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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帝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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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也纳的冬天是冷冽的。零星地带一点雨。
天刚刚放亮,田野、城堡都是灰扑扑的,多瑙河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就像横隔在现实与梦境之间的薄纱。
“……”一只手轻轻地推开窗。
一阵风过,屋内的蜡烛熄灭了。烛泪像白色的血液般从七枝金烛台上淌下,在台座上形成一个丑陋的疙瘩。就像一个毒疮。
“……殿下。”门是虚掩的,门外的人轻声道,忍不住,一伸手,“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时间到了?”窗台前的人摩挲着一把镶着红宝石的黄金匕首,镂空鞘上蓝宝石和银丝在雾气中迷离着。那只手,在鞘上轻轻一敲,然后将它收进自己的怀中。
“是的。主教希望您立刻到教堂去。”门外的人很年轻,声音中还带着少年变声期末尾的奇怪沙哑。
“我知道了。”窗台前的人微微提起嘴角。
门外的少年淡淡一鞠躬。屋内的人再度开口,叫住了正要离去的少年。“艾尔扎克,你认为,我和法兰西的弗朗索瓦一世,谁最后将会坐上神圣罗马帝国的帝座?”
门外的少年愣了一下,然后,将门推得更开些,他踏进了铺着红色绒毯的房间。天已经亮了,不需要蜡烛,少年的头发遮住了左眼。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那里必然有一个海盗式的眼罩。
“殿下,这个问题您认为我回答合适吗?我是法兰西人,即使被人从自己的国家赶了出来,投靠在您的麾下,但我仍然是法兰西人。”少年没有回答,只是这样说着。
“法兰西人的身份并不妨碍你看欧罗巴大陆上纷杂的世事,就像少了一只左眼并不妨碍你成为欧罗巴大陆上数一数二的航海士,艾尔扎克。”窗前的那个人终于转过身。背对着光亮,海蓝色的发丝隐隐绰绰,他的嘴角扬着张扬的笑容,而那张脸,分明与梵蒂冈宫内的教皇一模一样!
“蒙您抬爱,殿下。”少年这么说着,微微低下头。
“怎么样,有答案了吗?”倚着窗台,感受着冰凉大理石的温度,蓝色头发的青年以决计不像自己风格的耐性道。
“我认为,您会获得这个皇位。”少年蓦地抬起头,清亮的右眼告诉蓝发青年,这句话,出自他的真心。
“哦?”蓝发青年如大理石雕刻般清晰俊逸的面庞上出现了代表疑问的表情,半真半假,他似乎不急于知道答案。
“选帝侯不足为惧,您会让他们乖乖听话的。况且,罗马有一位大人在注视着您。只要有那位大人的福佑,您便能所向披靡。”
“哈哈哈哈!!”蓝发青年突然大笑起来,发丝在初露端倪的朝阳中剧烈地抖动着,他的笑容极尽张狂,眼角眉梢都飞扬起来,带着暴烈的气息,如海面上即将回旋的风暴,带着极大的破坏力。
“艾尔扎克。”蓝发青年走过去,他伸出手,在少年略显单薄的肩膀上拍了一下。“你记着,不是他的福佑将使我所向披靡,而是我将用我的长剑使他的福佑传至欧罗巴的每一个角落!”
艾尔扎克略显疑惑地望着自己效忠的对象,然后,微微躬身。
“走吧,跟我去教堂。”蓝发青年捞起搭在椅背上的大麾,随手披上,然后,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房间。
外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
“加隆殿下。”教堂前,一个形象猥琐的中年男人紧张地抹着额头上的汗。在这冷而干燥的冬天里,他的鼻尖油亮油亮的,像是刚上过鞋油的皮靴。细雨早就停了,只有微微有些温热的太阳在天空中无力地趴着。
“主教。”加隆•冯•哈布斯堡,哈布斯堡最名正言顺的继承者,西班牙的继承人,低地国家的统治者,弗朗什孔泰的领主,西西里、撒丁的保护者,刚刚就任的奥地利大公,无数的头衔,只为他一人准备。或者说,为他和另一个人准备。他刚刚将那不勒斯的统治权赠送给了那个人,他相信,在罗马的撒加离那不勒斯更近,统治那片土地也更加容易。这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有着一双暴君的眼睛和一个敏锐的头脑。这些年来,他像一只枭鹰盘踞在欧罗巴大陆上。他用那双眼睛见证了一个又一个老朽的统治者死去,然后,将那些土地、人民、城堡、财富全部收进自己掌心。
尽管主教对这个年轻人一向颇有微词,他总是用鄙夷的语气这样形容哈布斯堡的加隆:“一个依靠血缘霸占欧罗巴的纨绔子弟!”但他在今天不得不低下头颅温顺地向这个纨绔子弟行礼。
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连一世在他经常滑雪的维尔斯山间小屋里驾崩。而庞大的哈布斯堡家族就落到了他的第二个孙子——加隆•冯•哈布斯堡手中。而本应继承哈布斯家的长子,此刻正端坐在罗马的教宗宝座上,审视着奥地利的小小变故。
欧罗巴大陆又会发生多少事情呢?这是用六百万买来主教职位的中年男人所无法预测的。
“……”加隆心情不错。死去的老人固然值得怜悯,可正是这位老人,用他的言行教会了加隆冷漠与决绝,当然,这份冷漠包括了对待躺在棺材里的他。马克西米连一世通过复杂而精心的联姻让自己的子孙拥有了大片的领土,可惜,精心策划的东西里不包括亲情。在长子和西班牙的女储君胡安娜生下了一对双胞胎之后,他煞费苦心地想要处理掉一个,或者是将一个放在人类视线无法到达的地方,作为备用。毕竟,如果一大片的土地和权力不是由一个人而是由两个人来继承的话,马克西米连半生的心血和毕生的心愿都将付诸流水。很显然,被神抛弃了的是次子加隆。九岁那年,他被关进了尼德兰的修道院。半个月后,和他有着同样面孔的撒加出现在修道院,开始了双生子共住的生活。十二岁那一年,在一次宣道中,双生子之一的少年突然宣称获得了神启,于是立场陡然发生了改变。马克西米连无法对教权说不,甚至,这样的机会对于哈布斯堡家族来说也是千载难逢。于是,获得神启的少年被祝圣成为了主教——那是撒加,不是加隆。
加隆重新回到了哈布斯堡家族的名单里。这一次,他是继承人。
现在,继承人加隆扶着马克西米连一世华丽的棺木,他神情淡漠,眼神锐利得惊人。
覆着面纱低声哭泣的女人是马克西米连的情妇。加隆对那张脸完全没有印象,老头子大概在什么时候又换了一个床伴,这不是他应该关注的焦点。加隆微微偏头,望了一眼表情各异的选帝侯们,他们或麻木或哭丧或不安……都像戏台上的人偶,精致漂亮夸张,而且容易折断。为了参加皇帝的葬礼,选帝侯们日夜兼程奋不顾身地从各自封地赶来——或者是奋不顾身地扑向可能会送钱的加隆。一人一票,一票万金,塞纳河畔的弗朗索瓦一世——法兰西的国王哈迪斯,也在殷殷期盼着这些美妙的选票。为了等待他们,马克西米连的葬礼足足推迟了三天。幸好,这是冬天,尸体不会因为三天的停棺而散发出难闻的味道。
加隆在选帝侯的队列中找到了一个少年的身影。那个少年略带不安地望着四周,目光突然与加隆交错,少年先是惊异了一下,然后归于平静。
“……”加隆微妙地抬起了左半边嘴角。站在他右手边的选帝侯们和主教自然是看不见。
“勃兰登堡的新主人。”站在角落里的一个人向选帝侯队列努了努嘴,似乎是在示意身旁的人看。
他身旁的褐发少年轻轻一笑,回应道:“伊奥,你猜他有多大?十六岁。和你一样大呢!”
名唤伊奥的少年不满地鼓起两颊,活像只生气的青蛙。
“闭嘴,拜安。”一双妖冶红的眼睛瞪过来。
拜安噤声。
“……”教堂里的贵族们对站立于墙角的少年们无法视而不见。事实上,哈布斯堡的加隆喜好少年的这个谣言早几年就已经漫天乱飞了。现在看来,谣言的可信度又上升了三分。
最靠近教堂大窗的少年有着蓝紫色朦胧梦幻的头发,妃红的眼睛中有着粼粼波光。淡然地站在他身边的高个少年是个独眼龙,遮住的左眼并不影响他总体的清秀相貌。正在悄声说话的两个少年差不多高,一个是褐发,身体较为结实,另一个身材纤细,眼角闪动着诡异的光……
加隆用凛冽的眼神向墙边站立着的少年们一瞥。
窗边站着的那个少年,那个漂亮得不似人类的少年率先有了反应。他轻轻一笑,像水晶一样的笑容很快便让身旁的少年捕捉到了。
不到片刻,少年们全部消失了踪迹,就像他们从未出现在教堂一样。
“……”加隆莫名地又笑了,这一次,笑容里带着几分……肆意的痛快。
他抬起头,望了一眼教堂的穹顶。
撒加……
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