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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憩园 ...

  •   在西双版纳,即便是潮热的环境下,逸生也被迫要进行一些高强度的劳作;每天天还没亮,就要去帮生产队里收整蕉林;去蕉林要趟过一条河。河底下都是松软的水草和淤泥,每一脚踩下去都有一种会陷进水底的错觉;每次逸生就怕过那条河。从岸上看水里的水草就像人的头发浮在水中。
      幸好队里都是一些和逸生年纪相仿的少年,都是那些被时代赶出课堂的孩子。
      吃的东西要自己煮,几个住在一起的男孩子只得在竹楼里架锅子煮一些易熟的蔬菜;也有人隔三差五地会去河里捉几条鱼来改善伙食,河鱼多刺;而且几个男孩都不知道该怎么做鱼来吃。只得委托逸生来处理,逸生教他们把鱼肉用木头的洗衣杖打碎;然后混一些生粉,姜末和盐做丸子来吃。逸生就记得小时候乳娘常打这样的鱼丸子汆汤,再放上几颗鲜嫩的时鲜青头菜。
      平日里,大家一天劳动下来都累得不想动;大多裹着一身汗就睡。
      逸生不行,他要等吃过晚饭后穿着褂子打着公用的手电,溜到小河边洗一洗才睡得着。纯棉的白马甲褂子在水里浸一浸搓一搓,拧干了挂在河边的灌木上;再撂水把身上的汗留下的盐分洗去。晚上林子里虫鸣和蛙叫不像逸生老家池塘那些个青蛙的叫声,扬着怪调;听不惯的人会觉得毛骨悚然。他倒并不觉得这些声音有什么可怕,倒是水给他不小的恐惧感;当他把手浸入水面下,有时水流带动着水草拂过他手掌会让他想起乳娘小时候给他讲的鬼故事;那些长得极美的女水鬼在水里见着那些玩水的人,会把他们拖进水底。可逸生依旧和同乡的孩子在水边玩得起劲,直到有一年夏天;逸生跟着几个孩子下池塘游水玩。几个人玩得兴起,到吃饭的时候要上岸了;逸生最后一个。明明脚已经踩到岸边的石阶了,突然脚踝一阵冰冷;像是被什么东西裹住一下,那个东西不单抓住了他的一只脚;还把他朝水深的地方拽。他惊得大叫,幸好几个小伙伴忙回头拉住他。逸生说是有人在水里拉他,村里的大人都说那是水下面的水草;逸生不信:哪有水草会无缘无故缠住人还往水里拉的,那股力气还不小。乳娘摸着逸生的头说:
      “谁叫我们家小少爷长得太俊,兴许是水鬼要招你做女婿。”
      逸生后怕:“万一是要吃了我呢?”
      乳娘哄年幼的逸生:“不怕,水鬼是吃不了逸生的。”
      逸生不明白为何乳娘这么肯定。只记得幼年对那个池塘有着深深的恐惧感。
      清凉的河水滚过逸生的肌肤,连疲劳也缓解不少;成日的劳作让逸生的手臂上也长出了些紧实的肌肉。背脊上的水被风干的时候一阵凉爽,逸生躺在水边平滑的大石头上仰看天上的星星;水边的植物茂密,其实几乎看不到什么天空。但从叶子与叶子之间还是能看见银河。
      忽明忽暗的萤火虫开始在密林的半空中聚集,闪烁着求偶的莹莹蓝光。
      夜已深时,林子里就变得和白昼时迥然不同;那是作为人享受不到的一场狂欢。而这个时候逸生也该退场。再晚,山豹就要出来了;这些夜行的动物非常乐意捕杀那些落单的人类。

      逸生提着胶鞋,赤着脚踩在柔软湿润的腐叶上;除了夜鸟的鸣啼。只剩下逸生呼吸的声音。
      从灌木底下贯穿的风,会让你脚底发凉。
      在树林里,逸生看到一块红色的布沉沉垂在榕树下。
      逸生用手电照过去,红布下是一双白惨惨的脚;他一点点上移手电光。突然一种腐烂的味道腾起,一个折了头的女尸挂在树枝上;逸生捂着鼻子。猛然有成群的苍蝇飞撞向逸生的手电,他推上手电开关朝反方向奔跑。
      他躺在竹编床板上,没有对任何说看见东西;一直这样躺了三天。因为第二天开始,他就开始发烧。没有人来照顾他,吃饭的时候;同住的人会给他打一些稀饭。卫生所太远,逸生就这样躺着睡,睡了醒;醒一会儿又继续睡。没有手表,他也渐渐失去了时间概念。只觉得外面天亮了暗暗了又亮,模糊听到同住的人议论:
      在村寨子里面死了一个女孩子。

      那个女孩叫罕里,常顶着水坛去河边汲水。她年纪也就比逸生稍小一些,常穿一条淡青的织花筒裙。
      人们相互传说着这个死去的女孩腹中还有一枚未成形的胎儿。
      傣族人对怀子的厉鬼很是忌讳,请了寨子里的大巫师做了几天的道场。逸生看到,那个打着皮鼓黝黑干瘦的巫师用嘴咬开蛤蚧的头;挤出的血水混合着蛇虫捣碎。不时有溅出的皮肉粘连的碎片也被一一拣回钵里。
      逸生当时就有种强烈地想吐的冲动,没敢再看下去。
      拖着沉重的步子,逸生回到住地;倒在床上,昏睡了不知多久,逸生被莫名地头疼弄醒,四周燥热的空气让逸生觉得呼吸困难;喉咙灼热到干渴,逸生想给子倒一杯水;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像是散了架一般不受支配。
      当天合作社的赤脚医生来看过逸生,说是感冒引发的肺炎;要到县城里打青霉素。
      一夜,逸生迷迷糊糊被几个知青扛着上了一辆当地老乡的拖拉机;一路在煤油发动机的轰鸣里被送到了县城医院。
      做了皮试,挂上水以后;体温慢慢降下来。逸生醒过来的时候,躺在输液室的折叠长椅上。他第一次被如此干净的白色包围。
      走廊里广播放着慷慨激昂的女中音朗读的毛主席语录。
      逸生有种身处错位人间的感慨,仿佛高烧前的一切是一场浑浑噩噩的梦境;可是当自己醒来以后,却发现自己还处在这场荒唐的梦里,让逸生不禁有些怅惘。
      胸口别着红色胸章的护士每过十几分钟会过来巡视一趟输液进度,以便可以及时更换下一瓶盐水。
      逸生就这样躺在帆布椅子上,百无聊赖;只能再次睡去。
      即便是痊愈之后,逸生也落下了容易咳嗽的毛病;倒是县城里的医生帮他开了一张证明,逸生也终于可以把户口调回城市。
      拿着医院和生产大队的证明,逸生得以买到返乡火车票。
      逸生粗略打算了一下,准备先回去看看乳娘;而后去憩园。
      几年来,一直随身带着的;只有画夹和父亲的书和憩园的地契。
      当逸生抱着发黄的帆布行军包站在自己家门前时候,欢迎他的只有门口从门栏砖里钻出头的杂草。听邻居说,乳娘受不了□□三天两头的骚扰;搬回了乡下老家,至于确切地址也无从找起了。
      推开被各种封条和大字报贴满的门,天井里尽是被砸坏的桌椅;还有一些未烧完的焦痕。想到父亲的骨灰还在后院,逸生跳跨过那些杂物;朝后院跑去。
      后院里被刨地面被翻挖得不像样子,也堆了不少烧了一半的杂物。
      逸生像疯了一样丢下包跪在地上刨挖骨灰罐,双手挖掰开湿冷的泥,抠开棱角锋利的石块。
      没了……没了……没了……
      直到挖到双手破溃红肿,也没有挖出父亲最后的那一小罐骨灰;逸生跪在那里突然很悲伤,看到父亲的尸体时候,他都没有如此悲伤;他想起父亲死前受过的伤,那被打肿的脸颊;那脱落的牙齿,那被剪得不像人形的头发,那冰冷浮肿的双手……
      十三岁的他曾经紧紧握着那双已经冰冷的手,他唯一的父亲,他生命里那支撑过他的一双温暖浑厚的大手,竟却变得那么冰冷无力。
      逸生悲切地抓起一小把泥土,混着自己的血……的土;小心翼翼包裹在手帕里,握在手心。那块泥土,就像死去父亲的手一样冰冷;一样僵硬,一样让逸生觉得这世间的痛苦是如此的具象和真实。

      逸生止不住喉头发酸,就像十三岁的他抱着父亲的骨灰坛独自穿过荒凉的街道,往家走的时候,那种感觉。
      五年后,回到破败的家;逸生依旧悲伤。

      上海,一位父亲的老朋友知道逸生回苏州了;很快拍来电报,希望逸生可以联系他;这位老教授希望逸生帮助他进行一些古书古文献的整理和一些外文书籍的翻译校正编辑工作;不必去沪上工作,只要定时把整理修编还原好的书稿寄去上海就有工钱拿,一个月工资三十元。
      逸生没有选择,因为是被批斗的□□子弟,根本没有人会帮他联络安排工作。
      当下,逸生答应下来;表示稍后找到固定住所以后会和老教授联系。

      昆山离苏州有一个小时的车程,逸生尽可能把那些父亲藏好的古籍和资料都整理收拾在一个大箱子里,虽然逸生也算个青壮年;也在西双版纳锻炼出来些力气,可搬运这么一大箱书也不算轻松的事儿。

      半走半休息,到了昆山镇上;凭着记忆找到表叔家,表叔是个个头不大的农家汉子;认出逸生后就敦厚地笑迎上来帮逸生搬书箱。本来逸生还想去看看邻村的舅母阿爹,可是表叔说,舅母阿爹一家早就搬走逃难了;好像是好多年前为了躲批斗,找关系走去台湾了。
      逸生向表叔问憩园的事儿,表叔想了想;脸上有些难色:
      “太冷清,好久没住人了,怕你住不惯。”
      “我的工作正需要一个清净的地方。”
      看逸生态度决绝,表叔倒也没再多说什么;让婶子从屋头里取来一串老铜钥匙。
      憩园就在离村子不远的梅花林后面,至今只有一条土路通到憩园门口。
      开了门锁,表叔就站定在门口;把一整串钥匙给了逸生,说:
      “等会我会把日常用品送过来,需要什么和叔说;对了,晚上过来屋头吃饭。”
      逸生走进憩园,不同于苏州家的方形天井院;憩园是座三开三进的小型私家园林,前院两株桂花,之后是天井,然后前厅;走廊,后花园,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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