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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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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江南,正是“几多风雨几多愁”的季节,却依然刮着凛冽的北风。温柔如江南,竟也与塞外有了几分相似。风声中夹杂着酒家嘶哑的叫喊:
——“卖——酒——勒……”
声音艰难地拔高来,又忽的没了气力,憋得让人心里难受。酒翁煨着几壶陈酒,有一截没一截的喊着。可摊上稀稀落落的,没有多少人。酒香在半空中凝结为丝丝缕缕的白烟,转瞬便被寒风吹散了。
“唉,好酒勒……” 酒翁远远盼见街头走来一位衣冠工整的年轻人,赶忙陪起笑脸,“天冷着,客官,你……”
那眉头深锁的白衣年轻人,倒不知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径直坐在那残着腿的冷板凳上。酒翁赶忙捧上一杯温酒。年轻人也是性情中人,举杯一饮而就。酒入回肠,年轻人的眉头也稍稍松开了:
“老伯,这可是上等的女儿红?”他问那在风中瑟缩的酒翁。酒翁“嘿嘿”一笑,却是夹带着几分苦涩:“是,在窖子里有些年头了,依稀记得是从我爷爷算起的……”
“真是给足了晚生面子,愣是糟蹋了美酒。”年轻人叹了口气,又笑了笑。
“咳——哪里……这世道,能填饱了肚子已经——唉……”
年轻人沉吟了片刻,才道:“老伯,论你这酒的年头,大可卖与那些个富家,也好过当街叫卖罢?”
酒翁似乎浑身一个颤栗,怒色倒上来了:“怎么,那些满是铜臭的地方?——那才是糟蹋!”
他颤巍巍的接过空碗,毫不吝惜地倒满美酒。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愤恨,酒翁干裂的嘴唇翕动着,枯柴似的手紧紧地抓着白瓷碗:
“赶走一只狼,又来一只虎!悲哉!”
年轻人随着老人的视线,凝望着南方——他们忧烦的起点,半晌不语。
“老伯……这酒,我都要了!”年轻人突然很干脆的说,甩下一锭银子,发出一种类似于斩钉截铁的声音。
城南谢家是这一带的米商,家屯万粮,富可敌国。尽些年来全靠着谢全勾结着官府,如今发展成为江南一带的一股强大势力。江南人士皆憎之,好不容易盼得那蠕虫死去,然而新上任的,却偏偏是变本加厉。虽是白昼,谢府里面却依然烛影摇曳。红启大门上吊着两盏象征意味的白灯笼,风呼啸着将灯笼灌满,发出“咯哒咯哒”毛骨悚然的声音。“谢府”两个金漆大字嵌在黑木中——过去的岁月里,它是无数人夜晚的噩梦——如今更是鲜艳得透出血来。
年轻人只是对门口那些凶神般的家丁点了点头,便轻车熟路地进去了。里面正娓娓传来丝竹声乐。充斥着诺大的庭院的,还有一种甜蜜中腐烂的气息。
“咔嚓”一连串声音,似是一连串重物在地上拖沓着的声音。年轻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黑色孝服的,且拖着一条长长的脚拷走着的舞姬。她那宽大的袍子在风中猎猎作响,将女子娇小玲珑的身体包裹其中,无不让人时刻悬着胆,生怕那么个不留神,她就被风吹跑了。
可是“沓沓”铁链接连撞击的声音,似乎在不厌其烦的告诉着人们,之前的担心根本没有必要——那黑色的链条,似乎是一个硬生生地、从地里挣出的黑爪,紧紧地锢住舞姬白皙的小脚。但那舞姬却似乎浑然不觉般,旁若无人地走着。
年轻人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喊出那个名字,只是暗暗攥紧了手。
走过大院,走过长廊……里面的歌舞之声欲演欲烈,震天动地而来。繁杂的乐声中还夹杂着一个人含混不清的叫喊:“……如、如拭呢……她……她去哪里了!……”
年轻人皱起了眉头,一股无名之火瞬间充斥了他整个胸膛。他疾步而去,“啪”的一声,径直打开了红木大门。天光随着那白衣倾泄下来,瞬间洒满了整个厅堂!微红的烛火摇曳了一下,失去了来时的光泽。
烟熏火燎的,醉生梦死的……
斜倚在高堂的一个锦衣人睥了他一眼,懒懒地举起酒杯。
“啊……贵、贵客……!颜挚……颜捕头……好……是来……参加今天的宴会么……”说罢,那个锦衣青年斜斜地笑了一下,妖异万分,“不过……好象……没……邀请……你罢……也罢,来人……”
众人呆呆地望着这一幕。门前立的那白衣青年,浑身充满了一种浩然之气,仿佛那灼热却明亮的日光。而那锦衣人,却是十足的邪气,身体神经质的颤抖的,仿佛习惯于昏暗、龌龊、绝望境地的夜行者。一上一下形成鲜明的对比……多么奇怪的景象!
“谢公子,”颜挚压抑住怒气,“谢老爷尸骨未寒,你这样做,还称得上人子么!更不用说外面——”
“哼,”谢倾冷冷一笑,用瘦长的手指把玩着那金酒杯,“你爱他么……多谢了,孝顺的、正义的颜捕头,不劳你费心。我恨那老家伙,来人,掌坐!”
颜挚推来前来搀扶的婢女,嘴角不怀好意地弯成一个弧形:“你这么说,不怕我怀疑你……杀害了令堂么。我可是一个捕快,你说过的话都是要负责任的。”
“你前来,不就是要搜罗证据……证明我有罪么?”谢倾毫不在乎的说,“只要你……拿得出证据……颜捕头,你真是……架子大啊,怎么……还不就坐……”
颜挚犹豫了一会,最终坐在了最靠近门口的一个座位那里。也不说话,只是静坐。
“这……就……对了,”谢倾红着眼睛,看着手中空荡荡的酒杯,突然嚷起来,“酒……酒呢!来人……!”
“谢公子,我有带酒来……你敢喝么?”闷声不响的颜挚突然挑衅地开了口。从身后摸出一个酒坛来。
贵公子眯起来眼睛,打量着那不起眼的酒坛。
“当然不怕!”他神经质的大笑起来,“颜挚捕头难得推荐……何乐而不为?……光明磊落的、一身正气的……颜、颜……捕头……”
颜挚径直拿了酒,摊开两个大碗。一下子便倒了两大杯。
“女儿红啊……”贵公子看着那晶莹的佳酿,喃喃道,“好酒……醉他方休……”一把拿起碗,也不讲究礼节,酒几乎是直接倾倒在那张俊美而苍白的脸上。
“叮当……叮当……”
清越的声音阵阵传来,打破那沉寂的空气。所有的纸醉金迷,觥筹交错……那些绯红的一切,似乎截然被那声音打断。一个红衣女子翩然出现在透着日光的门口。黑发披肩着地,红色的纱裙拖了长长的一地,似乎是一地的鲜血。一双赤足上赫然钉入一双脚铐,闪着寒光,似乎是幽暗中一双深邃、看不见底的眼睛。
红衣女子仰起那张清丽的面容,看着台上那两个男子。那面容,决不是一个舞姬应该有的,天人般的,却纯洁如天山上尚未开封的冰雪。漆黑的眸子里染出一丝深绿,好象是一池澄澈的池水。红润的双唇微微抿着,露出与锦衣人一模一样的妖媚。那微微上翘的唇线,是精心打造,还是浑然天成。女子浑身上下呈现出一种惊人的矛盾和幻化的美丽,仿佛只要看上一眼,哪怕是一眼,也会心甘情愿地陶醉在那一片激烈的绯红中。
台上的两人似乎都不曾注意那如同鬼魅般的红衣女子的来临,语调里却都有了几分醉意。
“哈……哈!”颜挚指着谢倾的鼻子笑道,眼睛里却是冰刃一样的锋利,“告诉你罢……这酒……这酒里有毒……”
厅堂里似乎刮过一丝微妙的风。红衣女子不动声色,只是静静地看着那锦衣人。她看得那样的决断和分明,没有丝毫的掩饰和慌乱。
“是吗……”锦衣人耸了耸肩,“那、正好……所有的罪过,都是你的拉……”他朗声大笑,随后端起那坛酒一饮而就。
那锋利的目光在颜挚的眸子中,愈发凸显出来,最后演化成浓浓的恨意:“你一身的罪过……是酒能洗清的么……你为什么要把……牢里的那些难民……都……都……”他停顿了一下,冲动的上前揪住了贵公子的领子,“都……都……”
他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力把谢倾一推,贵公子撞击在那一长排盛有百万珍馐的架子上,污渍满身。他轻描淡写地道:“都……杀了,是吗?”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愤怒……我的……朋友?”谢倾踉跄着爬了起来,嘴角依然挂着那深不可测的微笑,“我听说……颜……颜捕头……一向很理智啊……难不成……也对此绝望了吗?”
“没错……”颜挚咬牙切齿道,“为什么……为什么……那个……人……可是我用最崇敬的心情供奉的人啊……因为你,因为你……”
“他自己抵不住诱惑,我的朋友,你不能全怪我……我承认我使用了卑鄙的手段,”谢倾淡淡道,眼中又露出空莽的色彩,“我原以为……他也是……如你所想的人,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个人,那个该死的,该死的人身上——直到我亲手打破了自己的信仰!难道这种绝望的心情——只有你,只有你吗!”他语调渐渐拔高,突然没了气力。谢倾有些病态的看看颜挚,轻轻说:“我们都是一样的,对么?”
看着对方不以为然的表情,谢倾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扫过整个惊慌失措的厅堂——那些目瞪口呆的下人,那些神色惶恐的婢女,那些浑身发抖的奴仆——他们都怕他,怕这个反复无常的主人。然而他的黯淡的目光落到红衣女子身上时,突然亮了起来。仿佛沙漠中迷路的行人,遇到了唯一可以活命的绿洲。仿佛雪地里徘徊的路人,遇到了唯一可以获得温暖的火源。颜挚眼睁睁地看着那锦衣人如同孩子般的表情,不由暗暗皱眉。他微笑着,像对佛庙里的佛像朝拜一样,圣洁得没有一丝瑕疵。
最后,他举起因过度奢华而日渐消瘦颓废的手指,神色恍惚,但语气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看……我们的救赎来了——我的救赎来了!”
而红衣女子只是微微一笑,没有言语。
颜挚朝那妙龄女郎撇了一眼,眼神微微变幻了一下。索性不去看那似曾相识的脸庞,只是略带嘲讽地说了一句:“谢府真是福可敌国呢!连大荒里的摩枷族人都请得到!我颜挚可真是高攀不上——告辞!”
说罢抱拳欲走。
“哎……有这样的人么?”谢倾有些无赖地拦住去者,“……不、等等……看看我怎么死的么?”
颜挚愤愤看了他一眼。谢倾笑了。
“在下听说颜捕头深名大义,定不会那么……卤莽。”他做了个打发的姿势,挑衅的说:“有本事你便来杀我罢,别只会做些吓唬人的玩意……侮辱了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