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绝响》兰语潇湘

5、广陵绝响

　　我一直知道公子聪颖，却不知他对局势看的如此透彻，对如何在朝中生存这般了解。如今看来，公子的所作所为，不是不懂生存之道，只是不屑遵从罢了。我服侍公子睡下，看着他略显苍老的容颜，才发现，原来我们都已经开始老了啊……
　　我与公子大多时间隐居在竹林之中，很少与长乐亭主和那双年幼的儿女呆在一起。后来，公子索性让我住在竹林之中，而他时不时回府看看儿女，所以世人只知公子之妻，不知我的存在。不过，我不在乎，公子也不在乎。
　　公子十分讲究养生之道，他常说：“君子知形恃神以立，神须形以存，悟出理之易失，知一过之害生。故修性以保神，安心以全身，爱憎不栖于情，忧喜不留于意，泊然无感而体气和平，又呼吸吐纳，服食养身，使形神相亲，表里俱济也。”所以虽然山涛之事令他伤心至极，但公子还是很快的恢复了过来。因为崇尚老庄，公子少年时的锋芒渐收，于懒散和自由中透着狂放和旷达。比之少年时的锋利宝剑，如今的他多了些许仙风道骨。
　　“萤萤，你看什么呢？”公子从刚刚写好的诗赋中抬头，却发现我正盯着他看，“这么些年了，还没看够？”公子崇尚道教，我与公子之间并未有太多的肌肤之亲，在公子眼中，我是他的知己，是世间最了解他的人。听见公子的玩笑，我浅浅地笑着：“萤萤只是觉得，公子老了。”
　　公子放下笔，神色有些复杂。沉思了片刻，公子命我随他出去走走，那是公子最后一次与我在竹林之中相伴。“萤萤还记得钟会吗？”不明白公子为何会提起那个令他厌恶的男子，钟会身出名门，算得上是少年有成，偏偏公子对身处高位的他鄙夷得很。记得有一日钟会造访公子，身份显赫的他当时的态度已经算是恭敬万分了，偏偏公子对他不加理睬，专心打铁。正在钟会觉得无趣悻悻地离开之时，公子问了这样一句话——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答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就此记恨上了公子，而公子当时却哈哈大笑而归。
　　“公子今日为何提起此人？”我看着一脸淡然的公子，心有不解。
　　“此人心胸狭窄，是个落井下石之辈。萤萤，将来我若是出了事，你将那两个孩子交给巨源，有他在，我便不必再为他们担心了。至于你……”
　　“萤萤一定要陪在公子身边！上穷碧落下黄泉，萤萤不要和公子分开！”我急急地打断公子的话，跪倒在他脚下，担心他将我胡乱托付给别人。公子皱了皱眉，有些不满。“谁都不可以让萤萤和公子分开，就算是公子也不行。”我暗暗地嘀咕着，没有发现公子听完后柔和下来的神色。他将我扶起，答应不再插手我的去向。在这竹林之中，公子第二次拥抱了我。
　　“我此一生，有幸习得《广陵散》，又有你陪伴，足矣。”我静静地靠在公子身上，感受着他的温度，慢慢地伸手抱住了公子。这是我第一次回应公子，可我没想到的是，这竟会成为最后一次。“如此良辰美景，萤萤，我们若不合奏一曲，岂不可惜了？”
　　“除了刚才的事，萤萤全听公子的。”我笑着回答，转身去取古琴，没看到公子取笑的眼神，没听见他的呢喃：“可惜，我没能早点明白……”那一夜，月色柔和，《广陵散》飘荡在竹林上空，久久不散……
　　我没想到，那一天会来的那么快。我躲在房内，眼睁睁地看着公子被带走。我明知公子是无辜的，也早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可是当那一天真的到来之时，我竟会承受不住地倒在地上。等到外面恢复平静之后，我赶到府中，带着两个孩子去找了山涛，公子信他，那么我也信他。我知道，公子曾对嵇绍说过：“山公尚在，汝不孤矣。”办完公子交代的事，我回到了竹林，将屋子里的每一处都擦了个遍。我在等，等着陪公子一同上路。那夜在竹林之中的话，我从未后悔过，《广陵散》，注定成为绝响。
　　终于等来了行刑的日子，我细细地描眉，抹上胭脂，在指甲上涂上丹蔻，换上珍藏的长裙，梳起公子最喜欢的发髻，将公子送我的古琴放在案上，计算着剩余的时间。我笑着服下毒药，手指拨动着琴弦，一曲之后，《广陵散》便将成为绝响。我的公子，活了短短四十年，但定会成为不朽的传奇。
　　（后记：）嵇康要来自己的琴，在刑场上抚了一曲《广陵散》。知道萤萤绝不会苟活，他颇有些无奈和可惜：“《广陵散》于今绝矣！”说完后，嵇康从容就戮，时年四十。而在那偏僻的竹林之中，一名小小的侍女在同一时间含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