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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第五十三章 守护者 ...

  •   年轻的摩尔人倒挂在屋檐下。他闭着眼睛,双手抱胸,仿若一只放空了自己的蝙蝠。
      屋子里的人在来来回回的踱步之后,和门边上的仆人说了些什么,最后将仆人赶了出去。他独自一人坐在椅子上,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
      水晶酒杯中的红色液体倒映着细碎的烛光。艾俄洛斯像射箭前瞄准目标一样习惯性地眯起一只眼睛,目光穿透杯壁与酒液,他注视着那闪动的烛火与这个世界的一切光怪陆离。艾俄洛斯从来不是感性之人。父母离世时安然接受命运的安排,被伯父送入军营时坦然面对上帝安排好的一切,他一步步地走上通往荣耀的天阶,每一步都如同脚下的土石一般坚定。然而,当走过长长的天梯再回头看时,他突然生出一种惶惑。
      “我是谁?”
      “我在哪儿?”
      “我将往何处去?”
      艾俄洛斯每一天睁开眼睛,都在问自己类似的问题。
      一直以来,他将撒加当作“挚友”,而相对不那么熟悉的加隆,则是“挚友的弟弟”。但权力的世界里,“挚友”、“爱人”之类的名词是最容易崩塌的。因为它们远没有血缘来得牢固。当艾俄洛斯得知艾欧里亚作为教皇军领袖率兵攻打佩鲁贾的时候,他就已经察觉到了“挚友”光洁的大理石表面上那肉眼不可见的裂纹。
      撒加不太信任他。
      身处此立场者若是换一个人,将艾俄洛斯换作穆或者沙加,不,哪怕只是换作修罗,都会多考虑一丝——“是不是我在□□皇国的方式上提出了太多次的异议,让撒加感到了不快?”这是米罗可能会有的想法。然而艾俄洛斯毕竟不是米罗,更不是阿布罗狄。当他意识到“撒加对他的反对意见不太高兴”时,已经在科隆处理暴动了。说来好笑,艾俄洛斯竟然还是通过加隆的态度反推得出了“撒加不愉快”这个结论。当艾俄洛斯介入科隆的主教和农民们中间时,他几乎是直面了加隆的不悦。神圣罗马的皇帝对于自己和臣子之间横着一个教廷非常不高兴。加隆像一只低吠的狼,而信纸另一端的撒加却显得高深莫测。艾俄洛斯读着教皇的来信又看着皇帝的表情,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加隆反应如此,那么撒加是不是也对他自己和“□□皇国”之间横着一个“艾俄洛斯的反对”而感到不高兴呢?离开科隆的艾俄洛斯在马背上茫然地想着。缰绳无力地垂下,马儿喷着响鼻。
      可是,无法认同的事情,就算面对的是教宗也不应该虚与委蛇。艾俄洛斯不赞同撒加的做法,所以他直言谏之。直到现在他仍然认为,让整个意大利卷入战争只为了统一一个教皇国这件事十分荒唐。维持现状不好吗?在诸公国间寻求平衡点,让教廷不至于卷入更深的漩涡……关键是,战争这种事情本身就是残酷而荒谬的。艾俄洛斯想起了自己在凯撒的军队里目睹过的惨状。战争是一场让人命变成儿戏的荒诞剧。那些横飞的血肉,那些模糊的尸首,都曾经是谁的父亲,谁的儿子,谁的丈夫。艾俄洛斯反对这样的战争。在这点上他暂时地和威尼斯共和国达成了一致。然而若是真要他成为威尼斯人的说客,恐怕艾俄洛斯自己都会觉得难以接受。不喜欢战争,也不喜欢将所有问题拆分成利益计算的“威尼斯式”价值观。尽管答应了罗勒丹家让他们重回权力中心,但艾俄洛斯却也对利益交换时的一切流程高兴不起来。艾俄洛斯是一个分离的人,他的价值观属于骑士时代,而他的身体却处于现今这个颠倒黑白的世界里。
      这何尝不是一出残酷的独幕剧。
      “像艾俄洛斯这样的人,活在这个时代真是可惜了。”阿布罗狄曾经这样说过。彼一时众红衣主教皆在,教皇与皇帝落座其中,撒加啜饮着杯中的珍酿,藉着阿布罗狄的话头,他看了一眼艾俄洛斯。那眼神里藏着些许感情。
      是惋惜还是感慨?艾俄洛斯说不清,又或许撒加根本没看他,只是他喝了太多的酒,眼花了的缘故。
      “人是这世上最矛盾的生物。”迪斯马斯克用杀人的小刀切着面包,然后将它丢进艾欧里亚的盘子里,听那硬梆梆的面包砸出巨大声响。艾欧里亚嫌弃地看了一眼面包,尔后用一种“你在说什么”的疑惑表情看着说着莫名其妙话的迪斯马斯克。
      迪斯马斯克瞥了一眼艾欧里亚的表情,继续道:“在我们伟大的教廷里,最矛盾的人是教皇陛下,其次则是你的兄长。”
      “哈?”
      “只不过,”迪斯马斯克捏住了盛满清水的银杯:“他们的矛盾是全然不同的两种形式。”
      “哈……”艾欧里亚发出了意义不明的应答声。他很快便不再关注迪斯马斯克奇怪的话了,已为人父的博尔盖塞开始专心致志地干嚼那硬得硌牙的面包。数秒钟后,艾欧里亚发表了这样的评论:“这政事宫的厨子全死光了吗?!”
      迪斯马斯克摇摇头,伸手将面包丢进了装满水的杯子里——
      “凑合着吃吧。”
      比起艾欧里亚,艾俄洛斯的早餐看上去更加寒碜。昨夜的酒和窗户上的摩尔人都已经退场。艾俄洛斯在圣母像前念了一百八十遍玫瑰经,然后起身喝了一杯清水。他本不是严守铁规的耶稣会会士,但内心中充满矛盾与疑惑的时候艾俄洛斯也会用苦修的方式来让万能的主来开导自己——或者说,仅仅只是用苦修这种形式来完成自己对自身不满的惩罚。不过他向来不赞同自笞苦修,艾俄洛斯认为折磨自己的□□只能得到虚幻的奉献感,一个真正需要苦修的人,应当行走于世间,而不是拿着藤鞭抽打自己的后背。
      他就是这么做的。
      如若艾俄洛斯活在基督的时代,他必是耶稣最钟爱的门徒。

      罗勒丹家那个瘦削的当主站在圣马可广场上喂鸽子。他的便帽款式老旧,大大的帽檐甚至垂到他的肩膀上。这帽子似是五十年前的款式,且曾经属于一个比他壮硕得多的男人。他穿着一身不合时宜的长袍,比帽子更糟糕,这可是一百年前的款式。罗勒丹家的瞬专心致志地喂着鸽子,一点也不在乎因着主日聚集于教堂的各路贵族豪绅在一旁对他指指点点。来自教廷的首席枢机站在圣马可缓缓打开的大门里,迎着门外的晨曦之光。
      穿着曾祖父的衣服,戴着父亲的帽子,罗勒丹家年轻的继承人再次站在了圣马可祷告的第一排。他的左边是长姊艾丝美拉达曾经的公公,他的右边是艾丝美拉达曾经的小叔。已经入主执政宫的提埃坡罗对塞进自己和小儿子之间的这个罗勒丹似有隐隐的怒意,他正欲发作,却在首席枢机那红色的法袍前悉数作了夏日晨露。
      罗勒丹家又重新回到了元老院,回到了威尼斯那浑浊险恶的政坛泥沼里——或者说,他们从未离开。那个罗勒丹家的摩尔人在港口上妨碍着提埃坡罗家的生意,他故意把价格压得更低,让威尼斯的香料商们叫苦不迭。当人们涌到一辉面前时,这个大概信奉梅菲斯特菲利斯的家伙信誓旦旦地向每个人保证,这并不是罗勒丹一家的意思,而是提埃坡罗执政官的谋划。
      “为了威尼斯的未来!”一辉一本正经地说。理由听上去特别靠谱,教皇拿下了佩鲁贾和博洛尼亚,教廷下一个目标,肯定是地中海上最美明珠威尼斯。在过去的数十年里,威尼斯为了淡水和陆路通路,也曾经数度向外扩张。水城能向哪儿扩张呢?自然是陆地了。那儿的沃土千野,都是教皇的附庸。
      “教皇能饶了威尼斯人吗?不能。教皇会放过威尼斯的财富吗?不会。”一辉这样说着。于是号召每一个在码头上有货仓的威尼斯商人,低价抛售部分货物,以筹集备战粮饷。
      “我想把那个摩尔人拆成四段。”提埃坡罗家的小儿子不止一次在港口与一辉相遇,而后咬牙切齿地挤出这样的句子。他说得响亮,那个深色皮肤的罗勒丹家私生子听得一清二楚。然而一辉头也没回地与这个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擦肩而过。
      “你的哥哥被我拆成了两段。”这是一句一辉永远不能说出口的话。不过他不介意在心底说一说。按照一辉的脾气,那天摸进提埃坡罗家时他应该顺手连新任执政官带这个提埃坡罗家的小儿子一口气都拆成零件,以祭奠艾丝美拉达的在天之灵。可惜时间不够。提埃坡罗家的护卫也不全都是废物,一辉着实花了些功夫才从水道顺利脱身。现在就更不能动手了,一辉要让提埃坡罗家成为瞬的垫脚石。他的最终目标,是将瞬送上执政官的宝座——他确信这是让威尼斯不被教皇吞并的唯一方法。提埃坡罗家也好,其他元老家族也罢,太容易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而卖掉长远的利益。但一辉不会,瞬也不会。瞬曾经为了让罗勒丹家的每个人活下来而努力,也会为了让威尼斯的每个平民活下来而努力。至于一辉,他自北方历尽艰险返回水城,路上的每个足印都沾着他自己或者别人的血。就算是粉身碎骨也要回到的故土威尼斯,罗勒丹家的两个男人发自内心地爱着的水上城市。他们深深地爱着它水道里泛起的每一丝涟漪,爱着它空气中弥散的锱铢必较的铜臭。
      毕竟,这才是威尼斯啊!自由的威尼斯儿女不会屈从任何强权。然而,想要不屈从于任何人,那就只有让自己变得比他们更强——这是一辉的信条。

      威尼斯的事务暂且告一段落。重回政治舞台的罗勒丹家看上去波澜不惊,那个看似脆弱的继承人在公爵宫里侃侃而谈,唬得在场的人一愣一愣的。涌出门外时,威尼斯的权贵们在一个小角落里看到了抱胸而立的一辉。
      “那就是罗勒丹家的异教徒?”
      “是的。唉唉,你可别凑过去。那个家伙是从坟地里升起来的。”
      “不过是两个孩子,难不成还会让威尼斯的水倒流?”轻蔑之意溢于言表。
      “说不好。只是提埃坡罗家要难过了。”一个貌似知晓内情的人加入了八卦:“要知道,他们家的小姐被提埃坡罗家那个死掉的大儿子活活打死了。”
      “哎哎,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风把那些细碎的话语送入一辉的耳中,原本抱胸而立的青年在不经意间换了个站姿。紫龙穿过长长的走廊抵达此处,望见了一辉看似僵硬却在神经质地抽动着的手指。
      紫龙拍了拍一辉的肩膀。那紧绷的指尖松弛了下来。东方面孔的男人穿着一身意大利人的衣服。带着开缝的袖子看上去有些奢侈,墨绿色的绸面马甲上缀以珍珠镶扣。然而这一身衣服却被穿着它的人从头嫌弃到尾——原因无他,这些在威尼斯金贵得不得了的绸缎,紫龙全都看不上。
      “这个成色的绸在我们那儿的行价差不多是威尼斯价格的七分之一。”紫龙用一种行家的眼光审视着友人家热心为他置办衣物的裁缝——和布行里的一切。“不过我离开家确实也有很多年了,布料的价格上涨了也不一定。”紫龙随手再翻了一块纱:“这个,你们竟然标到三百斯库迪?”
      “不然呢,难道它应该标到一千吗?”一辉以一种奸商的期待目光望着自己的朋友。
      “不,这玩意儿根本不值钱。”紫龙摇头,“小时候我妈拿它做蚊帐。”
      “……”一辉看着紫龙,表情看上去非常不服气:“我怎么觉得威尼斯的什么东西你都看不上呢?”
      “宝石和玻璃还是不错的。”紫龙实事求是,“不过乳香的品种太少了。我家那儿标准分九个档次,威尼斯只有三档,销量最好的竟然还是散乳。”紫龙似乎忘了,他生在一片被称作“风下之地”的土地,来自东方的暴风与来自西方的乌云在那里相遇,催生出的是蕴藏着黄金的热土。
      “紫龙,我有个问题。”一旁的好学生瞬举起了手,“你家是干什么的?”
      “这么说吧,我家卖的东西和你家差不多。”紫龙抓来两块布比划了一下,“我的父亲和伯父是做生意的,他们从大明运铁器丝绸和茶叶到爪哇,然后再从巨港和马六甲运香料、胡椒还有木材进大明。我家有四条船,最大的那艘大概比雷神号大一点。当然,顺便也走一点白银和黄金之类的。我母亲在巨港负责开店,我负责……呃,家里呆。”事实上从那个遥远的祖国出来的所有船,都必须以走私论处。紫龙全家都经营着这份提着脑袋的营生。
      “……”
      “我开始理解西班牙人为什么那么热衷于寻找东方黄金乡了。”一辉拉过紫龙,“兄弟,我跟你商量个事。等你回去后,你们家的船能不能绕过阿拉伯人直接开威尼斯来?”或者我们的船开过去。
      “不能。我们的船有规矩,不能过印度。从威尼斯到波斯湾是他们的地盘,抢羊蹄子们的生意是会被弄的。”紫龙想了想,再补了一句:“虽然没抢他们的生意也会被弄。”
      “哈?”
      “我不就被他们弄到这儿了来了吗?”紫龙看上去非常愤怒。
      “诶?”
      “我头一回被弄到这儿来,就是他们的船。”紫龙解释道:“要知道,他们什么都敢卖。”
      “这个我知道。”
      什么都敢卖的羊蹄子既是让紫龙背井离乡的罪魁祸首,也是让不少威尼斯商人债台高筑的始作俑者。当物品通过博斯普鲁斯海峡的时候,它的价格就会发生戏剧性转变。想想吧,控制了这个海峡的奥斯曼人该多么得意与得益啊。眼红的威尼斯商人们总是恨得牙根痒痒。
      “他们什么都敢卖,威尼斯人什么都敢买。”瞬加入了他们的话题,“只要羊蹄子们不知道不就行了?”他用一种期待的目光看着紫龙。
      紫龙对这个想法表达了赞成意见。毕竟,被羊蹄子们卖掉的惨痛人生让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报复一下。他有个不成熟的设想,不知道谁能帮他实践一下——东方人用一种掂量斤两的目光注视着走出大门的艾俄洛斯。教廷,帝国,王权,神权……这些名词对来自化外之境的紫龙来说有些陌生。他需要在这当中,摸索出一条自己和友人能走的捷径。
      没有实践的空想都是水中月镜中花,对于这个以异乡人和威尼斯人为主角的小团体来说尤其如此。与他们相比,梵蒂冈里的每个人都是实干家。毕竟,那教廷里从不豢养无用的闲人。每个人都是汝之毒药,彼之蜜糖,互相构陷又沆瀣一气。
      然而,这个微妙的小群体里,总会有那么一两个异类。撒加承认的“异类”里,正直的修罗·莫雷洛算一个,还有一个,撒加很少提起他,却总是在重要的时刻将梵蒂冈这块是非之地托付于他的手上。
      那个人名叫亚鲁迪巴·布尔。现任教廷卫队的卫队长。一个来自斯堪的纳维亚的维京人。
      忠诚而勇敢,果断而坚毅——这是人们对卫队长的评价。身材高大的维京人在数年前从艾欧里亚·德·博尔盖塞的手中接过了卫队长的职位,然后近乎完美地完成了每一项任务——在他的努力下,这生蛆的梵蒂冈从明面上完成了卫生无死角。至于台面之下的蝼蚁,那不是他的职责范围,那是阿布罗狄的工作。
      不管怎么说,在圣座离开教廷的这段时间里,与修罗一起维持着梵蒂冈正常运转的,正是这位歌利亚。
      教廷的歌利亚随手将揉烂的信纸投入厨房的炉火中。他掸着靴上的残雪,顺手将披风交给门边的人。这扇厨房小门因为他的存在而显得狭窄异常。
      “下次回家请走正门,我的巨人老爷。”一个少女——或者说一个少妇,这样说着。她看上去有些不高兴,随手把硕大的披风卷起来,交给身旁的侍女。
      “从厨房进家门才能感觉到温暖——我闻到了蔬菜汤的味道。在这种雪天品尝一碗夫人亲手做的汤羹,对我来说那就是上了天堂。还要多久能看到天堂的大门,我的露琪亚?”亚鲁迪巴拥抱了那个女性。
      “把脸和手擦了,你就算要清炖恶魔尾巴我也能给你做。”栗色头发的女性嘟着嘴,模样十分娇俏:“最近在考虑是不是该把你的午餐减半——我总觉得你又胖了。”
      “只要晚上不会把床压塌了就行。”巨人的手掌拢着妻子的肩膀,说着在私人房间里才会说的话。一旁的小侍女羞红了脸。那个名唤露琪亚的女性嗔怪般地拍了一下亚鲁迪巴的胸膛,面颊上飞过一抹红云。
      教廷卫队的卫队长是梵蒂冈里人尽皆知的爱妻家。关于夫妇二人的故事,市面上流传着不少的版本。不过,八卦者们唯一确定的是,这位名叫露琪亚的年轻女郎来自罗马最大的贫民窟。她在那里与亚鲁迪巴相识,最后也跟着亚鲁迪巴走出了那个地方。
      若是这些嚼舌根的家伙但凡亲自来问问当事人,他们大概会坦白地告知真相。事实上,露琪亚从不避讳自己过去是个站在路旁卖花,或者什么都卖的卖花姑娘。亚鲁迪巴也从来不否认自己抵达罗马的方式是装在笼子里。他们从血与泪里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行走,渐渐地抬起头,再然后,便勇敢而坚定地挺直了腰板行走于世间。
      厨房里很快只剩下了夫妇二人。侍女们被支开,这个家的女主人亲自为丈夫添酒布菜。
      “我这几天可能要出一趟门。”亚鲁迪巴一边吃着晚餐一边说。
      “莫雷洛枢机与阿拉贡枢机都不在,你这样离开没问题吗?”露琪亚看上去对教廷里的事情颇有了解。
      “并不会去很远的地方。大概就在近郊——我会在一天之内赶回来的。”亚鲁迪巴这样对妻子道。
      “出了什么事吗?”露琪亚皱起了眉头,显得有些担心。
      亚鲁迪巴伸出大掌,试图抚平爱人眉间的忧虑:“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是受朋友之托去办件事罢了。”
      露琪亚看上去更担心了。她知道,亚鲁迪巴引之为友人的人屈指可数。放眼教廷,能让自己的丈夫在雪天里奔忙的,恐怕也就只有与他共事多年的艾欧里亚了。
      “魔铃还好吗?”露琪亚头一个想到的就是独自在家的魔铃。
      “放心吧,她很好。不是她的事情。”亚鲁迪巴并没有说明事情的原委,他拍拍妻子的肩膀,让她放心。
      “那……快去快回。”露琪亚这样说着,仍不免担忧着。
      亚鲁迪巴是一个耿直的军人,露琪亚是一个纯真的家庭妇女——从表面上来看确实如此。然而从罗马城的下水道里一路爬到这儿的人,怎么会空有耿直而没有睿智,又怎么会只有纯真而不洞察世事?
      露琪亚了解这座罗马城。这儿就是索多玛,这儿就是蛾摩拉。她不太希望丈夫被卷入更深的泥沼,在她看来,梵蒂冈如深渊,稍有不慎便会有人万劫不复。
      亚鲁迪巴怎会不知道妻子的想法。但是,有些事,还是得做。

      翌日,天晴。
      马蹄踏着雪踩着冰,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亚鲁迪巴的战马名叫古尔托普(Gultopp),寻得这匹高大健硕能载得动亚鲁迪巴的马确实不易。这是艾欧里亚花了大力气和大价钱从哥萨克人那儿买到的。他与亚鲁迪巴感情确实深厚。
      亚鲁迪巴站在桥上,手自然而然地放在剑柄之上。远处传来马蹄声。踏着积雪顶着寒风归来的男人名叫艾俄洛斯。他“恰好”是教廷的首席枢机,也“恰好”是艾欧里亚的兄长。
      “亚鲁迪巴?”艾俄洛斯远远瞧见端立于桥头的伟岸身影,勒住了缰绳。他拉下用于抵御风雪的兜帽和围住头脸的围巾,落在肩上的雪花随着他下马的动作簌簌往下落。
      “博尔盖塞枢机阁下。”亚鲁迪巴从腰间摸出酒壶,“喝一口。”
      艾俄洛斯坦然地接过酒壶,啜饮一口,热辣的酒驱散了体内的寒意,暖意顺着四肢慢慢流淌,最终让冰冷僵硬的指尖也暖和了起来。机敏的随从们在路旁随意地拾了点柴火,在桥头点燃了小火堆,好让尊贵的大人们在冰天雪地里也能自如地谈话。
      “亚鲁迪巴,你怎么会在这里?”艾俄洛斯将双手放置于火堆上方,汲取热气。
      “艾俄洛斯。你在威尼斯没有接到艾欧里亚的信吗?”亚鲁迪巴没有回答艾俄洛斯的问题,而是抛出了一个问题。随从们走远了之后,他对艾俄洛斯的称呼也由客气的官称换成了较为亲近的洗名。
      “没有。我离开科隆以后就再也没接到过艾欧里亚的来信。出了什么事吗?”艾俄洛斯看上去有些茫然。
      亚鲁迪巴看着艾俄洛斯的表情,年轻的首席枢机脸上那疑惑与茫然并不是装出来的。他想了想,开口道:“教皇病了。”
      艾俄洛斯瞪大了眼睛。
      “病了?什么病?现在如何了?他在哪儿?回到罗马了?还是在佩鲁贾?”首席枢机看上去有些不安。
      “在博洛尼亚。”亚鲁迪巴回答。奇怪……太奇怪了。教皇患病不是小事,何况是这种卧床不起的情况。为什么没有人通知艾俄洛斯,听着艾俄洛斯的发问,他甚至不知道圣座如今在何处——这不对。
      不,应该说太反常了。
      “你的影子们什么都没跟你说?”亚鲁迪巴惊奇的是这个。艾俄洛斯……不,博尔盖塞家的兄弟二人有自己的探子,这在梵蒂冈不是秘密。
      “……”艾俄洛斯沉默。他抿紧双唇,表情看上去异常严肃。
      “我在这里等你,就是为了通知你——‘教皇病了。’”亚鲁迪巴这样说着。艾欧里亚给他的信中,确实只有简简单单的“告诉哥哥,教皇病了”一句话。但是……亚鲁迪巴从这句话里得知的却不仅仅只是一个需要他转告的口信。
      “城内情况如何?”艾俄洛斯冷静地问道。
      “暂时一切正常。教皇陛下生病的消息被我封锁了——但是我想也封锁不了几天了,从入冬到现在,蠢蠢欲动的家伙们已经打发了五六批的探子出城,我尽力了。”亚鲁迪巴长长地叹了一声。这种时候他无比想念迪斯马斯克和阿布罗狄。如果那两人在罗马,他这个卫队长断不至于沦落到要去干这种事情的地步。
      艾俄洛斯知道亚鲁迪巴做此种工作确实不易,他拍拍巨人的肩膀:“辛苦了。现在教廷还有谁在?”
      亚鲁迪巴线条分明的脸上似乎出现了一个拧巴的笑容,不过很快就消失了:“只有我。”阿布罗狄人还在费拉拉,修罗倒是前几天来信已经往回赶了,只是还在路上。修罗在离开罗马之前曾经写信给卡妙,但是米兰主教根本没动静——和米兰主教一样完全没有动静的是梅蒂奇家的穆,他此时依然在法国。如果不是蓄意为之,那就一定是有什么大事把他们耽搁了。目前来说,撒加仍然是他们的利益所在,遇到这么大的事情,他们必定会回护罗马镇守本营严防异心者蠢动。至于他们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个问题亚鲁迪巴并不需要知道。
      艾俄洛斯的脸色立刻阴了下来。
      “走,回城。”艾俄洛斯几乎是立刻下了决断。梵蒂冈如今几乎就是一座空巢,环绕于撒加身边的猛禽们分散各处,可罗马城这个魔窟里还有不少走兽各自怀揣心事,或觊觎着宝座,或图谋不轨。这不好,非常不好。
      教廷卫队长的大掌握住了艾俄洛斯的手腕,生生将艾俄洛斯的步伐牵制住了。
      “我回城。你走。”亚鲁迪巴的话语简简单单,但每个词凑到一块儿,让艾俄洛斯有些不解。说半截留半截不是亚鲁迪巴的风格。
      亚鲁迪巴用温和而诚恳的目光注视着比他稍长几岁的男人:“梵蒂冈和罗马有我,你不能在这儿。”
      艾俄洛斯注视着那双眼睛,一句“为什么”还没问出口,亚鲁迪巴就将一个问句重复了一次:“你的影子们为什么什么都不知道?”
      “……”
      艾俄洛斯往罗马方向迈出步伐的右脚默默地收回了。方才饮下的那一口烈酒似乎已经失去了功效,寒意遍布周身,首席枢机此刻仿若置身冰窟。他是个正直的人,但并不意味着他是个正直的傻瓜。他明白,这世上能让自己耳聋目瞎的人屈指可数。博尔盖塞的死士们什么都不知道,在亚平宁平原之上能做到这点的人大概只有一个——艾俄洛斯刚好认识这个人。
      宗教裁判所的迪斯马斯克·伯纳诺蒙席。
      伯纳诺蒙席身后站着的是谁呢?
      联想到在科隆时直面加隆的感受与撒加信笺中的模棱两可,艾俄洛斯能得到的唯一答案是……
      艾俄洛斯阻止自己再想下去。
      亚鲁迪巴放下了艾俄洛斯的手腕。
      对于梵蒂冈,对于撒加,对于艾俄洛斯,亚鲁迪巴从来都是一个旁观者。撒加把他从地下角斗场救回阳光普照的地上世界时对他只有一个要求——从此以后亚鲁迪巴就是海姆达尔,他的阿斯嘉德就是罗马,就是梵蒂冈。他的任务只有一个,守好圣伯多禄的大门。除此之外别无他事,亚鲁迪巴不参与任何的派系纠葛,他不属于任何人。他只是一个守护者,一个看门人。仅此而已。
      然而今天,看门人被迫做出了选择。在职责和友人之间,天平似乎稍稍向友人倾斜了。或许只是为了报答友人艾欧里亚的信任,或许只是单纯地不愿见到教宗与首席枢机之间产生嫌隙,又或许……
      其实亚鲁迪巴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如此决定。他一向依靠本心做出选择,今次依然如此。
      海姆达尔吹响了警告的加拉尔号角(Gjallarhorn),艾俄洛斯听到了,也意会了。
      “梵蒂冈拜托给你了。”艾俄洛斯再度上马,方向却已不是近在咫尺的家乡。
      “放心吧。”亚鲁迪巴如此道。
      望着艾俄洛斯远去的背影,亚鲁迪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夜幕低垂,路边的雪反射着月光,使得街上明晃晃的。教廷卫队长家厨房的小门再次打开,高大的男人挤进窄小的门廊,娇小的妻子拍打着他身上的雪。
      “肉汤热好了。”露琪亚为丈夫端上迟到的晚餐。
      “你去睡吧。”巨人温柔地看着妻子忙碌的侧脸。
      “没关系。我不困。”露琪亚坐在桌旁,用双手捧着脸颊,看着丈夫大口大口地喝汤。对她来说,这便是幸福的全部涵义了。窗台上的花盆里光秃秃的。来年春天,新的花会绽放,那浅紫色的美丽的花就是露琪亚的笑颜,也是亚鲁迪巴守护这座罗马城的理由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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