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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一、梦千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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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合上眼时火光凄厉,天边曙光微露,耳畔厮杀不绝。
幻象里万丈银光倾泻,血色凄艳的曼陀罗花飘飘洒洒,覆了我火光中突兀的白衣。
如凤凰般死在香木之焰中,纵使不能涅槃,也是此生无憾。我十七岁的生命如昙花,转瞬凋零。
我张开眼时却不知身在何处。
纯银冰冷的床无枕无褥,几尺素帐垂下,将我罩在里面。帐外烛光平稳,透过素帐,一片朦胧晦暗。
我,已经是一具尸体了吗?
我深吸了一口气,却一下子咳了出来。原来我没死,我还有呼吸,我还能感觉到身体里的痛。身上白衣褴褛,想必我此时此刻一定是蓬头垢面。
可是,这里,究竟是哪里?我又为什么没有死?
烛影摇曳,人影绰绰。长裙女子撩开帷帐,我抬眼,一张可怖的脸映进我眼里:半张脸已经是扭曲的伤疤,是大火烙下的印记,可那眉眼分明是我熟悉的。我嘴唇翕动,想惊叫却没有力气,只是轻轻唤了句:“湄汐?”
湄汐看着我哭了,她的嗓音微微有些沙哑,却依稀是从前。“公主……你可算醒了,你睡了整整十五天……我真怕你会醒不过来……”
我对她的哭声置若罔闻,只是恍惚看着这一切。过去的事像是一场大梦,反反复复倒映在我脑海里。
又一个身影跳入眼帘,玄色长衫洒脱,只是面容清冷淡漠,身上透出一种不似凡人的奇异气息。他一双深蓝色眼眸幽幽看着我,面无表情道:“你没事了?”
我没回答,我不知道怎么算有事,怎么算没事。我抬头直直看着他:“是你救了我?”
他一点头,我又问他:“你为什么要救我,你是谁?”
他淡淡道:“因为你父王用你的血与我订立了契约,我若不死,必得保你性命。”
我顿了顿,眉棱霍地一跳。:你是……护脉白龙,容竫?“
他又是面无表情一点头。护脉白龙守护王族血脉,以鲜血为契约,白龙不死,则人不死,若白龙死,人自然也必死无疑。容竫是我这一代的护脉白龙。
我站起身,一阵眩晕,又随即稳住了。我不可思议地摇头:“为什么是我?父王为什么用我的血与你订立契约?为什么不是三哥?他才是未艾的太子……”
湄汐轻轻扶住我,容竫冷淡的声音响在耳畔:“我只负责保护与我有契约的人,其他的事我管不了,也没有兴趣知道。”
我黯然道:“那……三哥呢?”
他抬眼,眼底一片冰凉:“未艾已亡,他亦完成他的使命。”
我蓦然回忆起三哥那句话:“国在我在,国亡我亡。”诀别时他回眼云淡风轻地一笑,而后只身冲向城外千军万马,背影那般孤绝。
他是万万没料到,南宫凛会背弃承诺,下令屠城。若是没有屠城之令,三哥兴许不会死,长乐也不会付之一炬。
想到这里,仇意陡然从我心底升起,我知道,上天没有让我葬身火海,让容竫救出我,就是为了让我复仇,要南宫凛为他的屠城付出与我同等的代价,那便是生命,是鲜血,是至亲。
容竫给我一套淡青色衣衫,说道:“未艾大部分城池已划入云昭侯封地,我带你到更安全的地方去。龙之秘府至刚至阳,你命格纯阴,不可久留。”说完就转身走了。
湄汐扶我在铜镜前坐下,移了烛台过来。烛火明灭晃着我依旧完好无损的脸,光芒相比那日火光冲天差了万千。湄汐像从前那样给我梳理长发,勉强用断成两半的玉簪替我绾了发髻。我抬起左腕,三哥诀别时削下的一缕青丝正柔柔地缠在我腕上,像浸了墨一般乌黑。我抚触着哥哥给我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暗暗地立下誓言。
苏潆以命立誓,定取南宫氏仇人性命,祭奠长乐城堆砌的森森白骨。
铜镜里一双琥珀色眼睛里,暗流汹涌,吞噬天地。
第二日容竫竟带我们径直离开未艾。
龙之秘府在长乐城西郊。二长乐城此时已是云国封地。短短十五日,原先的满目疮痍已尽数修复,焕发着新的生机。我发自内心的鄙夷,毁灭后再重建,就真的能掩住过去的一切么?
我依旧戴着长乐细纱,冷眼看着曾经熟悉的风景,湄汐罩上半面面具,遮住火烧过的伤疤。我们三人各骑一马,慢悠悠地走着。我想知道哥哥的尸体在哪里?是否被人丢在乱葬岗了呢?还有,那日长乐城遭屠城,除了我和湄汐,还有人生还吗?
容竫转过头看我道:“苏澄被葬在东郊山下,你去看一看吗?”
我猛地一颤,皱眉道:“哥哥是何人所葬?”
他摇头:“我不知道。”
我和湄汐对视一眼,而后稍一沉吟,说道:“那,带我去看看吧。”
他点头没有说话。从前哥哥姐姐总说我生来带着一股冷意,可是我身旁的容竫,他比我还冷。
长乐城外连绵的青山碧野,空旷宁静,褪去烽烟的烧灼,更显出一片沧桑。我们在长亭栓了马,湄汐留下看马,我和容竫徒步走向山下。
时值夏日,草木欣欣向荣,郊外的野草长到齐腰高了,我心情沉重垂头走路,被容竫一把按在草丛里,我转头看向他,刚要发问,他竖起食指示意我噤声,抬手一指,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隐隐青烟中两块小小墓碑,碑旁竟还有几个人。
为首的是一华袍少年,年龄似乎同三哥一般大。他捧着一个玉碗,碗里盛的应当是酒。他将酒洒在两块墓碑前祭拜,又鞠了一躬,身旁几个应是侍从。他祭祀完了,几个人就要离开。
容竫在旁轻道:“南宫凛?原来墓是他修的。”
我一惊,原来那人竟是南宫凛。我一下子起身,容竫又连忙拉下我,草丛里一阵窸窸窣窣, 几个侍卫警觉回头。“谁?”
我后悔刚才太过冲动,脚步声越来越近,容竫一把推倒我,翻身压在我身上,伸手拨乱我衣衫发丝。
两个黑衣人用剑拨开杂草,容竫假装震惊,将我挡在身后。我很配合地作出羞涩的样子,尽量把脸藏在他背后。那两个黑衣人相视一笑,摇头走了。
我呼了一口气,理了理衣衫。那几个人走远了,容竫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俯下身看着我:“你可真够坦然的。我还怕你大喊大叫。”天光从他美好轮廓边缘投下来,恰好将他脸留在一块黑暗中。
我微微一笑:“这有什么好大喊大叫的?做戏而已。”我也站起身,望着南宫凛一行消失的地方,喟然叹道:“只可惜了我未能看清他模样。还有,那边那块碑,可是大姐的?”
容竫迈过野草走向墓碑,依旧冷冷道:“那块碑不是苏湮的。并且,”他侧过头来,“你何必心急,终有一日你会见到他的。”
我追上他的脚步,“那我一定杀了他。”
容竫脚步微顿,锁起眉头看着我:“苏湮。”
“嗯?”我偏头,“怎么?”
他眨眨眼,“你说的这样轻巧,你可知道要杀他有多难?”
我垂头,我的确不知道,南宫凛,不,不光是南宫凛,南宫氏任何一个人对我而言都是一个未知的谜题。我或许太不自量力了。
容竫冷然的声音响起:“更何况你父王与我订下契约,可不是让你随意拿命开玩笑的。”
我拽住他,让他正面对我,他眯起眼,一脸深沉,我抬手用力抚平他皱起的眉头:“容竫,既有契约,那你便要护我一世,助我完成复仇大业。”
他拨开我的手,目光炯炯:“你要知道,事情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这条路你走出一步,就再难回头了。”
我弯起嘴角:“那又如何?我已是没有退路的人了。”
他无奈叹一口气,转身继续向墓碑走去。
哥哥的墓修的极讲究,但我没有一丝感谢之情。看到墓碑上“苏澄”二字,我黯然神伤,我甚至想把他从坟墓里抱出来,让他再见一见我,再见一见无边的天光。
容竫伸手碰碰我,我走到旁边的墓前,抬眼一瞥立刻脑海轰然,碑上刻着我的名字,静欢公主,苏潆。
我呆呆地站在碑前,忽然觉得一阵恍惚。我已经死了?可我分明有血有肉的站在我自己的坟前。容竫在我身后说:“这应该是衣冠冢,或者,根本就是空坟。”
我猛地扯住他衣角,语音飘忽。“你说,我是不是真的死了?”
他无奈扯回他的衣角:“上苍待你不薄,你可能是未艾苏氏唯一的血脉了。”
我苦笑一声收回手:“什么待我不薄,这哪里是待我不薄,所有的仇恨都要我一个人背负,所有的鲜血都要我替他们讨还。”
容竫迈近我一步,正好遮住刺眼的阳光,可他深蓝晦暗的目光却比阳光还刺眼。“所有事只在你一念之间,没有人强迫你去复仇,去血债血偿。”
我咬牙看着他,三哥死前的笑容和那夜的大火总在我眼前交替。我长长呼出一口气,压住激动的声调:“你要我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我的至亲接连离世,家国被毁,你却要我不去想着复仇,容竫,的当真冷血冷心。”
他冷着脸等我说完,最后竟难得的笑了,是那种我怎么也捉摸不透的笑。他笑起来像冰雪消融,可暖意怎么也蔓延不到眼底。
他敛起笑容,静静道:“世人只道龙族终年幽居秘府,从不涉足尘世,可哪里有人知道,龙化而为人形,游走红尘,看遍人间世事,但依旧不动七情六欲,一半是修为之深,定力之稳,一半则是,尘世繁华,是非善恶不过草芥般微茫,凡人的感情,真真假假,真的太执着,假的太虚浮,哪里比得上无情来的好?”
我竟语噎了,他又继续道:“苏潆,你说的很对,我就是冷血冷心。”
冷漠超然如他,果真是没有丝毫情感的吗?我不相信。我展颜一笑,轻道:“可是容竫,今日我与你打赌,即使你冷血冷心,终有一日,你也会爱上一个人的。”
他淡淡扫了我一眼:“好,赌了。”
情之一字移情易性,我想这个赌,我是赢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