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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第五十一章 东方是归不去的故乡 ...

  •   那是一张普普通通的面孔。面庞的主人约莫十七八岁,实际年龄可能比看上去更大或者更小一些,光着膀子在甲板上打一个水手结。指节粗粝,一看便是常在海上奔波之人。作为一座骄傲的城市的居民,威尼斯人可以豪迈地夸耀这世上绝对没有他们没见过的奇珍异宝。然而,这个年轻的水手还是莫名地吸引住了威尼斯人的目光。
      “喂,你,下来!”船长操着一口浓重的西班牙口音,用手指粗暴地指着那个年轻人,口中却说着威尼斯人听不懂的语言。西班牙多桅大船昂着脑袋,稳稳地停泊在港湾里,船首像是一个巨大的锤子。这艘船名为“雷神(索尔)”。
      威尼斯的码头工人、货船主和居民们瞧着从甲板上稳稳走下来的这个年轻人,还是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多么奇怪的人,他的皮肤颜色比意大利人更深,是一种初熟小麦的金黄色。他长得既不像隔壁奥斯曼的异教徒,也与非洲来的黑炭肤色奴隶迥然不同。他的嘴唇比吉普赛人薄,唇周也不似奥斯曼人长着胡髭,脑袋上亦未曾包上头巾。他打扮得像个普通的西班牙水手,却不知为何披散着一头黑发,还用一根小簪子在头顶盘了个髻。怪异的发型,怪异的脸。更怪异的是他的动作。年轻人走着窄窄的桥板,步伐稳且轻盈,甚至于在大船随海浪微微晃动的时候,他自身仿佛也在随着波浪晃动起伏不定,步伐却不曾乱了分毫——就像会什么妖术一样。
      船长将那个年轻人唤下来之后,水手们和奴隶贩子们开始往船下运送来自更遥远东方的奴隶。那些东方奴隶长得更奇怪了,他们又黑又瘦,头发卷曲干枯,几乎衣不蔽体,有的男人脸上还画着奇怪的花纹,还有女人,女人中有许多光着膀子,干瘪的□□贴在胸前。他们被绳索串成一串,神情麻木,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地向着自己生命的深渊走去。
      船长用陌生的语言继续对年轻人说着什么,年轻人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默默地听着。
      雷神修好了?一辉看着大船,疑惑地想着。
      眼前这艘船正是西班牙国王加隆送给“私生子杰德·堂·胡安”的私掠船之一。传说一年多前它在直布罗陀附近被法国人薅得连毛都不剩,灰溜溜地呆在黄金海岸修理,怎么看上去毫发无损?另外,雷神又是从哪儿弄出这么多不知人种的奴隶?尽管心中有诸多疑问,然而西班牙人的事终究与威尼斯人无关,一辉一向没有多余的好奇心,他转过头,将手中的文书递给随从。罗勒丹家的大管家漫不经心地用眼角扫过不远处的奴隶队列和暴跳如雷的西班牙船长,冷冷地瞅着自家的经理人。
      “不要等到开市。你们不知道开市之后香料的价格几乎是现在的十倍吗?”一辉冷声道。
      “可是一辉先生……”经理人诚惶诚恐。他知道罗勒丹家这数月来发生的每一个变故,也知道现在当家的小罗勒丹能把每一船的利润算到半个铜板,让他们这些在码头讨生活的经理人连揩油都做不到。他更知道眼前这个摩尔人根本就是罗勒丹家的私生子,当然,他也明白,这个私生子,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
      “做不到?”一辉很了解经理人们的想法。他低头俯瞰着经理人微秃的头顶,从鼻腔里轻蔑地“哼”了一声。经理人都懂得薅东家的羊毛,手握一整船货物的船长们会不懂?只要贿赂好船长,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价格也好商量。这家伙怎么连这个都不懂?一辉无法想象在过去罗勒丹家是怎么通过这群蠢蛋赚到钱的。
      经理人哆嗦了一下。
      “船长喜欢金子,尤其是用绒布袋子装着的金沙。”一个声音响起。看上去,在这个码头上,至少还有一个人懂一辉。这句话每个字的发音却都异常清晰,凑在一起却让威尼斯人一头雾水。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听得懂他说了什么。船长似乎也没听懂这个异国水手说了什么,瞅了一眼那个年轻水手,用奇怪的土语骂了一句闭嘴,便不再理会他,继续专心致志地数着从船上下来的奴隶。
      只有一辉。那个声音响起的一瞬间,他猛然僵住。
      一辉回头。与那个看上去像是异国人的男人四目相对。
      那个既像奴隶又不像奴隶的水手将右手的拳头包在左手里,双臂收在胸前,对一辉行了个奇怪的礼。
      “兄台,别来无恙。”那个水手用遥远东方的母语说。
      一辉瞪着那张脸,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你他妈怎么又回来了?!”一辉用阿拉伯语热辣辣地骂了回去。
      那个异乡人用一种无奈的表情看着一辉,“世事难料,世事难料啊!”话说到最后,他的脸上竟带了几分悲凉。
      “你在说什么?!”船长终于意识到这个奴隶水手竟然在和别人搭话,他恼火地走过去,用一种一辉听不懂的语言对水手嚷嚷,然后伸出拳头,准备揍水手。
      水手毫无惧色,他仅仅把腰往后一折,连脚都没离开原地,就躲开了船长的攻击。一辉翻了个让经理人汗毛倒竖的白眼。不知为何,打不到水手的船长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怯意。
      “没什么,只不过遇见了个熟人。”异国水手用西班牙语回答。
      船长觉得有一大缸的空气突然灌进了自己的肺里——“你他妈的原来会西班牙语啊?!”为了和这个奇怪的水手交流,船长拼了老命地说爪哇土语,结果到了岸才发现这家伙会西班牙语,一路上比比划划手舞足蹈像猴子跳舞一样——这个家伙是耍我吗?船长的肺都快炸了。
      “你没问啊。”异国水手露出正直温和的笑容,牙齿洁白得能在日光下闪闪发光,“另外,我也能说意大利语。”说换就换,异国水手的意大利语显然比西班牙语更流利。
      “啧。”一辉站在一边,发出了一个嫌弃的单音。
      “哦,对了,船长。”异国水手说:“我和你的约定是到了威尼斯就下船对吧?那我们就此别过。”
      “你……”
      异国水手并不是奴隶,或者说,一开始被掠上“雷神”时他确实是奴隶。然而在航程中,从船长到水手,从奴隶头子到奴隶尾巴,通通被他揍了个遍,并且带领雷神两次走出风暴,考虑到这点,船长最后决定不再将他当作奴隶贩卖而是给他自由。
      “还有,我的名字叫做紫龙。不是死龙。”异国水手,中国人紫龙放慢语速,认真地向船长演示他的名字该如何发音。
      “哦,死龙。”一辉揶揄着。

      雨已经下了三天。
      一只瘦削的手穿过栅栏,伸向天空。雨水慢慢汇聚在他的掌心,他把双手拢起,接着雨水。
      “喝水。”接水的少年把手递到墙角,对着一堆破麻袋说话。他努力回忆着那个修士教他的当地语言,拼凑出几个音节。
      从麻袋底下,传来沉疴的呼吸声。
      墙角里塞着个少年。他吃力地睁开肿胀的眼睛,房间里一片昏暗,他看不清面前的脸。但他知道这个人的存在。从几天前他被扔进这里开始,他就意识到还有一个人存在。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斜划胸前的伤口深可见骨,被不知谁用黑乎乎的东西糊了一大片,遮盖住了翻卷出来的肉。他感觉自己可能断了一两根肋骨,但是昏迷时有人在自己的胸腹部勒上了木板,记忆还定格在三天前的那顿暴打。逃跑失败的自己竟然还活着吗?一辉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大脑就像老旧的水车一样开始转动,每转一下都发出凄厉的吱呀声响,伴随着阵阵头痛。
      那双捧着水的手凑到了一辉的唇边。笼子里的陌生人刚刚好像发出了一两奇怪的音节。然而一辉却不太明白它们的意思。听上去像是“水”,看起来也确实是水,一辉昏沉地确定了。三天来的半昏半醒至少让他明白,眼前这个人和他同病相怜——这个长着奇怪面庞的家伙并没有敌意。
      一辉微微低头,喝了一口。
      “谢谢。”遍体鳞伤的男孩喘着气说。夹板勒得很紧,他每动一下,都精疲力尽。
      捧着水的男孩大概能听懂几个单词。他知道这几个音节无非是“谢谢”或者“多谢”之类的。他本能地摸摸自己的口袋想要给予这个快死掉的家伙更多的值得这个“谢谢”的帮助,然而,他并没有食物给他。紫龙摸了摸自己的腹部。距离上次吃东西已经有差不多两天了。由于眼前这个家伙的胆大妄为,那些人贩子为了防止笼子里的半大小子们逃跑,提供的食物越来越少。至于味道,那就更别提了。
      “这个地方的人吃的都是泔水吗?”紫龙嫌恶地回忆着那一锅的烂菜炖,从三个月前被拐卖到这个地方开始,他对此地的食物一直保持着这样的评价。
      笼子被安放在房檐底下,挨着一面石头砌成的墙。笼子上面潦草地盖着一块布,底下是一片烂泥。赤脚踩在烂泥里,紫龙把茅草熟练地搓成绳索,开始捆扎一排麦秆。他把麦秆压平,用草绳紧密地编制在一起。这个自制的草垫子已经差不多成型了,紫龙把一辉往墙边架起来,然后把垫子往他身下放。病人不可以睡在烂泥里,作为一个曾经梦想着成为大夫的人,紫龙还是具有一些医学常识的。
      从最初的害怕和崩溃,到如今的麻木与淡然,紫龙面对未知的生活已丝毫不畏惧,或者说,他已经没有了人类应该有的情感。
      人命本贱。
      紫龙漠然地做着自己的事。除了活下去,其他任何事情都与他无关。和他一起被绑上船的还有一个邻居家的男孩,他们一起在街上长大。拉希德长着一张白净好看的脸,眼睛就像最澄澈的琥珀。他最喜欢两条街外槟榔树下的热娅,热娅也喜欢他。拉希德说,等到十五岁,他就去娶她,要是她哥哥和叔叔不同意,他就去把她抢回来。然而终是等不到那一天了。紫龙在船舱底下,听到拉希德嘶哑无力的哭喊哀求,上岸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拉希德。
      从被装进麻袋扔上摇晃的小船开始,到大海深处船舱最底下的黑暗和绝望,如今的他,只剩下本能。
      活下去。
      一个月前曾经将他买走的那个修士在烈焰中用口型对他说。脖子上的绳索勒得死紧,紫龙最终还是没能伸手够到那已经燃烧的火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修士在火堆里湮灭身形,那对他来说像父亲一样的臂膀在焰魔的放肆笑声中轰然倒塌。
      “活下去。”紫龙用父亲教会他的,遥远大陆的语言对面前如死尸一般躺在草垫上的一辉说。
      “……”一辉睁开眼睛,第一次用力地端详自己的狱友。那是一个长着奇怪面孔的人。他的鼻子比威尼斯人要低,额头比威尼斯人要平,肤色……一脸的烂泥是看不出肤色的。一辉本想问问他是谁从哪里来,张了嘴却不知道该发出什么音节。
      上帝看到人类筑起了巴别塔,于是用神力将它毁灭。祂让人和人之间从此再也不能言语相通,这样,再也不会有齐心构筑起通天之塔的事情发生。可笑的上帝啊。
      一辉不信神。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该念什么经。他的父亲信奉天父,咏唱圣经,赞美圣母,而他的母亲默念安(扌立),认为穆罕默德是最后一位先知。一辉的母亲叫做法蒂玛,与穆罕默德的女儿同名,她是个有着栗色头发深色眼睛的美丽女性。如果不是成为了主人不能登上大雅之堂的妾室,大概会有更美好的人生。在生下一辉之后,法蒂玛又生下过一个女孩,可惜她没能活下来。差不多在同一时间,父亲正式的妻子生下了一对双生姐弟,法蒂玛成了他们的乳母。爱丽莎夫人在世的时候对一辉并不坏,甚至可以说相当的好。每一次请裁缝来家里为孩子做衣服,她一定会把一辉也叫来。晚餐的时候一定是先让仆人给一辉端上餐食,接着才会让艾丝美拉达和瞬的盘子装满。一辉的母亲法蒂玛在这张餐桌上也有自己的位置,她不吃猪肉,爱丽莎对鱼类过敏,但餐桌上从来不会因此少掉这两样食物。这是个意外和谐的家庭。尽管信仰、教育甚至是人种都看上去不太相同,但依然和平地生活在一个屋檐之下。
      在被人从贡多拉上像死狗一样拖下来之前,一辉基本上过着少爷的生活。仆人称呼他为“一辉先生”,虽然不是“少爷”,但所有人都明白他就是少爷。一辉先生从十岁开始学习记账,十一岁的时候在每个码头跟着受信赖的账房和管家一起点收货物,十二岁的时候他已经拥有罗勒丹家货物定价的决定权。
      他的父亲对此并不反对。哪怕整个家族一再提醒他这只是个肮脏的异教徒生的杂种,老罗勒丹也不以为意。这个颇为油滑的老绅士经常在这个问题上打哈哈,之后便会听到从北方嫁过来的爱丽莎夫人用一种尖锐高亢夹杂着方言但完全不带脏字的说话方式问候每一个来管她家闲事的王八蛋。法蒂玛会用一种天真善良如同初生幼鹿的表情睁大眼睛看着对方,必要的时候甚至会假装自己听不懂意大利语——一辉十分肯定,艾丝美拉达师承他的母亲。
      艾丝美拉达。
      想起这个名字,一辉的心头淌过一阵暖流。
      “哥哥。”笑容比向日葵更美丽,她站在贡多拉的船头,冲着一辉拼命地挥手。
      “小心啊。”一双瘦弱的手臂护着艾丝美拉达的腰,好不叫她跌进水里。那个长得和艾丝美拉达一样的男孩看见一辉,开心地笑起来,甚至都忘了要拉住姐姐。
      “哥哥!”瞬这样唤道。他的眼睛比翡翠更绿。
      “喂,别睡。”紫龙一巴掌拍在一辉脸上。伤口果不其然地感染了,这家伙已经发起了高烧。那边的那几个人看上去已经达成了交易,在离开这个破笼子之前,这个破抹布一样的家伙可不能挂了。紫龙这么想着,下手的力道变得重了起来。
      “睡了就起不来了。”紫龙大声地道。这句话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用意大利语说。
      一辉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但直觉告诉他,紫龙在说很重要的事情。
      “妈……妈妈……”恍惚间一辉的眼前仿佛出现了母亲的脸。父亲中风之后,家里变得异常艰难起来。先是爱丽莎妈妈因为照顾父亲过度劳累昏倒过去,之后便再也没能睁开眼睛,而后法蒂玛在入冬的时候感染了肺炎。几乎就是接着爱丽莎的脚步就那么走了。已经一年多了,一辉突然很想念妈妈。
      紫龙抽了抽鼻子。这世上只有一个词是哪怕语言再不相同依然能够听懂,那便是“妈妈”。紫龙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发现儿子被掠走之后,她该怎样的痛苦?她一定会每天跪在灯火通明的庙里以泪洗面。她是不是一夜间青丝变白头?是不是因为思念儿子而晕厥过去?她是不是会生病?是不是……紫龙再也不敢想象下去。他害怕自己的心不够坚强。
      他要回去,他一定要回去。
      “不要死。”紫龙对一辉说道。哪怕他听不懂,他也依然要这样继续地说。

      作为一个杀手,他从来不考虑继承人的问题。他无儿无女,也没有可以给他生儿子的姘头——哦,这句话的意思是,他的姘头是个男的。在杀手这种多少也算吃青春饭的行当里,人到中年的杀手也开始思考起找人继承自己手艺的问题。这帮威尼斯的人贩子带来了一大坨孩子。拖着鼻涕的,还尿裤子的不要。瘦得像竹竿的,一看就得着麻风病的,也不要。最后,人贩子问他,要不要稍微大一点的孩子。他们将他领到了一个笼子前面。里面关着两个大概十三岁上下的孩子。已经不能算是孩子了,其中有个少年的身高已经接近成人。他们佝偻着身躯躺在笼子里,人贩子在上面拴了四条粗铁链。
      “那个黄皮的,是从东方卖来的。原来好像给翡冷翠的修道院买走了,后来转卖给我们。不过,太大了,没人要。”东方来的小男孩和小女孩是贵族宫廷的最爱。他们喜欢这些珍稀货,把漂亮的东方娃娃打扮一新,像精美的瓷器一样摆在宴会最显眼的地方。然而一批货里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不太符合要求的。这个东方小鬼,不让人靠近,他看上去会一些格斗,曾经用手刀劈晕四个水手。一个路过的修士从人贩子手里买走了这个麻烦,他说自己缺一个整理经书的侍从。
      然而那之后甚至不到一个月,修士童虎·萨伏那洛拉就死了。接收童虎教产的人把修道院里他认为不需要的东西全部打包卖给了路过的人贩子,包括一个六岁的孤儿,两个十来岁的侍童,其中一个,就是紫龙。正如现在这个人贩子所说的那样,这个小鬼不好卖。兜兜转转经了两三趟手,好几个人贩子,就是没人能把他卖掉。人贩子望着紫龙一脸的泥巴,不由得露出了“恶心”的表情。人贩用亮闪闪的目光盯着杀手,满脸写着期待。快把这个烫手山芋带走!
      第一次出售就把主人克死了而且还死得很惨,怎么看都觉得这个东方小鬼根本就是行走的灾星。
      “哦,那另一个呢?”杀手的眼神可好,他抬了抬下巴,看着像一坨烂泥一样的一辉。
      “另一个,是条疯狗。”人贩子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让杀手觉得非常有趣,因为,这是一个人在害怕的时候才会产生的反应。
      那个脸上沾满黑泥巴的少年大概就是人贩子所说的“东方人”。杀手靠近笼子,那个东方少年仿佛没看见他一样,自顾自地编织着草席。他的神情十分专注,仿佛笼子、人贩子和杀手都是不存在的东西。在笼子的更里面,蜷缩着另一个少年。
      “喂。”杀手踹了两脚笼子,就像招呼动物一样地招呼着角落里的一辉。
      一辉似乎有所反应,他动了动。
      人贩子的表情突然变得特别害怕。杀手轻快地笑了起来。
      “两个我都要了。但是后面那个快残废了,我可不付全价。”杀手满意地开始讨价还价。
      人贩子瞅了一眼笼子,将杀手拉得更远了些。
      “那个,价钱好说。我只有一个要求,受伤的那个,你绝对不能让他去威尼斯。”
      “为什么?”杀手疑惑不解。
      人贩子不能说,那个贵人老爷雇他来绑走这个少年要求的可是直接撕票。只是他贪心,总想着几块钱也是钱,就一路装着这个小子到了锡耶纳。结果……那个老爷是对的,这个小子除了让他死别无驯服方法,这是一个比鬼更可怕的孩子。人贩子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生物。
      他有些后悔了。早该按照客户的要求把这家伙处理掉,而不是为了那点蝇头小利而留着找下家。
      他迟早要搞出大麻烦来。
      “别问这么多,总之就是那个家伙不能去威尼斯!”人贩子粗声粗气地回应。
      “哦,知道了。”杀手心不在焉地说:“我的大本营在米兰,威尼斯那么南边跟我没什么关系。”
      人贩子松了一口气。
      “行吧,成交。”

      紫龙坐在窗框上,啃着苹果。威尼斯的水道散发着海生子熟悉的气味,让他安心不少。
      “我们有两年没见了?”一辉用刀子慢条斯理地削着苹果,他把果肉切成均匀的小方块,阿瞬一边好奇地打量着窗户上的陌生人,一边用叉子吃着苹果。
      “两年零四个月。”紫龙用意大利语回答。紫龙的意大利语是杀手和一辉一起教的,童虎只教会了他简单的单词就没了,杀手其实也不怎么管他到底会不会说话,后期的语言课全是一辉上的。
      事实上是,一辉发现,紫龙会阿拉伯语。
      “老子家隔壁就是清真寺。”十三岁的紫龙翻了个白眼:“我从穿开裆裤的时候开始,每年开斋节都去拉希德家帮忙。”他们一天能给紫龙十六个铜钱。
      “拉希德?”
      “他在船上得了疟疾,被扔掉了。”
      “那么,开裆裤是什么?”
      “……”
      有共通的语言,教起意大利语来就更快了。上帝在毁掉巴别塔的时候,忘记顺脚把和好的泥巴踩平。于是小孩子们捡起泥巴块,自己搭了个歪歪斜斜的城堡。紫龙开始教一辉说中国话,虽然一辉说得并不好,但至少已经能用奇怪的舌音报出不少菜名。
      吃,永远是人类共同的话题。
      “说起来,你最后真的是走回威尼斯来的?”紫龙问道。
      紫龙和一辉的分别事实上相当的匆促。杀手的对家找上了门来,职业生涯漫长的杀手最终还是寡不敌众。为了给出门上工的紫龙和一辉示警,杀手点燃了自己的屋子,两个少年站在山坡上看着火焰吞噬了房子,心想着至少要去给杀手的……不知道该叫师娘还是师爹的那个人报个信。
      那个石匠听到这个消息,疯了一样地往杀手家冲,被眼疾手快的紫龙一记手刀敲晕了过去。
      “他走了。”石匠坐在坟头,这么说着。
      “走了。”紫龙回答。这是他第一次认真思考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衰星降世命犯太岁。童虎走了,杀手也走了。好像确实跟他打过交道的人就没怎么能顺利地活下来。
      他忐忑不安地瞅了一眼一辉,就剩这一个命硬塞真金的了,他可得好好地活下去啊。
      “那你们俩也走吧。”石匠一夜间仿佛老了几十岁。他从兜里摸出两个袋子。“别嫌少,这是我能给你们的全部积蓄了。那家伙放在我这里的钱给朱庇特治病全花光了,要是知道有今天,我倒是宁愿不给朱庇特治病。反正花了也没什么用处。”石匠是个倒霉的鳏夫,他的儿子朱庇特得了肺结核,最终还是没能熬过八岁。
      心情沉重地离开坟地,一辉把自己手里的钱袋往紫龙怀里一丢——
      “你干嘛?”紫龙瞪着他。
      “米兰城里就有阿拉伯人,你跟着他们走吧,说不定就能回家了。我小的时候看过一本书,好像有个叫马哥菠萝还是马克啪啦的家伙,在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陆路走到过一个叫汗八里的地方,然后从那个地方有船去海上的岛。”
      紫龙听懂了一辉的意思。跟着阿拉伯人,走陆路回家。虽然不知道有多远,但比起根本不可能带上紫龙的意大利商船,阿拉伯人倒是好商量。凑在一起交换几句脏话,浑身羊膻味的家伙们大概不会拒绝带上干活麻利勤快的紫龙。
      一辉说的是马可波罗游记,可惜,他不知道,马可波罗那都是两三百年前的人了。这数百年里沧海桑田,也不晓得变了多少。这么长的旅程,钱肯定是不够的,一辉把自己的钱也给了紫龙。他回威尼斯,总比紫龙回家要容易得多。
      如果有谁值得自己托付生命的话,一辉觉得,大概就是紫龙了。一辉盯着这个友人看了半晌,无奈地说道:“一言难尽。”
      阿瞬去而复返,他端着茶盘走进来。罗勒丹家的小主人亲自给客人倒了茶,他在波斯风格的地毯上盘腿坐下,等着继续听哥哥和哥哥的朋友讲故事。这些并不漫长的故事里,充斥着谋杀,惊险和友情。茶水微微地冒着热气,轻烟诡谲地扭曲着升腾起来,最终在空气里消失不见。

      紫龙站在圣马可教堂的钟楼里,自上往下俯瞰这这座水城。他身手矫捷,即便是从外墙攀爬,也能轻而易举地抓着恶魔的犄角踩着天使的翅膀捏着圣人们的脸翻上教堂的最顶端。一辉打算给紫龙一些钱,让他搭着罗勒丹家的船出航。然而,现在并不是可以去往东方的季节。
      还有六个月。欧洲的船必须在北风吹起来的时候离港,才能在第二年的夏天到达苏门答腊。紫龙必须再在这片陌生而又熟悉的土地上呆上六个月。
      紫龙并不是一个喜欢受人恩惠的人。第一次,一辉把他回乡的路费全部都给了紫龙,那么,紫龙绝对不会再让这件事情发生第二次。友人的无私与慷慨并不代表自己可以一而再地索取而不回报。
      “我能替你做些什么?”紫龙坐在钟楼边上,平静地望着威尼斯。
      “我还真有点事情非你不可。不过,可都不是好事情。”一辉站在紫龙身后,目光平和地看着这座水上的城市。“说不定它们会让你再也见不到你心爱的姑娘。”那个姑娘叫什么来着?好像是……春丽?
      “听上去特别凶险啊。”紫龙提起唇角:“不过,你在怀疑我的实力吗?”他心中潜藏着一种来自遥远东方的高傲,对于这些异域的杂事,他总是不屑一顾——或者说,漠视一切的敌人。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一辉大笑起来,“那我们一起来干点坏事吧。”
      紫龙回过头,看着可以托付性命的友人:“我能问问,干坏事是为了什么吗?”
      一辉的笑容消失了。他的目光顺着威尼斯的水道一直望向远处,他说:“干坏事是为了做一些好事。”他顿了顿,从水城的房顶上收回目光,与近在咫尺的挚友四目相对:“做一些守护这座城市的好事。”
      “守护这座城市啊……”紫龙无意义地复述一辉的话。他转头,看向教堂之下的世界。
      “这是一座好城市。而你是个好人。”紫龙站了起来,他回过身,向一辉伸出手,“不管好事坏事,我都会帮你。”理由简单粗暴。
      两只手握在一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第五十一章 东方是归不去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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