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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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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过后,慕公子回来了。他去过车马行谈好了行程,又到集市上转悠了半天,除去出行所需之物,还买了一堆食材,向店家借了小厨房,颇有兴致地拉着少侠一道过去。
少侠虽知道他对于吃食甚是讲究,却也从来不知道他对庖厨也有兴趣,于是坐在一旁,感觉着那人在砧板炉灶间忙碌。
他有听见那位少爷抱怨生火竟是如此不易,可以想象那人凭借着一身深厚的功力行巧。偶或可以听见那人以指风剥菜,或是举轻若重提着菜刀细细雕琢。他知道慕公子所擅长的并非刀剑,但那人在武学上已然登堂入室,想来一把厨刀不在话下。
从初相识起,慕公子没有刻意隐瞒,也不曾特意在人前显露武功。他知道那少年早已知晓他身怀绝学,却未必想到少侠是从他振衣打伞等平常事上知道他武学深浅的。
谢家的子弟,自幼所学非比常人,从来惹人艳羡。而十年之前,无人知道谢家传家之剑已经有主,那原是每一代最出众的传人行走江湖时才会交与的。七岁识剑谱,从此除剑以外,心无旁骛,十年有所成,已不拘于一招一式。而后来到了江湖,他的剑法境界,却是从来无人能指点,也无人能理解。
就像一人在旷野中,四下茫茫,只有一个人,走在孤独的不见尽头的路上。可渐渐这路上多了人声,多了嘈杂的商铺、各色的摊贩,川流不息中迷失双眼的笑容、铭刻不忘的身影,多了忧怖、迷惘、执念,也多了抛却离愁的酒,天南地北的美食……
就像此刻,慕公子端着向他走来的碗碟中清香扑鼻的糕点,放到他跟前,挑眉微笑道:“尝尝?”
少侠伸手取了一块,细细品来,软糯清甜。他本不爱甜食,但与这位同伴处得久了,难免不被他的口味影响。少侠生在江南,有时也想不明白那人怎么就比他更嗜甜的。
慕公子看着随意取食的少年,明朗的笑容,平静的眉眼,忽然觉得心情舒展开来,压在心上的重负也释然了。
无论现下还是前途,如果他不曾失去信心,他也定然不会让他失望。
王家别院。
王焕之举盏道:“此次洛阳大会为拜火教妖人所乘,老夫难辞其咎,以此酒谢罪。”
众人纷纷起身回敬,想起之前的穷途困境恍若一梦,不免让人唏嘘。
王焕之又斟了一杯酒,“这杯酒,谢过朱二公子援手之情。”
上席是一位约莫二十七八的青年,他长身而立,含笑道:“不敢当,小侄来迟一步,各位叔伯莫怪。”
扬州朱家太爷继王老爷子之后,执掌武林盟主令,然近年来潜心武学,于是武林盟事务多有朱家二公子代为奔走,在江湖上处理各派纷争,时未至而立之年,已隐隐有领袖群侠之风。
此次他才到洛阳,就撞见了赵家的公子,听闻了变故,遂领人到山中打通了地宫,救出了被困诸人。
王焕之叹道:“是老夫疏忽,未料到西域邪教竟然渗入中原,欲一举歼灭各大门派,幸得朱二公子及时来援,解此危厄。”
听了此言,在座之人心有戚戚焉,却也不乏有人想到老爷子言语中,似乎没有再提起应从劭与魔教之事。此时朱二公子也道:“前些日子武林中传言四起,却不想给了拜火教可乘之机,还要劳烦诸位掌门约束弟子稳定人心,以防再生变端。”
众人口中称是,原是有些疑虑的人回想起来,谁也不曾真正见到应从劭本人,之前也不过捕风捉影的猜测,而拜火教被歼的教众却是铁证。此次幸得王老爷子的一位故交神医所赠解药,众人才得以无恙,俱是感佩深义。朱二公子也如此说,不由让人思及在洛阳逗留日久,需趁早回返以免生变,一时归心似箭,也把对魔教的顾虑暂时抛开了。
送别朱二公子和诸位掌门后,王焕之入内歇息。主宅还在修整,此处是王家在洛阳的另一处产业。他独自走进了内室,却有些神思不属,还在想着当日的情形。
避入密道之后,掌门以下弟子俱中毒昏迷,他们几个也不过仗着几十年的功力硬撑,实无力带着众弟子脱困。正当困守绝境、难以支撑之时,有人进入密道来为他们解难。那人用传音入密之法传话,王老爷子并不曾见到他形貌,却震惊于那人惊人的功力和深不可测的行事,魔教有此人物,如何不令人忧心。然此次是仗那人之力解毒脱困,既是言明无意与中原正道再起争端,那就姑且听之……
王老爷子叹了口气,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真的老了,经历此次劫后逢生后,只愿从此当真可以平息干戈、相安无事。
第一眼看到的时候,那人就像秋里最早的那一片落叶,委顿枯朽在树下,没有一点生气。
谢少侠与慕公子在路上行了十数日,到了何长老指点的地界。两人在村里子打听到有个孤僻的老人独自住在山中,于是徒步穿过山林去寻神医庐。
走了半日,在山林间看到一处有桌有凳可供歇脚的地方,慕公子带着谢少侠过去坐了,然后忍不住还是看了一眼前边树下蜷着的黑影。
很难不去注意那个人,并不是说那人有存在感,事实上那人身上简直感觉不到丝毫生的气息。
那人也没什么好看的,衣衫褴褛,容颜灰败,满身脏污,就像整天一动不动地躺在污泥里的一般。
他就像是一团破布,或是一片枯叶,在这个白露为霜的节气里,等待着腐化成烂泥,除此外看不到任何的希望。
他喝过很多酒,衣服上满是酒渍,也许酒并不能帮助他忘记,直到喝到头痛欲裂,喝多少就吐出来多少,到最后再也喝不下去,再不愿想酒,也不能思考,才安静地躺下,就像是已经死去。
慕公子收回目光时,看到谢少侠皱了一下眉头,那么浓烈的酒味犹存在林中,想让人忽略都难。于是慕公子朝着树下扬声道:“借问兄台,此处可有一位老神医?”
原本看了那人后,他也不曾指望会有回应,可是等了一会儿,一个低沉嘶哑的嗓音响起,就像是锯子在心上磨砺一般,痛苦,沉重,撕扯着人的情绪。
“神医?治得了病,救得了命么?”
慕公子微怔,那人仍是迟缓而低哑地一字字说道:“人生下来就是要死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到最后不过一场空,求医有何用。”
也许是他一个人躺在那儿太久了,空荡荡的脑子里总觉得有什么话,想要说出来,所以一旦打破了沉默,就不想停下来。也许只是经过身旁的不知名姓的人,听完后就再不相逢,但这一段即将入土的故事,入了素昧平生的人的耳,就像是见证过曾经一个人的人生一样。
“想听一个故事吗?”
有人自少时倾慕一女子,那女子之父在朝中遭人陷构,丢官返乡后,与他家比邻而居,父辈交好遂定下婚约。
他父母早亡,但自幼上进,文武皆有所长,那女子之父对他甚是期许,虽见他失怙,也无意悔婚。他与那女子青梅竹马,也早就一心一意地认定了她。
他知她心比天高,不同于一般的女子,于是长成后四处游学闯荡,得遇名师习得绝学。他生性豪爽,而后行走江湖,上到官吏富户下到贩夫走卒,可谓知交遍天下。
三年后归去,原是与那女子的婚期,但那女子偶尔见到他与朝中某位新贵来往,于是向他提出要为其父平反昭雪后再提婚事。
他天性疏狂,本与官宦仕途格格不入,亦无意钻营攀附之道。然那女子开口,他无有不允。一年之间施尽平生所学,巧用人心制衡之术,牵动各方利益,终惊动朝中位高权重者,上达天听,终得平反。
原本功成之日,就是洞房花烛之喜。怎能料得,那女子披上霞帔,嫁入了侯门;而他身败名裂,一无所有。拼将着最后一口气逃出生天,为人所救。醒转后念及前尘,却是心死如灰了无生意。
“如今那人只是个将死之人,就像人生一世终归于尘土,这世上万般缘法皆空,情爱、道义、承诺,都不值得相信。”
他看向那两人,原本一片死寂的心中,奇怪的有一丝隐约的期待那两人会怎样回答。也许是奇怪那两人会安静地听完一个疯子的故事,也许是他们脸上的神情反应并不在他设想之中。
却听见之前不曾开口的少年说道:
“若是最终失去,那是你从来不曾真正得到过的;失去不属于你的东西,何来惋惜?”
那人呆呆地看着那少年,“从不曾是我的……”他忽然暴怒,但气弱神虚之下仍难以高声,只是嘶哑着反复说着,“她不会从不曾爱过我,她只是变了心……”
“那你为何还要执着变迁不定的心,将过眼云烟当成永久,难道不是你错?”
那人胸膛起伏着,像听到了他不愿去想也不愿接受的事实,“谁知人心善变,我是错了,可世上如我一般的人难道就没有了?要等到失去所有后,才会知道世上原本没有可以信赖的……”
那少年的声音依然平静,
“我只知道,真正相信的东西永远不会失去。”
那人愣住了,继而愤怒道:“你说得这么轻巧,不过是你不曾失去过真正重要的东西!”
少年没有回答,就要起身离去,站起时一旁的青年扶了他一把,带他小心地绕过了桌凳。
那人呆呆地看着他们,浑沌的脑子里忽然捕捉到了什么,震惊地看着那少年,
“你看不见?”
少年顿了一下,说道:“我相信的,即使不去看,都会一直在。”说完与身旁的青年相携而去,在青年牵起他的手时微顿,但还是没有挣开。
那人看着他们的背影走远,忽然挣扎着跳起,却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了,他摇摇欲坠地站着,嘶声喊道:
“你们是不是看不起我?为情所困又怎么了?想当年谢秋迟……”
慕公子似乎听到了一个有些耳熟的名字,他转头看看身边的少侠并无反应,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穿过这片林子,又走了个把时辰,看见了一间带院子的清静竹舍。
他们诚心求医而来,走近时慕公子刻意放重了脚步,并没有施展轻功身法,而谢少侠因双眼不便脚步声也比平常沉些。
两人在院子外边站定,慕公子正沉吟着是上前敲门还是扬声求见,就听里面一阵匆匆的脚步声,门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