阎师长放弃抵抗,致使第一师全军覆没,他已经弃城投降了,南江口失守了。”
听了四德的禀报凌云先是一怔,肃京还指望着阎世章来解围,现在倒好,他竟然放弃抵抗,作为一个军人他竟然放弃抵抗。难道他就没想过城破后满城的老百姓么?真是枉为军人,不知道自己的第一师能不能冲破三道口的防线赶来。
“他妈的叛徒。”
凌云往墙上砸了一拳,骂了一句后下了通令:“通知第十五混成旅一级战斗准备。”
“是。”四德正走,凌云又问一句:“北站口,那边还是按兵不动?”
“是的,不过,连副官说容少帅还是让大哥考虑考虑,说是叫大哥,投诚。”
投诚。
凌云一听到这两个字便闭上了眼睛,咬紧牙关,将手一挥:“好了,你下去布置吧。”看来是谁都指望不上了,只有靠自己了。
他是一名军人,只能战死沙场。
恶战在即,凌云深知这一战毫无把握,可他还是要全力以赴,如果说战死沙场是一名军人的最高使命,那他宁愿用满腔赤血来捍卫自己的信仰。
郁凌云将腰间配枪拿出来,用衣襟拭了又拭,看了又看枪膛内那装满的子弹,突然想起了儿时的事情,他从小就想当兵,别人问他为什么一定要当兵,他就昂起头说:精忠报国,做人中豪杰。这样的回答从一个小孩子口中出来,总会惹来大人爱怜的笑声和满意的赞许,其实那时侯还小,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精忠报国,何才谓人中豪杰。他只从那书中学到背刺精忠报国,至死不向金人屈服的岳飞是大英雄,易安词下的那宁死不肯过乌江的西楚霸王是人中豪杰。
后来慢慢长大了,他才明白,何谓人中豪杰,就是要保家中平安,卫一方百姓。想想刚开始,他母亲怎么都不同意他去参军,就为这事他父亲和母亲闹了好多不痛快。为了栓住他,他母亲差点打算让他十五岁那年就成亲。不过最后还是父亲说服了母亲。
尤惠芳比郁凌云小几岁,两人是青梅竹马长大的。
那段日子里惠芳就天天提只点水蜻蜓风筝扎两个花辫子,掉着两行眼泪跟在凌云后面问:“云哥哥,云哥哥,你要成亲了么?”
气得凌云嚷:“不成不成,这辈子我都不成亲。”
惠芳这一听又“哇”地大哭:“云哥哥不是要娶惠芳的么,云哥哥骗人!”
见此状,吵的不行了,少不得还得凌云再来哄:“好了好了,惠芳不哭,再哭长大后云哥哥就真不娶你了。”
凌云这样一说,惠芳便真的不哭了,擦着眼泪问:“真的?拉钩,云哥哥要记得娶惠芳。”
“有你这样的女孩子?老让人家帅气的男孩子娶你,羞不羞。”
“我只让云哥哥娶我,只有云哥哥最帅气了。”
凌云无奈地做个鬼脸逗惠芳笑。
然后那小指便被惠芳笑着拽过去拉钩,她的眼泪鼻涕就染了自己一手。
他们就是这样一起走过了两小无猜的岁月。
“轰”地一声炮声将凌云思绪惊回,墙上的地图震了下来。
四德冲进帐中绑紧左臂,可血还是将纱布浸地紫红。
“大哥,你赶快往城中撤吧,敌人兵力实在太猛。”
郁凌云抄起枪,镇静地边往外走边道:“撤?到现在我们的援军都还没有来,只怕第一师没能过了三道口,大帅那里情况肯定也不好,我们现在要是撤退,那等于敞开了大门迎敌人进来。”
“不能撤,如今剩下的只能死守。”
死守,凌云在最后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他是军人,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
“可是,大哥,大哥你一个人撤吧,我来断后。”
四德虽为凌云副官,但他将凌云当作自己的大哥,就是死他也要保护大哥。
郁凌云拍了拍四德的肩,重重道:“好兄弟。”
这些人都是他的兄弟,既然是兄弟就要同生共死。
“大哥,没时间了,你快走吧!”
“好了!我是这十五混成旅旅长,定要与全旅将士共存亡。”
四德知道大哥的脾性,再劝说也无益,他只用自己的身体竭力掩护力保大哥周全。
郁凌云一路打到一线,敌人火力实在太猛,看着身边将士一个个倒在血泊中,凌云接过那挺机枪就扫射。
“大哥,小心!”四德推了凌云一把,一枚子弹边穿进了四德体内。
看着倒在血里的四德,凌云顿时气血上冲,刚拿起机枪射了两围,一枚流弹便飞了过来在凌云身边炸开……血渍和着泥土粘在凌云洁白的里衬衣上。
尘土飞扬,那一瞬,炮火照亮了雨中的夜。
郁凌云静静地躺在那里,双眼看着花火四射的夜空,眷恋着这尘世里的一点儿光亮。
如果没有流血,如果没有牺牲,这景色还真有几分凄美,像极了他去年元宵夜里陪惠芳和妹妹们看过的那场焰火,转眼凋谢,无踪无迹。
最后一眼,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傍晚,天上点水蜻蜓风筝飞着,那根细线,却也真载了他们一辈子,那个稚幼清甜的声音回荡着:“云哥哥,我们拉钩,你要记得娶我……”
这一生的眷恋,他都还没来得及告别。
一切都寂灭了,只余下炮火连天。
—
郁府这一夜灯火通明,大家都收拾着行李细软。
郁义山结了府里佣人的工钱,财叔将做粗活的丫头婆子都遣散了。
郁义山决意天一亮一家人就打后山离开,下午派了人往帅府去看儿子的情况。
一切已准备妥当,现在全家人只等凌云回来,凌云一回来他们就离开这里。
“爸爸,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子衿跟着他爸爸来到了后花园里。
“等你哥哥回来了我们就走。”
郁子衿有些心神不安,她很担心哥哥。
“哥哥,哥哥一定会快快的回来吧。”
其实郁义山心里一直紧张着,不知道儿子的情况怎么样了。对上女儿那期待又忐忑的眼神,郁义山点了点头道:“子衿放心,爸爸相信你哥哥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郁义山拉起子衿的手,将子衿带到了花架子旁边的石凳旁。
郁子衿没见过她爸爸这么严肃的样子,心中隐隐抹过一丝不知名地意味。
郁义山看着郁子衿,指着一方土地郑重地交代道:“子衿,这片土地下埋着我们郁家百年的财物。你要记着这儿。”
郁家家私丰厚,郁义山将一些带不走的金银古玩整整装了十大箱子,他将那些宝物就埋在了这石凳下。不是郁义山心系财物,而是这下面的东西哪一样都是价值连城的古物,这是郁家上几代人的心血,他不能让这些东西落在那些奸诈小人的手里。
他相信自己的女儿。
郁子衿惊道:“爸爸?”
“你哥哥的心思不在这些东西上,采采还小,爸爸相信你。这些东西有些价值,爸爸也不能一直守着这些,希望我的女儿将来有一日可以把它们用到该用的地方上,这样也算是物有所值,我也算是对得起郁家的列祖列宗。”
郁子衿从来没有感觉到这样负重,不过这是她的责任,所以这些都是理所当然地负重,郁子衿发誓,道:“爸爸,您放心,女儿一定不会让爸爸失望的。”
郁义山满意地点了点头,“好了,赶快去收拾东西吧,等你哥哥回来了我们立刻离开!”
子衿回房收拾东西,郁义山却还在花园里来回踱步,儿子怎么还不回来。
听着外头的炮火连连,惠芳心急如焚,只让丫鬟三月把那行李草草收拾一番。
安月贞这里没什么好带的,她素简穿戴,平日里最在乎的就是些书卷字画,但这些总归是身外之物,自己这里简单收拾好后便叫上子衿来到姚芸兰这儿。
“大妈。”
娘俩个进门绕过那紫檀百卉浮雕插屏就见姚芸兰忙着,三屏云纹半床上堆满了大包小包,月贞关切地问道:“姐姐,天快亮了,都收拾好了么?”
姚芸兰看安月贞来了,便放下手中的活,道:“妹妹来了,子衿也在,正好我这里有几样东西准备给你们送过去。”
说着便转身从那床侧圆角单门柜里取出一卷画和一个金线纱包裹,郁子衿见她大妈展开那画轴,竟然是吴道子的真迹《释迦降生图》,那画上的人衣褶飞扬,满壁风动,子衿看着心中惊叹:不愧世称’吴带当风’。
姚芸兰信仰佛教,她知道安月贞喜欢画画,便将这卷画递给了身旁的安月贞,道:“眼下到处打仗,一些物件也就没必要带了,想来我们以后还会回来的,这卷折画方便易带就送给妹妹吧。等凌云回来,我们就回去了。”
安月贞笑着接过画卷道了谢。
姐妹两个去收拾屋子里的东西,哪些要,哪些舍,哪个又赏了下人去。
窸窸窣窣,言语絮絮。
窗外的雨还是下着,不慢不紧打着屋檐口的木雕垂花。
郁子衿坐在灯挂椅上胳臂环抱着靠背板,将下颚抵在那椅子的搭脑上看着屋子里忙碌的身影,屋子里大大小小柜子上的钮头、吊牌都是摇摇欲坠。
郁子衿轻轻闭上眼睛,嘴角淡出一丝幸福的笑意。
台上戏文故事里,深门大院都有家事之争、妻妾之斗,可她家偏偏没有这些勾心斗角的脂粉醋海,自打记事以来,大妈对自己比对采采还要好,而她大妈和她妈妈也是姐妹深情。
郁子衿阖着眼想:等哥哥回来了,一家人就回淮镇老家,她要让哥哥再爬到花墙上给自己和采采摘花,她要学习妈妈画落梅风骨,她要跟爸爸学习篆刻。
一家子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开,永远这么幸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