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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穿过风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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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雨雪后。
她站在枯黄的草原上,眺望天边亮起一丝银光的方向。沉重的军大衣盖过她的全身,脚踝以下是冻得发青的双脚。她穿一双布鞋,大红的鞋面,绣着并蒂莲开。鞋面只遮了一半脚背,站得久了,鞋子已经浸了露水雪水,贴在脚上更加冰冷,她轻轻踩着地面,慢慢的。双手拢在袖子里护在胸前,驱散一点寒意。
草原的不远处有一条非常非常长的公路,很笔直,很孤单。覆上一层薄薄的白雪,显得荒芜,像在一张发黄的草纸上画出的一条炭黑色的线。
路的尽头在哪里,她盼望的终点大概就在哪里。但是看不见,开始和结尾,她都看不见。
怕忘记,怕无法坚持。她没有退路,也无法前进,只有等待,只有盼望。
我天亮的时候就会回来,你等我,给我热一壶青稞酒。
我等你,就在你回来的路上。
这是第三个年头,第九百三十六个天亮。
青稞酒每天都热一壶,她每天只喝一小碗,剩下的,热了又热,却没有人喝。
最开始还没有公路,只是一条草长得低矮的小道,人们走这条小道到达蒙噶布山,翻过山去到外面的世界。那世界五光十色,又危险恐怖,纷纷扰扰,叫人看不真切。她从那个世界来,走过小道,来到这里。后来蒙噶布山被炸开修了隧道,小道变成公路,可往来的人依旧稀少。外面的人很少愿意来这里,仿佛通过隧道到达的,是一个荒芜得分不清天地的世界。只有她知道,那隧道是天堂和地狱的分界线。
你说,真的会有极乐世界么?是什么样子的?
有的吧。菩萨住的地方就是极乐世界。
为什么?
因为菩萨总是一个人聆听着世人的祈求与烦恼,却从来都在笑,从来都快乐,大概就是极乐才能受得了。
胡说八道。
嗯。我瞎说的。
我觉得这里就是极乐世界,有天地,神明,草原,牦牛,青稞酒,还有你。
没有我呢?
那还有我,我补上你。
那我去哪里了?
在我心里。
好。
天边的光线越来越宽,灰蓝色的天空变成苍白色,她看见很远很远处有一群马群,像天上的云彩,缓慢地动。她的脸被寒风吹得通红僵硬,嘴唇也泛白。她的嘴唇原本是鲜嫩的红色,像春天里最鲜美的花。三年来颜色渐渐淡去,虽然还是有人说她的嘴唇多么漂亮美丽,她却再不是低头羞怯地欢喜模样。没有人,在她喝过青稞酒之后用食指点在她嘴唇上,沾一点余酒,点在自己的舌尖。她回忆很多事情,鼻子发酸,却流不出眼泪。
春天会过去,冬天还没来,花就凋谢了。来年的春天,她还没有看到它的影子。
你知道我的家乡么?很大很大,望不到边的草原。你可以住在我屋里,我的屋子是自己搭的,按着你们汉人的样子,但是比你们的屋子漂亮,太阳从屋顶和窗户里晒进来,推开门就能看见草原和湖水,还有牦牛和马群。你可以去小河边画眉毛,也可以去湖里洗澡,很自在,想做什么都可以。你们家小,墙好厚,说话听不清,吃饭吃不饱。
如果下雨了,你的屋子就漏水啦,那你都没地方睡觉了。要是去湖里洗澡淹死了呢?被马踩死了呢?
下雨了,就去毡房呗。毡房不漏水,风也吹不跑。你家不好,把你养得什么都怕,什么都不会。不,你只会画眉毛,就一样。
我给你画一次眉毛吧。等我嫁人了,就再也见不到你,恐怕就没机会给你画眉毛了。
我不画。你要嫁给谁?他住哪儿?以后我还去找你。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该回去了。
她动了动发僵的身子,将帽子放下来,再仔细地确认了一遍。路的这头,到路的那头,没有人,没有马,也没有车。气温升高了一点,但还是有风,搔了几缕本已被帽子压乱的发到脸上,她将乱发别在耳后,细白的脖子暴露在冷空气里,整个身体都似乎被寒气钻了空子浸了个透。她忍不住咳嗽,轻轻的咳嗽变得急促激烈,喉咙到肺的部位有点疼,像她以前看过的卖艺表演,胸口碎大石。本该转身的脚步总迈不出,犹豫着又向着公路的方向走了几步。总有一阵一阵的酸涩在击打着早就不再火热的心,她要积蓄很久才有勇气转身离去,告诉自己明天再来。还有明天么?也许还有很多很多个明天。
你害怕么?
不怕。
以后都不能回去了。
嗯。
你穿嫁衣真好看,但是没有新郎了。
不要新郎,你做我的新娘,嫁衣给你穿。
我第一次见你穿一件靛蓝色的衣服,你在窗边对着镜子梳头,那时候最好看。比穿嫁衣还好看。
我再穿给你看,只给你看。只有你了。
好。
达达,达达,达达。
有人骑马。马蹄声这么清楚,是踩在坚硬路面的声音,不是踩在草上发出的闷闷的马蹄声。她有些焦急地望着路的一头,有个小黑点朝这边过来,她眯起眼睛探出身子去眺望,怎么也看不清,可她的心却无法抑制地加速跳动。她经常听见有人从路上走过的声音而变得焦急,等看清了路人的经过再次平静下来,再沉默地离开。可这次不同,心跳快得不能自已,她拢在袖子里的手指都在颤抖,指甲在双手手背上抓出一个个半月的指痕。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是红色的衣服,长头发,还有铃铛声。这是什么预感呢?太强烈的感觉让她忍不住张开紧抿的嘴唇想呼喊什么,又害怕地发不出声音,只灌了满口的寒风,冰得牙齿都在打颤。可眼眶,却是渐渐热了。
菩萨啊…
为什么要去?那么多男人呢?
阿爹组织了几百人,还有五六十人保护寨子。我枪法好,不怕打仗。
不!这是男人的事,你不要去,被蛮匪抓到了会比死更惨的,你可以留下来保护寨子啊!
哥哥们都去了,我也去,我不怕,阿爹也同意了,他说他的孩子都必须是勇士。
我怕啊…我怕啊!蛮匪不是流贼,会剥人皮吃人肉的啊!为什么你一定要去?
因为我是阿爹的女儿。不要哭,也不要怕,等我回来,你给我画眉毛。
我怕…我要和你一起去!
不要哭,不要怕,我会在天亮的时候回来,你等我,给我热一壶青稞酒。
我等你…我等你。
眼泪终于承载不住,滴落了没进草地里,一滴接一滴。远处骑马的人偏离了公路踏上草地,朝她的方向飞奔来,原来速度一点也不慢。她想笑,可是嘴张着却是哭的样子。她想呼喊她的名字,嗓子却只能发出“啊啊”的哭声。她想朝那人跑去,腿脚却只走了几步就再不肯往前,甚至也不能后退,只能僵直着,发抖着。越来越清楚了,红色的白藏袍子,长而乌黑的头发被编成很多股发辫,黝黑的脸被风吹得通红,咧着的嘴是个笑模样。等到马快到跟前,马上的人一蹬马镫跳下来就朝她跑,目光莹莹嵌着眼泪。她发觉自己终于得以动弹,于是将军大衣脱掉,抬手擦着眼泪,越擦越多,像一片永远不会干涸的湖水。
她穿着单薄的靛蓝色褂子,袖子只有到手肘下一点,袖口很大。下面是白色的裤子,非常宽大的裤腿,只到脚踝。红色的布鞋被露水完全打湿变成暗红色,鞋面上绣着并蒂莲开,栩栩如生。当温热的胳膊圈上非常冰凉的脖颈时,她的仅是温热的唇也贴上另一片非常冰凉的嘴唇。寒风依旧,即使是拥抱着也不会立刻就觉得暖和。她把自己纳入那个冰凉的怀抱里,把眼泪滴进那个由冰凉渐渐转温的脖颈里,她听见两具身体内血液奔流的声音,终于是一泓热泉。冬天过去,春暖花开。
菩萨啊…
我在你回来的路上等你,穿着你第一次见我的衣服,为你热一壶青稞酒,等你回去一起喝。
我等了你,九百三十六个天亮。
为我画眉毛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