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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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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光骤闪,一道电光自天空划过。苍穹之间,尽是翻腾不休的黑色云气,昭示着即将来临的风雨。
云州城外,一间破败的山神庙中,有些昏黯的篝火正燃烧着。火光摇摇欲灭,看起来已经支持不了多久,却无人添柴好让火势旺些。
围绕火边的十余名身形彪悍的汉子,个个脸色凝重,似乎正被疑难之事所困,委决不下,俱把目光投向众人之间,一名额头系着白绫的少年身上。
那名少年不过十六七岁,容色皎好如少女,目光闪动间却透出久经沙场磨砺多年才有的锐利锋芒。
此时,少年语音沉重低缓无比:“……此事,我已传书晋王,然,目下我军处境艰难,接连失利,晋王此刻率兵驻守何处亦未可知,只怕接到消息,已然迟了……”
气氛愈加低沉,一名大汉沉声道:“将军的意思,我等明白了。”
“可恶,”另一脸颊上有疤的汉子恨恨道:“二次行刺不成,周应龙那狗贼早有防范,他在三天之内立下法场,就是想逼将军现身,此计不可谓不毒,明知道是陷井,也只能硬着头皮跳下去。”
“如今咱们人手不足二十,云州城内却有周贼统帅的千军万马,此行无异以卵击石。”
又有人大声道:“周贼自入云州以来,每有屠城之举,手下部将更是大肆奸淫掳掠,何不暗中联络义士,或有可为。”
方将军缓缓摇头:“此事我也想过,只是此间百姓非比我等久战沙场,明知送死,何忍连累他人?”
此言一出,诸人皆静。隐隐听得一阵阵雷鸣从头上辗过,仿佛有千军万马在空际不住征战厮杀。
大雨未至,风已盈室。
火堆本就黯淡无光,被风吹得摇晃闪曳,几乎熄灭。
过了良久,方将军又道:“此战凶险,我亦不忍诸位白白送死,哪位兄弟想退出,便请就此离去,方末儿绝不留难!”
疤脸大汉眉头一竖,怫然道:“我等奉晋王令寻找主上下落,如今主上近在咫尺,岂有不战而退之理,将军此言,莫不是将我等看作了贪生怕死之人!”
此言一出,余下诸人也纷纷言道:“正是,晋王麾下,岂有怕死之徒!”
“右卫营是全军精锐,就这么灰溜溜的回去,不但惹其它营兄弟耻笑,也坏了大伙的名声。”
“我等愿随将军一战,死而无悔!”
方末儿借着火光,望向身边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一字字道:“好兄弟!此战若不死,我请诸位喝酒吃肉!”一拍膝头长剑,复又冷笑道:“此剑既出,不饮尽敌血誓不回还,周贼想取我性命,也没那么容易,此事纵不可为,也要将这云州城闹一个天翻地覆,好教世人知晓我南楚男儿的凛然气节。”
不知何人低低唱了起来:“我本是西笑狂人。想那日束发从军,想那日霜角辕门,想那日挟剑惊风,想那日横槊凌云……”
歌声渐渐雄壮,众人和之曰:“盼杀我当日风云,盼杀我故国人民,盼杀我西笑狂夫,盼杀我东海孤臣。月轮空,风力紧,夜如年,花似雨,英雄双鬓……”
歌声中,倾盆大雨终于降临。
夜已深,方末儿抱剑静静坐在庙前门廊下。
庙内诸人早沉沉入睡,他却不能睡,如今身处险境,必要有人为这些同袍守夜。诸人之中,他耳目最灵,即使风雨再大也能察觉到敌人靠近。
电闪雷鸣早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踪影,只是这雨却无论如何也停不下来,且有越下越大之势。
方末儿望了一阵雨,有些素然无味,索性拔剑,细心地擦拭起来。
剑锋雪亮,暗夜中也能感觉其森冷锋芒。这把剑,是他十五岁那年,斩杀青国统帅安西大将军顾长风后晋王亲手所赐。二年来,此剑从未离开他一时一刻,即便吃饭睡觉也从不离身,伴着他沙场横行,不知道饮了多少敌人血、斩过多少仇人头!
算来,从军十年。手上所染之血,多得连自己也记不清。若说他不喜杀人讨厌血腥,不知可有人会信?
“狗贼,老子和你拼了!”
一声狂呼从身后传来,方末儿手略微颤抖了下,迷惘的眼神立即恢复了原本的犀利。他苦笑摇头,没去理会身后那个连做梦也在狂呼杀敌的家伙,把擦好的剑收回鞘内,然后靠着墙,开始思考三日后的行动。
南楚与青国因何交恶,已无从考证,唯数百年来大小交战无数,南楚虽然没占到便宜,却也没吃过什么亏。直至十多年前,形势急转直下,半壁河山尽陷敌手,就连先帝和皇后也被掳走。
据说当年青国俘获了先帝和皇后,并将他俩送往青国。当停下休息时,皇后猛然窜出轿子,哭喊一声,“主上宜殉国,妾先去了。”纵身跳崖身死。先帝几次自尽,都因青国士兵的严密监守而未成,于是绝食而亡。
噩耗传来,举国哀恸。
国不可一日无君,先帝即位日短尚无子嗣,诸臣便拥了先帝亲弟,南王永明为帝,是为永帝。
起初形势一片大好,几乎收复过半失地。可惜,永帝虽宽厚仁慈,能力威望终不足御下,内部矛盾重重,各派势力互相攻讦,致错失良机。
其后更因定王孙义妒忌晋王李鸿远功高势大,暗杀不成同室操戈,兵败之后,率部属归降青国,引青国之势南下,连破南楚十九州,国土几尽丧敌手。
战乱中,晋王亦与永帝失去联络。
方末儿便是奉了晋王将令寻找永帝下落。
只是没想到,永帝竟早已落到了逆贼周应龙手上。仓促之间,联络不到晋王,方末儿只能将消息送出。
为救永帝,他甘冒奇险,二次行刺周贼不成,继而接到消息,青帝已发诏书,将在三天之内处死永帝。而周应龙为引他现身,故意在城内张贴告示,设立法场,当众处决一干人犯。
明知这是陷井,也只能跳下去;明知是必死之局,亦不得不踏足其间。
不知三日后,这里的大好男儿,还能剩下几人?
四月初五
这一天,整个云州都罢市了。
永帝在位十四年,因才能所限,未能有所树建,但其品行足以称道。他作风朴实,厌恶繁华,不饮酒,无声色玩好,喜闻谈论忠义事,供奉母后极尽孝道。百姓中颇多赞誉。
如今竟将被处斩首之刑,要知这斩首之刑,是犯死罪之人常用的刑法。死无全尸,身首异处,实为人间惨事。对特殊人物处以死刑,一般多为自缢,或饮毒酒等法处死,全其尸首,免受刀斧之苦。
这周应龙竟将此刑用于一国之君身上,心思着实狠毒无比。只因他重兵在握,百姓激于义愤,又何敢多言,唯,哀恸痛哭而已。
同样是这一天,南楚户部尚书龙彝一早便置办了酒肴,进献永帝,却被守卫拦住。龙彝厉声道:“他为我君,我为其臣。君臣之义,南北相同,如今生死诀别在即,我只求一见,为何阻拦?”守卫请示之后,终于放他入内。
龙彝摆好酒宴,恭恭敬敬把酒呈上,永帝本不喜饮酒,此时一见,顿时痛哭不已,龙彝亦伏地痛哭流涕,再三劝酒。
永帝勉强饮了三杯,龙彝长拜不起,泣道:“主上慢走,容臣先行一步。”一跃而起,以头触壁而亡。
永帝登时呆了,看着满室迸溅的血迹,忽大笑:“好…死得好,永明有此良臣相伴,也算是死得其所……”笑声中泪水滚滚而下。
押赴刑场之时,永帝自知必死,始终闭口不言。同赴难者尚有宗室十余人,莫不痛哭流涕。唯年仅七岁的太子殿下,怒目瞪视周应龙,痛斥:“我朝何负于你?我父皇何负于你?你这背主求荣的逆贼,且看日后落个什么下场……”语音未落,早被按倒。
太子犹自挣扎,他年幼力弱又被五花大绑,哪里挣得脱,片刻间已筋疲力尽,跪伏于地。
前来送行的百姓已多达数万,皆浑身缟素伏地而拜,痛哭之声远达城外。
周应龙为防意外,调集上万军马,将整个法场团团围住。
午时三刻将至。
周应龙左右盼顾,仍不见有人出现,暗暗为布置落空而可惜,毫不犹豫伸手抓向行刑令。恰在此时,“嗖”一支羽箭天外飞来,挟着剧烈的破空声,以不及掩耳之势射中他胸口。
幸好周应龙早有防备,贴身穿有数层软甲,否则这一箭立即便可取了他性命。
饶是如此,周应龙亦惊出一身冷汗。箭声不绝,站在刑台上的刽子手纷纷倒地。只闻一声长笑,一人掠上刑台,左手持弓,右手搭上三箭,目标赫然正是自己。他不及多想,拉过一名亲兵挡在身前。三箭齐发,一中胸口二中面门,那名亲兵哼也未哼一声,登时丧命。
周应龙又惊又怒,一挥手,左右护卫如潮水般涌上,将其护在中间。至此,方松了口气,抬目望去,只见台上持弓之人,唇红齿白,容色绝秀,额系白巾,一身缟素,正是二度行剌之人。
“剑出无回方末儿!”周应龙恨恨自齿间吐出的名字,令少年冷然一笑,又伸手去摸羽箭,这一次却摸了个空,原来背上的箭已经用完了。
箭壶已空,再无所用,方末儿索性连弓也一起扔掉,反手拔出背上长剑,剑尖直指:“吾长剑所向从来宁折不回,狗贼,你卖主求荣、认贼作父,今日纵不能杀你,终有一日,也定要你丧命于这寒宵剑下!”
周应龙大怒,他本是南楚臣子,兵败被俘之后投降青国,其后亲率铁骑攻打故国,为青国立下赫赫战功,这本就是他心中之刺碰触不得。先前太子怒斥,他心中有愧不敢出言。如今被方末儿如此痛骂,偏又无言以对,登时怒不可谒,喝道:“来人,立即这反贼碎尸万段。”
只听喊杀声大起,又有一十六道人影飞越过外围军士,和跃上刑台的青国士兵厮杀起来。
方末儿乘机掠至永帝身边,挑开他身上绳索,以剑拄地单膝拜倒在地:“晋王麾下右卫将军方末儿救驾来迟,让主上受惊了。此处不便多言,请主上覆于末将之背,末将负您杀出重围!”
绝处逢生,永帝无动于衷,未露半分欣喜之色,只道:“朕已知尔等忠心,只是不能如此离去,尔等且散去吧。”
方末儿猛然抬首,惊道:“主上!”
永帝淡淡道:“朕登基至今已一十有四载,将军以为朕为君如何?”
“这……”方末儿一阵迟疑,永帝人品自是极佳,为君么……
永帝似看出他心内所想,苦苦一笑:“你不说,朕也心中有数。”
“朕自知才能平庸,朝□□败,统兵将帅专横跋扈、相互倾轧…致令国家沦亡河山尽丧,此罪,皆在朕之一身。先帝当日宁死不辱,朕岂能让他专美于前。唯太子年幼,实不忍其陪朕赴死,祈将军护卫。朕只望他一生平安,为我元氏留一血脉,切勿再谋复国之事……”
方末儿单膝跪地,唇上已是血迹斑斑,却始终不发一声,直到永帝话语音落,始伏地一拜,凛然应道:“是,末将领旨,纵粉身碎骨,亦当护太子平安!”
仅仅几句话的功夫,刑台之上,已倒下数十伏尸,鲜血四处迸溅,立足之处,尽被染红。
方末儿毅然立起再不回顾,大步行至太子身前,斩断绳索,将吓得目瞪口呆的太子,用绳索紧紧捆在背上,纵声大呼:“诸位兄弟,随我护卫太子,杀出重围!”
随他冒死来劫法场的兄弟已不足十人,都是历经千百战精锐中的精锐,浑身浴血,却无一人后退,皆环拱在侧,以身守护。
只是,在这重重军马的围困下,数人之力,何异蝼蚁,众人拼死力战,仍一一倒下。
周应龙意得志满,抚髯大笑道:“方末儿,你不是扬言必取周某人头么,且看今日谁先人头落地。念你为救故主不惜自蹈绝地,我便发一回善心,让你们君臣黄泉之下好生相见罢。”手中令牌一掷下地,喝道:“速斩人犯!”
令下刀落,可怜一代君王,竟惨死刀斧之下。
就在此际,狂风骤卷,飞沙走石,行刑台上青国军旗忽然折断。周应龙笑声未敛大惊立起,转眼间,风云变色,天地如晦,空中有黑气如龙,蜿蜒而逝。
须臾,霹雳忽震,雷电交作,大雨倾注,人影不见。方末儿精神大振,背负太子,乘势杀出重围,此时,同行一十七人,已仅剩他一人,若非这天地异象,他与太子必折损于此,再无一线生机。
法场前,观刑的士民哭声不绝。数万人同声一哭,竟将雷声雨声俱压了下去。
周应龙面无人色,急呼左右护卫。待风雨散尽,已是半个时辰之后,方末儿与太子早已混入人群,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