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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夜,却不是静谧幽暗的。
      熊熊的大火,滚滚的浓烟,屋椽的噼啪,人的哭喊……
      江湖上,永远是这样的血雨腥风,没有一日安宁。

      树梢上,静静立着一个人影。
      一身黑衣,戴着斗笠,黑纱垂下遮住了脸,看不清他的面容。
      黑衣人定定地望着百丈开外那一片火海,目光却是空的,不知看到了哪里。夜风吹着树冠,沙沙作响,枝叶不停地摆动着,而那个立在树梢上的身影却绝无一丝晃动,随着脚下的树枝悠悠起落,轻若无物。
      蓦地,斗笠下传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听起来,似乎竟是个女子。
      十年前,蜀中唐门被灭之时,也是这样的景象……
      黑衣女子目中陡然闪过一丝痛色,一拂袖,向那片火海掠去。

      满目火光。
      七岁的小女孩蜷缩在墙角,眼睛里噙着泪花,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爹,娘……都死了么?……下人,也都逃走了吧?……
      那,谁来管小月呢?……
      没有人来救小月了吗?……
      小月要死了吗?!
      女孩清亮的眼中掠过深深的绝望。与此同时,一根椽子被火烧断了,挟带着火光呼啸着,直击女孩头顶。
      余光中感觉到头顶扑下的阴影,女孩惊惧地抬头,一声尖叫,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向外扑去——
      剧痛从脚踝闪电般传遍全身,然而女孩却仿佛无知无觉一般,挣扎着推开那截压在腿上的焦木,拖着一条腿向房外奔去。
      强烈的求生意识压过了一切恐惧与疼痛,七岁的小女孩跌跌撞撞地逃出了身后那片炼狱——那个她曾经称之为“家”的地方。
      夜幕下,火光冲天。

      “醒了?”
      噩梦中,烈火蔓延周边。床榻上一身纱布的小小身子尖叫着猛然坐起,却听到身边一个淡淡的声音,清朗悦耳。接着,一只小碗被递到嘴边,甜甜的香味冲进鼻子:“吃药。”
      大难逃生的女孩没有去接药碗,而是僵直着身子,大睁了眼打量着四周——淡蓝色的碎花床帐,很淡雅;床帏边有一张红木雕花的桌子,摆着梳妆镜和象牙梳;窗子关着,阳光从窗缝里透进来,一束一束的,在桌上地上照出亮亮的光斑;窗台上,一盆不知道什么名字的漂亮花儿静静开着。
      和娘的屋子好像啊……
      然而一想到娘,女孩小小的脑子里蓦然涌出了那一片火光。那一瞬间女孩的小脸上露出了难以形容的惊惧,猛地转过头,看向那个声音的主人——
      一张百合花般素白的容颜,静静地望着她。
      床头斜坐的黑衣女子神色不动,只是将手里的青瓷小碗又往女孩唇边送了送,抬起一只小勺:“听话,把药吃了。”
      女孩没有再说什么,顺从地低下头,将那一口甜甜香香的东西含在了口中——只一眼,她就迷失在了黑衣女子的目光中!那样的双眼……淡漠、冷静、犀利、幽深,却又带着依稀的暖意,让人不敢抗拒。
      又何况她才不过是个七岁的孩子!怎能抗拒那样的目光?
      经过了那样的变故,拼死从火场里逃出来,小小的孩子早已累脱了力,足足昏睡了两天两夜方才醒转。此时那香喷喷的东西一入口,登时让她胃口大开,也等不得那黑衣女子动手喂,早伸手抢过碗大口大口地吞咽了起来。药?有这么好吃的药啊?那她天天生病好啦……
      那个穿黑裙子的阿姨没有笑她,只是伸手轻轻拍着她的肩背,怕她噎着一般,动作轻柔而舒缓。
      “不容易啊……”忽然,她听到那个阿姨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她大口吞咽着的动作不由得一顿,乌溜溜的大眼睛从碗上沿小心地望着那个漂亮阿姨。
      黑衣女子轻轻地将她散乱的发丝拢在耳后,声音里有一丝赞赏:“那么大的宅子,你一个小丫头,还断了一条腿,居然能逃到离那宅子百丈远的林子里,真是不容易。”目光一转,黑衣女子凝视着女孩清如琉璃的大眼睛,淡淡开口:“你是个好孩子。”
      只这一句,这一句母亲一样的话,登时冲开了女孩的心理防线。被苦苦压抑的惊惧、委屈一瞬间炸开,女孩呆呆地望着黑衣女子沉静如水的眼睛,急促地喘息着,忽然一头扑进了她怀里,死死抱住她放声大哭起来。青瓷小碗“啪”地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轻轻环住怀里那个不停颤栗嚎啕的小人儿,黑衣女子沉静的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

      “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小月……娘说,小月叫枫临月,是天下最好听的名字哦!”
      小脸蛋仰起,带着丝骄傲看向她,大眼睛里有忽闪忽闪的光芒。

      再醒来,已经是第三天清晨。
      没有火,没有惨叫,没有挟着火苗一掠而下的椽子和烧得噼啪作响的横梁……只有那间素净的屋子,和一睁眼就映入眼帘的淡蓝色碎花床帐,让人不自觉地放松了心情。
      经历了那样红莲炼狱般的噩梦,眼前安宁平静的氛围让七岁的小女孩有如身在天国。
      “饿吗?”
      耳边,有淡淡的询问声,清朗好听。
      然而并不等她回答,一双手已经伸了过来,将她从床上扶起坐好,又拿过一个软垫垫在她身后。
      女孩下意识地抬头——又是那双清如冰水的眸子。
      是那个黑裙子的不爱笑的阿姨。
      黑衣女子神色依然是淡淡的,端过一碗稠稠的粳米粥来,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送到她嘴边,示意她吃下去。
      小月乖乖地低下头,一口口吃着,文雅而秀气,显然自小家教甚佳。
      黑衣女子倒也耐心,每一勺都细细地吹得凉了,才送到她唇边,一边淡淡地开口:“多吃一点——你需要休息,我刚刚让你睡足了一整天,所以就算不感觉饿,也要多吃一点。把体力补足了,才恢复得快。”
      “阿姨,是你救了我吗?”女孩的小脸仰起,清澈的目光如水一般,怯怯地问她。
      “是你自己救了自己。”黑衣女子淡淡地答,从袖中取出一块帕子给她拭着嘴角,看了她一眼,“你是靠自己的力量逃出了那片火海,逃到了树林里——我不过是外出办事经过那里,碰巧看到你昏倒在地上。不过是个几岁的孩子,就算江湖仇杀,也不应波及到你,我断无旁观之理。”
      一边说着,她一边收拾了碗筷,起身向门外走去。身后,女孩怯怯望着她的背影,小嘴张了几张,终于鼓足勇气叫了一声:“阿姨!”
      走到了门边的黑衣女子闻声回头,看见床上那个小小的柔弱的孩子正努力挺起身子直视着她:“阿姨救了小月,就是小月的恩人——小月愿意永远跟着阿姨,报答阿姨!”
      稚气未脱的脸上,有不顾一切的倔犟。
      黑衣女子回过了身,正视着女孩认真的眼睛,口气严肃得让女孩畏缩了一下:“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吗?跟着我,你的日子不会比现在好过多少。”
      小月却执拗地望着她,目光清亮而坚决:“爹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阿姨就算让小月……让小月洗衣服!小月也不会离开阿姨的!”
      毕竟只是个七岁的小娃娃,又是从小家境殷实,竟然以为全天下最苦的事情不过是洗衣服而已。
      黑衣女子没有动,也没有答话,只是静静地立在门边审视着她。目光幽深,看得女孩心里惴惴不安。然而天性的执拗却让她挺直了身子,毫不退缩地看着那个阿姨,大有“你看我多久我看你多久”的意思。
      许久,黑衣女子收回了冰雪般的目光,走过来将她按回被子里:“愿意就留下吧,别早早的后悔了就好。”
      小月的神色蓦然间欣喜起来,然而不等她说什么,忽然觉得后颈就是一麻,沉沉的睡意随后涌来,将她拉入了无边的黑暗。
      “和他们一样叫我‘姑姑’吧。”恍惚间,她听见那个阿姨淡淡的声音。
      “‘他们’?‘他们’是谁啊……”坠入梦乡前,小月努力地想。

      半个月后,已经伤愈的小月拉着姑姑的衣角,穿过七拐八绕的回廊,站在了另一扇门前。
      好大的宅子啊……比我家还大呢!小小的女孩兀自震撼地喃喃着,却听见那扇红漆大门里,有隐隐的欢声笑语传来。
      啊?有人么?……那一瞬间她突然又紧张了起来,怯怯地拉紧姑姑的衣角,躲在了她身后。
      大门推开的一瞬,小月当场傻掉。
      这么多……这么多的小哥哥小姐姐?!
      其实院子里不过十几个孩子,大的十五六岁,小的跟她年纪也差不多。本来三五成群地在院子里玩耍着,一见门边的黑衣女子,登时呼啦啦围了上来,“姑姑”、“姑姑”地叫着,开心之极。
      只是小月小小的脑袋瓜里一直以为姑姑是自己住了,陡然一见这么多人,不由得呆立当场。
      姑姑依然是静静地,好像没有什么能让她在意、让她欢喜。她往旁边让了一步,怯怯拉着她衣角的小月就出现在了众人面前。一道道好奇的目光扫过来,七岁的小女孩紧张得不敢抬头。
      “新来的小妹妹。”却听姑姑淡淡地开口。那清朗的声音一响起,孩子们叽叽喳喳的议论声登时止歇。似乎满院的孩子都极敬畏她,不敢有半点不恭于她的举动。
      “千莹。”姑姑拉着她的手,唤道。
      一个十五六岁的姐姐应声而出:“姑姑。”
      她依然不敢抬头,偷偷地抬眼,在发间小心地打量着四周——很大的院子,有一东一北两间厢房,南边是门,西面是一个好大的花园,里面红红绿绿地开满了许多好看的花……咦?有一只什么小动物从花园里跑出来了,好像是只小兔子啊……这里居然还有兔子?!那边,那边树下的是什么呢?红红的一堆,好像果子啊……
      小女孩正努力地想看清那红红的是什么,忽然感觉有人在身后轻轻一推,身不由己地往前走了几步,正好站在那个叫“千莹”的姐姐面前。
      她惶惑地回头,却看见姑姑蹲下了身子,双眼平视着她——在那种淡漠的目光中,似乎有一种说不出的力量,让她不敢出声。
      “往后就住在这里,千莹姐姐会给你安排住处——”姑姑像在对她说话,又像是在吩咐千莹姐姐,“这些都是你的哥哥姐姐,跟他们熟悉一下吧,晚饭前我会再过来。”
      她眼睁睁地看着姑姑转身离开,把她自己丢在陌生的环境里,忍不住一扁嘴,想哭。
      忽地,身边有人轻轻地拉起了她的手。小月一惊抬头,却是千莹姐姐,温柔地对她笑着,牵着她往里走去,一边细细地问:“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小月看着千莹姐姐那样温和的笑容,下意识回答:“我叫小月,七岁了……”
      千莹看着这个小妹妹怯怯的样子,“扑哧”笑出来:“干吗这么害怕?小家伙,以后我们就都是你的哥哥姐姐了知道吗?怕什么呢?”
      小月感激地笑,拉紧了千莹的手。忽地,眼角余光瞥见一棵大树,树下还围着几个哥哥姐姐。小女孩忽然想起之前看到的,树下那堆红果子似的东西。少年心性占了上风,小月忍不住就跑了过去,在那几个蹲着的哥哥姐姐身后踮起脚尖,偷偷地看——
      “啊!!!——”惊惧万分的尖叫声响彻整个院子,千莹待要掠过来挡住女孩的眼睛已然不及——哪是什么“红果子”?!那分明是一只兔子血肉模糊的尸身!而那几个孩子,就蹲在兔子尸首前,手里拿着刀,你一下我一下,玩得兴致勃勃。
      小月惊怖欲死,连连倒退,忽然尖叫着猛地推开了来拉她的千莹,撒腿就向外跑去。
      没有目标,没有方向,只是发了疯一样地逃,想要摆脱那个血淋淋的场景。
      蓦地,撞到了一个人身上,冷冷的香气钻入鼻孔,头顶上有一个淡淡的声音:“怎么了?”
      姑姑……姑姑!
      女孩猛地抬头,失神地盯了那张百合花般端雅素白的脸庞半晌,忽地一头扑入她怀里,颤抖地指着来时的路,嘶声大哭起来。
      黑衣女子默默地蹲下身,擦去孩子的泪水,淡淡道:“怕了么?”
      小月惊魂未定,一双大眼挂着泪珠望向她,一脸迷茫。
      黑衣女子凝视着小月,语气波澜不惊:“想留在这里,你就会看到更多更可怕的东西,如果什么都害怕的话,就不要留下了。”
      一听说要走,仿佛是被激起了少年心性,小女孩的目光忽然由慌乱变得镇静了,不示弱地望着她,大声道:“不!我不走!我要留下来报答姑姑的救命之恩!”
      黑衣女子的眼中难得地掠过一丝讶然,迟疑了一瞬,舒手将她揽入怀中,足尖一点,如一道墨虹冲天飞起,眨眼间掠过几重屋宇,轻飘飘落在一个院子里。
      孩子们忽然见到姑姑抱着方才那个尖叫着冲出去的小女孩从天而降,一个个愣愣的,不知道如何反应。
      小月挣扎着下地,径直来到树下,不管不顾地伸出手,一把将血肉模糊的死兔抓在手里,直直地举着,送到了庭中静立的黑衣女子面前。
      死兔的血顺着女孩白皙的手一滴滴落在地上,鲜红刺目。奇怪的是满院的孩子居然没有一个露出“害怕”的表情,仿佛那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物。
      “姑姑,”女孩的声音在庭中响起,清亮而执拗,“小月什么都不怕,请姑姑让小月留在您身边。”
      黑衣女子神色微动,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那一年,枫临月的人生出现了最大的转折。
      那一年,唐流霜的身边多了一个死心塌地的小“跟班”。
      那一年,名动武林的杀手组织——“童年”,又多了一个新成员。

      武林中,素有黑白两道。
      白道以民生为第一要务,讲究是非公理,作风严谨正直;而□□则向来率性而为,不理世俗目光,崇尚江湖义气。黑白两道井水不犯河水,尽管双方各有高手,但谁也不敢先挑起争端,一来二去,反倒形成了中原武林一种微妙的“和平”局面。
      而“童年”,则正是□□中新近崛起却在短短几年间已然名震武林的一个杀手组织。
      与其他组织不同的是,“童年”恰如其名,此中的杀手竟无一例外,全是十几岁的小孩子!
      那些目光天真活泼的年幼“杀手”丝毫没有同道中人的那种冷厉气质,而是令人惊讶地保留着一份孩子的纯真。然而转眼间,他们的“目标”就会惨嚎着倒在他们脚下——年幼的孩童无论是内力外劲,都远远不及成人;但他们的灵活敏捷,却丝毫不在成人之下。这些小孩子似乎只把杀人当作一次好玩的游戏,可以一边开心地笑着,一边从任何匪夷所思的角度射出阴毒的暗器,或是无色无味的剧毒——若论暗器,整个武林中谁也超越不了蜀中唐门。而那里,却早在十年前,便已在六大门派蓄谋已久的围攻下成了一片血海。
      难道,“童年”那个神秘莫测的首领,竟是蜀中唐门的后人?
      议论与猜测如风一般在江湖中传开——然而,却也仅此而已。谁也不知道“童年”的首领究竟姓甚名谁,师承何方。几年间,白道也不是没有抓到过“童年”中完成任务却未及逃离的杀手,但,那却都是十几岁的小孩子!又能如何?刑讯逼供吗?谁下得了那个手?那么,软硬兼施?威逼利诱?偏偏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小东西个个软硬不吃,逼急了,干脆哭给你看——那些名门正派对“童年”的首领简直恨得牙痒痒,却又真的是打心眼里佩服那个神秘莫测的人物。居然,能想到这样的方法保全组织和自己。
      而且,那些被俘虏的小杀手,从来不会在监牢里待过一夜——无论多严密的监视,多充足的人手,第二天清晨,监狱里绝对已空空如也,而那些看守,也绝对是揉着眼睛刚刚醒来。
      “那个人使毒的手法,实在已经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执白道武林之牛耳的少林方丈南阿大师曾这样对众人感叹。

      没人知道,那个“匪夷所思”的人是一个韶龄女子,还被那群武林中人谈之色变的小杀手亲亲热热地叫着“姑姑”;没人知道,那个冷漠淡然的女子每日里除了调配毒药、制作暗器,还要洗衣做饭,照料着一群小孩子的饮食起居;没人知道,那群笑靥天真的小杀手无一不是父母双亡的孤儿,被她一手带大;没人知道,这些孩子满十八岁的那一天,就会被她喂下亲手调制的“涤尘”,洗去童年一切嗜血的记忆,为的是能够把他们送回人世,重新开始他们的一生。
      正如也没有人知道,她本是姓“唐”。
      唐流霜——蜀中唐门在那一场大劫中,唯一的幸存者。
      那一年,流霜十一岁。
      也许是命中注定:让蜀中唐门早早地内定了流霜做下一任的门主;让流霜在十一岁之前便已然将唐门使毒的秘籍和制暗器的法门倒背如流;让那一场灾难来得如此仓促而难以阻挡;让流霜在庭院的一个水池中靠一根芦管瞒过了所有人。
      那个水池,其实已成了“血池”。
      血将池水染得一片猩红。池边、水中,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她亲人的尸体,那一双双死不暝目的眼睛透过猩红的池水看着她,她甚至听得见外面暗器的破空声和刀剑的撞击声,以及人的厉呼惨嚎……
      那一场腥风血雨,终以唐门的仓促应敌和寡不敌众而落幕。
      在亲人们死不瞑目的眼睛前,在一片血腥的池水中,十一岁的女孩整整度过了一天两夜。
      第三天清晨,当流霜终于确定那群恶魔已然离开,湿淋淋冒出头来的时候,眼前的一切却让她险些又跌回水里——
      朝阳的光辉一如往昔般美好,然而阳光下的修罗地狱,却残酷得让人忘记呼吸:曾经的楼廊只剩一片瓦砾,花园的焦土上只有蝇虫飞扬,遍地横七竖八的焦尸已分不出面目,昔日生活玩耍的“家”如今只余残瓦断墙……
      额前垂下一颗水珠,血腥刺鼻。

      那是流霜永远不敢回想的记忆。即使十年颠沛流离的江湖路,当年那个笑靥天真甜美的小女孩已经成了武林中人人闻风丧胆的杀手领袖,那个伤疤,她却从来不敢触及。
      而从此,她也再没有笑过,对一切都是淡淡的,毫不在意——甚至,在亲手将那些她一手养大的孩子洗去记忆送入人世时,也没有半丝不舍或动摇。
      那些小孩,让她想起当初的自己。她借那些孩子的手拥有了如今的地位,可是她却不愿毁掉他们的一生。
      她一直是冷漠的,直到,枫临月的出现。

      七岁,枫临月加入“童年”,成为里面年龄最小的一个杀手;
      十岁,枫临月一手暗器已使得出神入化,百步之内,扬手必中;
      十二岁,枫临月可以轻易地胜过院子中任何一个孩子,甚至已经超过了当初牵着她的手走进院子的千莹——千莹,已经在枫临月十岁的那一年喝下“涤尘”,永远离开了“童年”;
      十三岁,枫临月第一次亲手杀人。那次的任务完成得出奇的好。
      那是个铁了心要报答姑姑救命之恩的孩子。
      流霜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她把在院子里掷暗器的枫临月推回屋子里睡觉,又有多少次她刚转过回廊,就听见身后有蹑手蹑脚的脚步声走出门来;记不清有多少回她把累倒在药庐里的枫临月抱回睡房,而转眼间就又瞥见那个绿色衫裙的小小背影蹲在了药架前,摆弄着面前瓶瓶罐罐的药水、花花绿绿的粉末……
      枫临月喜欢穿绿色,深深浅浅的绿像夏夜塘中片片的荷,浮动在她周身,衬得那张小脸蛋出落得就越发地荷花一样好看。
      她是整个院子里最听话的孩子。流霜要他们练暗器,她会不眠不休地一口气练上一整天,直到流霜发话,让她回来吃饭;练使毒,她不仅将手法练得纯熟无比,还要反复地研习各种毒的毒性医理,自己去花园里采回各种毒草给姑姑配药;她帮姑姑洗碗、晾衣,帮姑姑敦促院子里其他的弟弟妹妹——她已经从当初的小妹妹变成了大姐姐,而且,也是“童年”成立以来任务完成得最多最利落的孩子。
      流霜依然是淡淡的,十年如一日的冷静。“童年”因为有了枫临月,在江湖上的地位越来越高,俨然已是□□的龙头。“童年”的小杀手们,也在江湖上有了不小的声名。但枫临月却丝毫没有改变,依然是每天跟在她身边,帮她打理着“童年”的一切,遵照她的每一句话,从无半点拂逆。
      唯一的一次,是她十岁那一年,千莹满了十八岁,被流霜召进房里,准备给她服下“涤尘”,然后把她带出“童年”,去过凡人平淡而安宁的生活。
      那一次,十岁的枫临月抓着流霜的手,满眼哀求——
      “姑姑,不要让千莹姐姐走,小月求您了,不要让千莹姐姐走……”
      流霜蹲下身,看着枫临月惶急的小脸和腮边的泪珠,淡淡地告诉她——
      “千莹姐姐长大了,她需要另一个家,需要另一个安宁的环境来生活。
      “不能把她硬留在我们身边,明白吗?
      “她不再是个孩子,就不能再留在‘童年’了。
      “否则,一旦失手被抓住,她就会有生命危险。
      “所以,她必须走。
      “不光是她,‘童年’的所有孩子,在十八岁的时候都必须离开。
      “这是规定。
      “明白了?”
      那个孩子怔怔地看着她,仿佛不相信还有这样的规定。半晌,才小小声地问她:“姑姑,那小月……小月也要走吗?”
      她站起身,不再看那个满眼期待与哀求的小丫头,语声淡漠如风:“谁也不例外。”

      从那时起,仿佛是知道了终有一天会离开姑姑,枫临月再也没有开口向流霜要求过任何东西,只是一心一意地跟在她身边,发了狠一般地练功,漂亮利落地完成任务,手把手地教那些在她之后来的孩子们怎样才能在打暗器时让准头更高——一如当年手把手教她的千莹。
      只是,流霜常常能看到,她望着自己时,那双清泉般的大眼睛里漾满了水一样的忧伤。
      流霜见过枫临月杀人——第一次出任务的孩子都被她暗中保护着。她看见那个小小的绿色影子隐藏在树影间,一扬手便是五枚“百步流星”,幽幽的蓝光在暗器飞出的一瞬闪亮。淬了剧毒的五枚暗器连珠一线,目标应声倒地,干脆利落得让她诧异。
      一击得手,树影间那个绿衣的小孩子看都不再看死者一眼,眨眼间在树冠中借力腾挪,已去得好远。
      那样的果断利落,实在不像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

      流霜曾经淡淡地问过枫临月,有什么事不开心。
      一语出,那个正卷着袖子帮她捣药的小女孩动作突地停了,惶惑地抬头看向她,又马上低下头去,嗫嚅着不敢说话。
      她倒也不勉强,自顾自在窗边察看着洞冥草晒干了几成,一边淡淡地道:“什么时候愿意说了,再说吧。”
      身后捣药的声音没有再响起,却是小女孩怯怯地问话传入耳中:“姑姑,小月惹您生气了么?……”
      她拈起一棵药草细细察看着成色,一边随口回答:“没有啊——怎么这样说?”
      小女孩的声音,却是隔了一会儿才下定了多大决心似的响起——
      “那,那姑姑为什么从来都不笑呢?”
      手指蓦然收紧,晒得七分干的药草在流霜掌心碎为齑粉。
      笑?!
      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个字。
      那片阳光下的修罗地狱突地又浮现在流霜眼前。
      不再说什么,流霜拂袖而去。
      多么荒唐,那个孩子居然问她为什么不笑!
      她为什么要笑?!
      一夕间的家破人亡,十多年的江湖颠沛……她笑什么?笑上天给她的这份“厚待”吗?

      黄昏。
      一身浅绿的枫临月推开了门。
      大大的圆桌边,一圈小脑袋齐齐转向她。院子里陡然响起了小孩子脆生生的叫喊:“小月姐姐——”
      枫临月微笑着朝他们点点头,脚下却不停步,一直走到正中坐着的黑衣女子身边,恭谨地垂下头:“姑姑。”
      黑衣女子淡淡看了她一眼,点头:“吃饭吧,大家在等你呢。”
      “是。”
      枫临月退到桌边,早有孩子给她留好了座位——小月姐姐素来温和沉静,极受这些弟弟妹妹们的喜爱。
      枫临月扫了一眼桌上,不禁心惊:十几个菜里,倒有一半以上是她从小爱吃的!她闪电般朝姑姑望了一眼,而那个黑衣女子却只默默地吃着饭,头也不抬。
      那一天,终究是来了么?
      七岁那年被姑姑救来这里,眨眼间已经过去十一年——当年的小丫头已然出落得亭亭玉立,而姑姑,却依然是二十五六岁的容色,不曾半点衰老。
      今年,枫临月已然满了十八岁。
      弟弟妹妹们开心地把小月姐姐爱吃的菜往她碗里夹,枫临月笑着点头,却夹了一箸韭黄,放进姑姑碗里:“姑姑,多吃一点。”
      流霜抬头望了她一眼——还是那种淡漠犀利的目光,可枫临月依然能看见那里面依稀的暖意,她坦然地对上姑姑的眼睛,浅浅地笑:“姑姑,多吃一点哦。”
      姑姑移开目光,点了点头,将那箸韭黄送进嘴里,细细地嚼。
      枫临月笑着转过头,看向自己的弟弟妹妹们,一个个地给他们夹菜。看他们一边甜甜地说“谢谢姐姐”一边吃得香喷喷,十八岁的少女笑靥如花。
      “小月。”忽然,她听到姑姑淡淡的声音,“晚饭后到我房里来。”
      “是,姑姑。”她目送姑姑起身离席,低低地答。

      “小月姐姐,你要走了吗?”
      一片短暂的沉默中,忽然有个小男孩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安问她。
      枫临月抬头,是十四岁的小瑞,已经知道了一些组织里的事情,此刻正担心地望着她。
      桌边一圈的小脑袋瓜,都在那一句话后齐齐地看向了她,连最贪吃的小葵,也忘了碗中的鸡腿。
      枫临月深深吸一口气,轻松地冲他们笑起来:“是啊!姐姐要走啦!可以去过另一种安静平和的生活,不用出任务也不用再练功,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玩——你们为不为姐姐高兴啊?”
      “可是……”八岁的西西怯生生开口,“姐姐会不会想我们呢?……”
      枫临月愕然。
      不等她答话,桌边早已七嘴八舌地闹了开来——
      “我会想小月姐姐的啊!”
      “还有我,还有我!”
      “那小月姐姐还会回来吗?”
      “姑姑也会想小月姐姐的!”
      ……
      枫临月咬着牙,不敢说话,生怕一张嘴就会忍不住地哭出声来。
      那树,那园,那回廊,那十一年来所有所有的回忆,还有这些叽叽喳喳的弟弟妹妹,怎么舍得忘记?那是她的“童年”啊……
      还有,姑姑……
      终于到了离别的这一天么?

      推开门,熟悉的摆设映入枫临月眼帘:淡蓝色的碎花床帐,素净而优雅;床边的红木雕花桌,桌上摆着梳妆镜和象牙梳;月光透过窗缝,在桌上地上投下淡淡的光斑;窗台上,一盆漂亮的小花施施然摇曳着——现在她知道了,那种蓝色的漂亮花儿叫“月见”,而它的花汁,正是“涤尘”的原料。
      就是这个宁静的房间,将她带出了当年那个血与火的噩梦。

      “你来了。”姑姑淡淡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
      “是,姑姑。”
      流霜走到她面前,将一个小玉瓶放在她手心。二十五六岁的容色,与她直如姐妹一般。
      小玉瓶上,“涤尘”两个字秀丽洒脱。
      “喝了它之前,我可以答应你一个要求。”姑姑淡淡地开口,“小月,你有什么临走前的心愿?”
      枫临月看着她十年未变的美丽容颜,柔柔地笑:“姑姑,小月和您的缘分,今天就了结了吧……”
      流霜淡淡看她一眼,转过身去:“小月,你的什么‘救命之恩’已报得足够,姑姑谢你。”
      枫临月轻轻摇了摇头,望着姑姑的背影,笑容里已然有了泪光:“那么,姑姑……姑姑能对小月笑一次么?……”
      流霜身子一僵。
      然而不待她想好如何劝这个死心眼的丫头换个愿望,却已听见身后一声极轻的吞咽声。
      清清凉凉的,有些甜,有些苦……这就是“遗忘”的味道么?……
      药力发作得极快,片刻之间,她已不受控制地委顿在地,咫尺之遥的头顶,姑姑抱着她,俯看下来的脸,已然分辨不明。
      她恍恍惚惚地笑,用最后一丝神志,努力地对那个从小把她养大的女子说——
      “姑姑……长得那么好看,笑……笑起来一定更美吧?……
      “小月……好想看……姑姑对小月……笑……笑一次……”
      哪怕只有一次,也好。

      半年后。
      一个海滨的小渔村,正在吹吹打打地办着喜事。
      新郎是个老实敦厚的渔民,年过三十了,却因家里穷,一直娶不上亲。
      “谁知怪事年年有,半年前的一个早上啊,吴三哥一开门,嗬,一个大姑娘就躺在他家门口!”
      “是啊!老三他娘也是心地好,忙忙地给搀了进去,灌了一碗米汤,就醒了!”
      “听说就一直在他家住着,手脚勤快,脾气还温和,偏偏是忘了自己从哪来!”
      “也是老三和他娘好人有好报,老天开眼,给他们家送了个媳妇儿……”
      村民们街头巷尾地传着小道消息,却都是在为吴家能传宗接代而欢喜。

      此时,凤冠霞帔的新娘正坐在房中,紧张忐忑地等待着丈夫的到来。
      忽然,窗外有人淡淡地唤:“小月。”
      只记得自己名字的新娘惊讶地起身,小心翼翼地推开窗子——
      窗外,静静地立着一个黑衣女子,看着她不说话。
      新娘好奇地打量着她:二十五六岁的容色,一张百合花般素白的容颜,目光淡漠,却在望向她时带了依稀的暖意。
      迟疑着,凤冠霞帔的新娘试探着问:“这位姐姐,你……你找我有事吗?”
      黑衣女子低了一下头,再抬起脸时,却已然微微地笑了起来:“我来给你贺喜的,小月。”
      那样的微笑,在黑衣女子冷艳的脸颊上盛开,让窗子里的新娘欣喜得要跳起来:“哎呀……姐姐你笑起来真是好看啊!”

      “那,那姑姑为什么从来都不笑呢?”
      “姑姑……长得那么好看,笑……笑起来一定更美吧?……
      “小月……好想看……姑姑对小月……笑……笑一次……”
      “哎呀……姐姐你笑起来真是好看啊!”
      她的童年,她的“童年”,便在这一声声中,失了踪迹。
      那一年,武林中声名鹊起的杀手组织“童年”突然间销声匿迹了。谁也不知道那个神秘莫测的首领带着那一群小孩子去了何方。
      但,只有一点可以肯定——
      那十几个孩子,终于可以拥有不被遗忘的童年。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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