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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三十二章 伦巴第的明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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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石的圣母静谧安详。熏香的味道清淡得几乎令人嗅不出其存在的痕迹。青色头发的主教跪在十字架前默诵着玫瑰经。
“卡妙。”门被一阵旋风刮开。左手仍然攥着马鞭的统治者大步走了进来。牛皮鞋子上有着远行的风尘,鞋帮上溅着点点泥印。披风抖落一夜的露水。
自塞纳河畔返回的米兰城统治者这样唤着主教。
主教长长的睫毛抖动一下,睁开眼。
那带着尘土味道的身躯自主教的背后环上他的脖颈。
“我想你了,卡妙。”米兰的统治者在他的爱人耳边呢喃着情话。
卡妙无声地微笑。拿着念珠的手轻轻拍了拍情人的手背。
“这一趟法兰西感觉如何?”卡妙亲自为米罗倒茶。随口的聊天却不是什么轻松的话题。
“不好。”米罗随手将脱下来的手套扔在小几上。“法王的宫殿里到处都是对教皇国虎视眈眈的人。米兰虽在伦巴第,但因着我是哈布斯堡家亲族的关系,那些喝着塞纳河水的家伙对我可没什么好脸色。如果不是我带来了金子和贸易,只怕连皇宫的门也进不去。”米罗笑了笑。提起的嘴角和眉梢与他在罗马所展现出来的样子有着极大的不同。
卡妙轻轻将砂糖放进杯子里。这已经是他出任米兰主教的第三个年头了。从踏进米兰城的城门开始,他便发现自己的情人和过去自己认识的有些不同。那种感觉极难形容,就像……就像一只潜藏在沙地里的毒蝎,在罗马,在巴黎,甚至于在尼德兰初识米罗之时,他所看到的米罗都是收敛了毒液温驯如同在弄蝎人手中。
只是,一旦回到这伦巴第最璀璨的明珠米兰,米罗这只凶狠毒辣的毒蝎最心爱的老巢,这只毒蝎便会露出他原本的面目。
卡妙知道,眼前这个放肆如同加隆,算计如同撒加的米罗,与那个故作无心机的米罗,是同一个人。他完完全全地从哈布斯堡和斯福尔扎家汲取了所有的优点和劣习,并且堂而皇之地将其发扬光大。自那以后,卡妙明白,撒加所说,他“【颇为】看顾米罗”并非虚言。
米罗将自己掩藏得比撒加和加隆还要深。他在阿布罗狄面前是个喜欢到处放高利贷的捣蛋鬼,在撒加和加隆面前是个办事不差但是偶尔有点小孩脾气的表弟,在法王哈迪斯面前是个诚惶诚恐的米兰公爵,在卡妙面前——
在卡妙面前。米罗有时是个大孩子,有时是个喜欢表兄的弟弟,有时是个不听话的继子,有时是个工于心计的商人,有时是个残酷的暴君。更多的时候,米罗在卡妙面前,是个温柔的情人。
每一面都是米罗自己。他在无时不刻地变化,却没有脱出卡妙能够拥抱的范围。他知道,剥掉坚壳的蝎子无法存活,穿上武装的蝎子迷人而致命。
米罗嘴角翘起,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趣之事。“对了,卡妙,我在法王的宫殿里碰到了一个熟人。确切地说,是我们的熟人。”
“嗯?”卡妙将玫瑰念珠放在桌上,伸手拿起点心。
“奥路菲纪尧姆。”米罗轻快地吐字。
“奥路菲?!”卡妙略微惊异地抬眼。
米罗确认般地点点头。
“他也跑到法王的宫殿里去了?这样一看,弗朗索瓦一世爱好艺术的名声也并非全是虚言啊。”卡妙的脑海中回响起奥路菲的琴声。那个七弦琴演奏者,放眼整片大陆,找不到可超越其之人。
“真可惜,在尼德兰的时候我就问过奥路菲要不要来米兰,他坚持要去翡冷翠。如果来了米兰,大概就不用那样颠沛流离了吧?”米罗摸着自己光洁的下巴。眉头却不经意地锁死。
卡妙一眼便看出了其中的端倪。“你还在为列昂纳多达芬奇的离开而感到遗憾?”卡妙知道,米罗虽然用金子武装着自己的城墙,但他也有一颗喜欢艺术的心脏。
“没人会不感到遗憾的吧。”米罗扁扁嘴,表情看上去像个委屈的孩子。那个在修道院墙上绘制《最后的晚餐》的达芬奇,那个教米罗画画的达芬奇,对米罗而言,是一位可爱可敬的长者。
卡妙状似无意地道:“要是他知道你学会画画之后的唯一一件绘画作品是为米兰所铸的钱币画图样,他大概会长叹一声负手而去吧。”
米罗夸张地用手遮住自己的眼睛,倒在沙发上。“哦卡妙,你何苦提这个!”
“咚咚咚。”主教房间的门板被人敲响。
“进来。”卡妙唤道。
推门而入的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穿着简朴的衣服。汗水把金色的发梢打湿,黏在额头上。他向卡妙行礼,却连正眼都不给米罗一个。
“主教大人。”金色头发的少年道:“贝亚特里斯夫人请您和公爵大人晚上去她的宫殿赴宴。”
“谢谢你特意来传话,冰河。我和公爵都知道了。”卡妙对少年露出笑容。米罗有点嫉妒。
“冰河。”米罗像是故意找茬般唤着少年的名字。
“是的,公爵大人。您有什么吩咐?”冰河以一种冷漠而机械地口吻道。
“你至少应该向我问候一下吧,你的礼数都还给家庭教师了吗?”话中带刺。
“我的礼数仅奉献给值得我尊敬的人。”冰河口气强硬,带着少年人的倔强。
米罗不是傻子,他当然知道这小子的意思是他觉得米罗一点也不值得尊敬。
“有的时候就算你的内心对某个人鄙夷到无以复加的地步,面子上还是得装一下的。我知道你讨厌我,但你最好不要把它写在脸上。”米罗神情有些骇人。冰河极力克制自己,他不愿意在卡妙面前展现出自己懦弱的一面。
“冰河,重新来一遍,向我问候。”米罗的语气降到冰点。那种无情而冷漠的表情,与平日里嬉笑的米罗全然不同。
“……”冰河沉默而面无表情。
卡妙望着米罗和冰河间僵持的气氛,却没有任何开口的余地。
他没有立场,也没有身份去斡旋米罗和冰河之间的关系。
“欢迎回来,公爵大人。”不情不愿的话语从冰河的唇间流出。每一次和米罗僵持,输的人永远都是他!
“这才像话。”米罗满意地点头。
卡妙松了一口气。
这场斯福尔扎和斯福尔扎之间的对抗,又是以冰河的失败告终。
冰河离开之后,卡妙摇着头坐在米罗身边。
“你难道就不能对冰河好一点吗?”卡妙非常不满。
米罗飞快地接话,“这话也是我想说的,他难道就不能对我好一点吗?!每一次见到我都像我杀了他全家一样!”
卡妙用力一拍米罗的肩头。“他的全家?”
“啊我都忘了他的全家包括我。”米罗哼了一声,“我都跟他说了很多遍,他的父亲我亲爱的二哥卡路迪亚是心脏病发作身亡的,真的不是我下毒害死的——他就是不信。他不相信我,我能有什么办法?!”米罗非常不满。他明白这是过去的罪孽对现在的报复,也只有去承受它。
他是米兰公爵。
卡妙没有立场劝解,他只能静默不语。
洗尘宴颇为丰盛。只是座中数人皆话不投机。
“一个男人应当拥有自己的家庭,这是主对所有男人和女人的安排。是这样的吧,拉格诺拉斯阁下?”贝亚特里斯夫人以殷切的目光注视着卡妙。
“是的,夫人。”卡妙屏息静气,从自己口中吐出的回答如他预想般无趣。
“连主教都这么说呢!米罗,你已经23岁了,是该考虑结婚的事情了。”教养良好的表情和精致的妆容上还是出现了一丝裂痕。
贝亚特里斯是矛盾的。
老米兰公续弦的妻子贝亚特里斯是曼图亚的伊莎贝拉的同胞姐妹。在米罗那位来自哈布斯堡家的亲生母亲去世之后,作为续弦嫁给了老米兰公爵。她只比米罗大十岁。
卡妙确信贝亚特里斯对米罗有着超出“继母对继子”的感情。
在一个没有风的夏夜里,她默认了米罗杀害亲长兄的行为,并且扶持米罗继承了米兰公爵的爵位。她在米罗不在米兰的时候协助打理米兰城的一切,她的话语对斯福尔扎家的影响比她自己认为的还要深。
贝亚特里斯不放过米罗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变化。她急切地想要知道米罗的心意。
是的,她爱米罗。不是继母对继子的爱,而是女人对男人的爱。上帝是多么的不公平,将她嫁给了米罗那个又老又坏脾气的父亲。所以,她不能爱。但她不得不为自己,为米罗打算。贝亚特里斯嫁到米兰的第二年,老米兰公爵便去世了。她没有生下孩子。在在斯福尔扎这样的家族,没有生下孩子的寡妇是没有立足之地的。她很清楚自己今日能牢坐米兰城主母之位全拜米罗所赐,她需要报答米罗,也需要稳固自己的地位。将娘家的侄女嫁给米罗是一个很好的主意。既能保全自己,又能为米罗留下合法的继承人。她时常恐惧,恐惧在将来的某一天,米罗一声令下,将她关进修道院去。然而,贝亚特里斯渐渐发现,米罗根本没有结婚的意思。他似乎希望独身至死。
只为回应拉格诺拉斯主教的爱情。
贝亚特里斯漂亮的翡翠色眸子在卡妙与米罗身上游移。她必须承认,自己对卡妙根本恨不起来。
卡妙一直在为神的福祉努力工作,奉献生命。主教来米兰三年,为这座伦巴第璀璨之城盖学校,布施穷人,修缮水利……贝亚特里斯都看在眼里。
任何人都无法在这样一位神父身上加诸恨意。
冰河的叉子拿起,又放下。
冰河的父亲卡路迪亚在少年时和一个高加索女孩私奔了。直到弟弟成为公爵,已经成为鳏夫的他才带着儿子返回米兰,又很快因为心脏病发作逝世。冰河隐约听说过米罗毒害长兄的事迹,他认为父亲是被叔叔杀害的,并认为自己应当坚定这个想法毫不动摇。
可他还是时常动摇。他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那些想法信念也常常因为米罗递来的一个苹果,一个糖罐而微微晃动。
“关于这一点。”米罗放下手中新鲜的水果。“我有个想法想让夫人知道。”他谨守礼仪,称呼贝亚特里斯为夫人。母亲一词,藏在心底,属于哈布斯堡家的阿朵莉切。害怕最受宠爱的幼弟会夺走自己的一切,米罗的长兄达斯提在弟弟的酒杯里放了毒药——却不幸被母亲误服。卡路迪亚之所以远走,这杯毒酒也需担下一定的责任。达斯提的良心因此饱受折磨,直到多年以后,隐忍了很久的米罗最终用同样的方式将他送下地狱。
“斯福尔扎心狠手辣。”卡妙在勃艮第时便听过类似的嘲讽,不幸的是,这是事实。
哈布斯堡的阿朵莉切为米兰生下了四个孩子,三子之间围绕着她与爵位的血斗,大概是她生前做梦也不敢想象的吧。
“嗯?”贝亚特里斯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的米兰公爵之位,本该是哥哥的。即使长兄去世了,那么继承爵位的也应当是卡路迪亚而不是我。”米罗说着,用餐巾擦拭嘴角。
“可是卡路迪亚已经去世了。况且他从北方回来的时候你已经继承爵位了!”贝亚特里斯猜到了米罗的想法,可她没法阻止。
“但是冰河还在。”米罗唇间迸出的音节砸在贝亚特里斯的背脊上,发出闷响。“我不打算结婚。米兰公爵的爵位,将由冰河继承。”
“米罗,你不能……”贝亚特里斯咬着下唇,摇头。“冰河的母亲出身……”
冰河捏紧拳头。
“哐当!”
一个水晶盘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啊,抱歉,我的手滑了一下。”坐在卡妙对面的人这样说着,翠色的头发晃了两下。满不在乎地用餐巾擦拭着被汁水溅到的手指。
巨大的声响瞬间惊醒贝亚特里斯,她将后面半句话吞了回去。
“就这么决定了。明天开始,我准备文书和其他相关的东西。夫人,冰河到年龄了。骑士册封礼需要做的事情就拜托给您了。”米罗以一个公爵的气势果断干脆地道。冰河连开口反驳的机会都没有。他甚至连插话的余地也没有。
卡妙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与自己对面的那人对视一眼,后者给了他一个短促尖锐的笑,然后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般继续擦着自己的已经很干净的手指。
晚宴就这样在奇怪的氛围中结束了。
“啊,夜晚的米兰,真美啊!”露台上,一个女孩用手撑着栏杆,探出半截身子,在热风中晃着脑袋。
“要是让贝亚特里斯夫人看到你这幅德行,她会昏过去的。”米罗用干巴巴的声音道。
女孩回过头。利落地用手一撑,坐到了栏杆上。长裙下面的脚上穿的居然是马靴。
“刚才多谢你了,莎尔娜。”米罗走到栏杆边,摸摸女孩的头发。如果不是她故意打碎盘子阻止贝亚特里斯夫人的话,冰河只怕会受伤。冰河爱他的母亲,与米罗爱他的母亲是一样的。
莎尔娜斯福尔扎,哈布斯堡的阿朵莉切为斯福尔扎家生下的最后一个孩子笑了起来。“口头表达的感谢一点诚意都没有。你还是用实际行动来表达你的谢意吧。”
“我用实际行动表达的谢意还少吗,我亲爱的米兰明珠?”米罗半真半假地道:“况且你刚刚打碎的那个水晶盘子是威尼斯货,价格昂贵!”
“斯福尔扎公爵从不缺钱,怎么会跟我这样的小女孩斤斤计较一个盘子。”莎尔娜随口胡乱道。她的眼睛在黑夜中带着猫一样的闪光。那种危险的眸光,让人意识到这位看上去应该养尊处优的小姐确实是个斯福尔扎。
“你的嘴越来越毒了,莎尔娜。”米罗对自己的妹妹道。
“米兰公的夸奖我不客气地收下了。”莎尔娜从栏杆上跳下来,夸张地提起裙摆向比她大五岁的哥哥行礼。脖颈上金银镶嵌的项圈凑近看才发现是眼镜蛇的造型。蛇头垂在胸前,十分慑人。
“冰河行骑士礼确定继承人身份之后,我需要你走一个地方。”公爵这样道,他收起了所有嬉皮笑脸。“佩鲁贾。你去一趟佩鲁贾。有一笔欠款,一直追不回来。”这笔欠款可大了,大到再不还回来,米罗真想带着米兰军队杀上门去。
“遵命,我的主人。”被称作【米兰明珠】——或者是【米兰毒牙】的女人向她的主君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