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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长安香气(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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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后来我才听人说,我出阁那天,正值百年来最为盛大的一场雪笼罩着长安城。
憋了整整一年的雪赶在那天一股脑地自天际倾泼而下,埋没了红底黄漆的屋顶和青瓦琉璃的墙头,连城北那棵愈百年的老槐也在第二天早上礼乐奏起的那一刻戏剧性地脚根子一歪,正好打横压在了青石道上,拦了喜轿的去路。
然而,却还是有很多张猎奇的面孔推攘在街头巷尾。
世人都说,南香苏北药洛这场婚典意味着垄断了几乎整个帝都香料和药材的这两大世家的结盟啊。
而在我看来,生在苏洛两家的,不论是男儿还是女儿,大抵都是这么个联姻的用途。
我是洛家长安,这日的主角之一。
红色云锦的盖头上绣着粉中透白象征花开富贵的芙蓉,云烟掀帘的时候,我正垂眼盯着那朵芙蓉发愣。
“姑娘听了莫恼……前边的路不好走了,怕是要稍稍歇上一歇。”
听她这样说,我先是怔了怔,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哭,后来有空时,我才回想那时觉得大约是想要笑的,只因洛家长安的路不是一句不好走就完了的。
父辈们商量着说要将我说与炼香苏家之前,我充其量只算得上是洛府家主其中一位妾侍所出之庶女,又因不是男儿身,在族谱上连个名也没留得下。
转开略略发胀的眼睛,只觉得满眼的芙蓉消散不去:“想歇便说想歇罢。路又怎地不好走了?”
云烟颇有些愤愤地说:“姑娘可还记得那棵大槐,今日个不知怎么就倒了,倒在别处还好些,偏偏就往路中央横,这不是存心为难姑娘么!?”
淡淡地,我的口气微漠:“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遣人移开就是了。”末了又加上一句:“多久我都等得。”
云烟拿眼风往我遮面的喜帕上一扫,府上的下人,向来没有在我跟前忍气吞声的习惯:“奴婢知道姑娘等得,可是时辰等不得……”
我没吭声,自顾闭目养起神来。云烟盯看喜帕半天,看不出个所以然,径直退下了。
隔着一层门帘依然听她嘀咕着:“一百多年都不知道倒,偏偏选在今天。”
又有一个丫头接下她的话头:“四姑娘也忒倒霉了些,大喜的日子却触这样的霉头……”
我听着蓦地心烦,忽地起身掀帘,顶着头盖出了轿子,引得众人喧嚷阵阵的同时也惹得洛家陪行的下人们面面相觑。
在人声鼎沸之中,我只说了一句话。
冷冷地,我说,转道绕路走。
众人相顾一番,只得道一声“是”。嫁到苏家的女儿,即使是庶女,身份地位毕竟是不同了的。
我心叹一声,自顾回身入了轿,手指又在不自觉间拂上了发髻。
晨起母亲给我梳头的时候是一如既往地哭着的:“长安……长安……”
她大多数时候只会哭,在被父亲冷落的时候哭,在被父亲的其他女人中伤的时候还是哭……
我曾经问她,洛长安是若是个男儿身会怎样。
她竟什么都没有说地又哭了。
我默默叹了一声,看着镜中容颜已不复年轻的母亲,除了她之外,对这个家我没有太多的留恋:“或许能够从这死气沉沉的地方出去也是件好事吧。”
令我惊讶的是,母亲在听到我这句话时反而哭得越发凶了。她这样的反应终于让我心中泛起了一丝异样,只是这时候礼乐轰然响起。
“出了事?”仓皇间我不安问道。
她支支吾吾终于扯出一个破碎的笑容:“没事。大喜的日子,哭也是笑。”
在踏上花轿的前一刻,我将血红的盖头掀开一线,最后看了一眼我生活了十九年的地方,只觉得它华丽得如同一座冰冷的坟墓,我冷笑一声然后头也不回地跨进了轿子。
除了我那懦弱不胜的母亲,本应是我最亲的人一个也没有出来送我。
大概是因为天太冷了吧。
二
苏氏长子流风,据说将要成为我夫君的这个男子,是要继承家主之位的,然,街头巷尾盛传的苏少却并不是这一位,外面也从来没有过关于苏流风的传言,说起来,这一点倒和我一样。
我正思量,轿子却又停了下来,外面一阵喧嚣,不知为何事,等了半晌也不见有人来报,我心一沉,第二次掀了帘下轿。
风雪掀开我头上的喜帕,只有那一瞬。
仅仅一瞬之间,漫天大雪之中,隔着沸腾的人声,头顶是灰垩色的天空,我于千万人之中看见了他和那一双懒漫含笑的浅色眸子。
雪白的盗骊马之上是一袭赤色的猞猁裘大氅,大氅之下是一身红袍吉服,他的样子懒懒散散的,连发也未束,只略略用一只白玉环松松扣在脑,宛如流风回雪。
听着落在深雪之上窸窣的脚步声,我竟感到些许庆幸。
这就是苏流风?这就是我的夫君么?
对于我那个一向狠心的父亲,竟也在此刻心存片刻感激,我毕竟是他的骨肉血脉,婚姻大事此生只此一回,他总不算太无情。
那人的声音如同珠玉般圆润,又带着天生的慵懒,春风一般柔和。
然,这样柔和的嗓音却化作一阵冷雨向我当头浇下,也毁掉了我前一刻关于未来关于父亲的全部幻想。
“大嫂,抱歉,我来晚了。”他说。
见我愣在那里,他又笑着解释:“大哥他……身体不太好,只好由我代劳。”
不太好……估计就是很不好吧,缭绕大雪中,我将脊背绷得直直的,手指关节也握得发白。
一只如白玉般细腻的手骤然出现在喜帕下方我视线所及之处,向我发出邀请。
我冷笑一声,径直蒙了喜帕转身走回了轿中,既然不是,又何必多生枝节?!我将是他大哥的妻子……
他似乎微微愣了一下,随即换上一副似是而非的笑容。
我没有让人看见我的眼泪,“父亲”这个我心心念念十多年的声音终于在我心中彻底地寂寂无声了,连我一向信任的母亲竟然也在最后一刻选择支支吾吾没有告诉我真相……
也罢,从今以后,洛家再无长安此人。
爱恨分明,这就是洛长安。
我终于见到了苏流风,那是个苍白略显瘦弱的年轻人。
大婚那天,他穿着一身灰鼠毛滚边的裘衣在门口迎接我,只将红色礼服草草搭在肩头,微哑嗓音略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却在见到他弟弟时爽朗地笑出了声,那一刻,肆掠长安城的大雪仿若打了一个盹儿才落下。
“墨弟,看来你这绝世盗骊马没有派上用场啊!”
原来他唤作苏绮墨,便是那个外界盛传常戴白玉面具现身在各大青楼妓馆、歌楼画舫有着天人之姿的帝都苏少。
苏少闻言却是漫不经心一笑:“无妨无妨。”
后来,我才知道,我拒绝了他纵马同归的邀请以至于他牵着这绝世的盗骊马徒步而归……
不错,我的夫君苏流风是有病的,在第一眼看见他的脸时我就知道。
大约是痨。
“咳咳……”他又在咳了。
这样的咳声令我忽然眼眶有些发酸,我嫁给了他这样一个人,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自从我嫁他之后,他便在房内布置了一番,在外间隔出一个小书房,又自顾移了张软榻搁在书房里,晚上也就将就着在榻上睡了,我目瞪口呆地看他做这些事,他却微微一笑说:“抱歉,只能这样,若是我搬出去住到别处,会被下人们嚼舌头,你就在里间安心睡吧。”
也许他亦是这场交易的筹码而并非真的如媒人所说对我有意。我点点头,他不接近我,我正求之不得,若真要我和一个还不算上认识的男子有任何肌肤之亲,这也确实有些困难。
今日主动找他也情非得已。
案上的灯油已经快燃尽了,苏流风披了件银鼠皮裘在昏灯下细细翻着,不时蜷起一只手凑到唇边轻咳。
我隔着门帘叹了口气,转身回里间抓出一只燃得正旺的紫金手炉,径直推开一扇屏风,在他诧异的目光中两三步冲过去抽掉他手中的账本,又将手炉塞进他怀中,言语间有些不善:“自己不爱惜自己,又能怎么样呢!”
苏流风看着我,良久终于苦笑出声:“你……你怎么来了?”
我转眼看着案上滴着红泪的烛火,良久方说:“明天……明天我不想回去。”
照理说,出阁三天便是归宁的时间,虽然我不讨厌苏流风,但洛府上下甚至连同母亲欺骗我的事终究让我不能释怀。
“好。”苏流风转动手中温热的手炉,微笑出声,竟是什么也没有问。
尽管有些意外,但是他能同意是再好不过的了,倒省去了我很多的口舌,所以我也没有多说什么。
“往后再要出到外间来,至少在外头披件外衣吧。”在我正准备退出去时,他突然用话头截住我。
他看我愣在那里又解释了一句:“我是说在这样大冷天的晚上。”
我笑了笑说:“你莫不要忘了我家是卖药的。”
“哦?说不好你还是一位深藏不露的神医呢!”苏流风这一句玩笑话差点令我一脚绊倒地上。
还真被他蒙对了!
更令我吃惊的是他的另一句话。
“长安?是长安吧……突然觉得,成亲也并不算太坏呢。”
我怕他再说出什么惊死人的话,赶紧说:“你若忙完了,就快些睡吧。”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太对劲,于是干脆将头一埋一股脑地冲了出去,老远还能听见身后传来他清雅的笑声。
十几步远的距离,我想着的却是,那场百年难得一见的大雪也只经一天便散了。
诚然,流风虽好,而我心心念念想着的,却不是这个。
三
苏流风果然如约找了个借口没有让我回洛家。
他是这样说的:“长安……她这两天累坏了……昨天夜里似乎又着凉了,现在正卧床不起呢。”
即使我料到他会扯我病了为借口,但我万万没有料到他会扯这样的荒唐胡话,什么叫累坏了?!什么叫卧床不起?!苏流风在我印象中并不是能说出这么让人浮想联翩的词的人。
苏老爷尴尬轻咳了一声,抿着嘴笑说:“……这样啊……那就等、等长安身子好些了再去。”
倒是一旁的苏绮墨依旧是那副懒懒散散的样子,吹着杯中的茶沫,笑说:“大哥和大嫂真是恩爱得紧呢。”
这些都是听从洛府随我陪嫁过来的云烟说起的,像所有这个年纪的少女一样,都对传闻这种东西有着特殊的痴迷:“现在,府里上上下下都在传呢!”
“说什么?”我用手指轻轻拨弄着金丝卷云纹瓷杯里浮浮沉沉的绿意,淡淡问。
“大公子宠妻啊!”
“噗!”我如此不顾形象地喷茶还是破天荒的头一次。
我这床一卧就卧了两个多月。
比起如胶似漆的新婚夫妻,我和苏流风的状态更像是相识多年的知己。
自我那日撤了他手中的账本说了那一番话之后,便再没看他在书房熬夜看账本,他嘴上虽责怪我管得死,但说这话的时候,他笑意盈盈的,竟是隐隐的欢喜。
在苏家的生活倒还比在自家时平静上七八分,心下想起母亲,想着该找个时间回去看望她一下。唯一不如意之处便是苏绮墨在见我之时,总是用着那似笑非笑的语气恭恭敬敬地唤一声“大嫂”,听得我不得不有意避开他来。我是他大嫂,他这样称呼合情合理,我却不能表现出半点不合时宜的情绪出来。
只是万事一耽搁起来就到了阳春三月,院子里的桃花开得正艳时分,苏府上上下下开始忙了起来,饶是懒漫如苏绮墨也是整日不见人影,我正要向流风说让他陪我回趟家,话还未及出口,就听他在屋里和管家商议着说启程的事宜,我心下思量,自然不好再拿要他陪我回家这样的小事来叨扰他。
我给他端上一杯茶,问:“这是要到哪里去?”
他接过茶,用杯盖在茶面上拂了拂,说:“春秋两季是采香的忙季,我正要去各地的院子里看上一看,和你们做药材生意一样,原料经不起出任何岔子啊。”
将头一点,我说:“我省得。”思量一翻又问:“要去多久?”
他巧然一笑说:“长安,你竟也舍不得我么?”
我正想着这个“也”字用在这里是个什么意思,却又听柔声说:“我会尽快赶回来。”
我翻了一回白眼,转头看见管家笑容可掬地看着我们,若我说我和苏流风至今没有同过房,谁会信?
反正,管家是一定不信的。
苏流风走后,我干脆整日窝在房里翻看他平日里看的书籍,盘算着他一回来便央他陪我回家一趟。苏园虽大,也难免会有各样的巧遇,我是实在不想听那人热诚地唤我一声大嫂的了。
云烟拿着信封失魂落魄地闯进我房中是在苏流风走后的半月后,我皱着眉淡淡道:“再这样不成体统的慌张样子,莫怪我遣了苏管家将你打发了。”
那丫头的面皮青一阵红一阵,最后成了白,带着哭腔说:“夫……夫人……家里的夫人没了。”
手中的书滑落在地也不管,我跳起来抓着她的肩,死盯着她的眼睛不放,颤声问:“说清楚,哪个夫人?”
云烟被我吓呆了,都忘了哭:“就是夫人的娘亲。”
也顾不上让她起来,我径直冲了出去,正看见苏绮墨斜靠在园子里一株花树喝茶,未等他唤出那一声大嫂,就被惨白着脸的我死命拉住袖子:“快,给我一匹马,我要回家。”
我边说边泪落如雨,他脸上的笑容愈来愈僵,渐渐消失不见:“你这个样子骑马是想找死么?莫哭,我带回家去就是了。”
四
娘亲死得很突然。
洛府的人解释说,仓促间连个像样点的灵堂也没有,我懒得搭理这些敷衍人的话,当初祖母也是仓卒间半夜里去了,为何能有个比皇家的还像样的灵堂?这些道理我真懒得讲出来,只是看着娘亲躺在个小得跟个什么似地方,就替她嫌挤,再看看跪在旁边守灵的人,皆是些昏昏欲睡、不入眼来凑数的下人,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又要憋下泪来。
我上前摇醒一个丫头,问:“为何不见老爷?”
那丫头揉揉眼,竟一时没认出我来,随口道:“人死时,老爷下了江南采购药材,这会子还没回来呢!”
我忍着泪又问:“难道没个人通知老爷,夫人的死讯么?”
“谁说没有呀,老爷回信,一切交给大夫人置办,只不过叮嘱送信人说务必选口好棺木。”
相依数十载,临了临了只剩下一口好棺木的情意。
心下凄惶间,我看了一眼棺木,顿时气得浑身发冷,紧咬的牙关死也放不开,忽有一只温暖的手从身后伸过来握住我的,我这才又恢复平静:“哼,交给大夫人置办,大夫人就是这样置办的么?所谓的好棺木就是这驱邪避鬼的桃木么!?”
骤然升高的嗓音将那丫头吓得浑身发抖,睡意消了大半,仰头看了我一眼,又垂着头趴下身去战战兢兢地请罪:“奴婢不知四姑娘回来,真真该死。”说完又爬起来将其他人推醒,众人见来人是我,赶紧将头颅在地上磕得咚咚作响,还一面道:“不知姑娘和姑爷回来,姑爷恕罪,姑娘恕罪。”
还没等我解释这声“姑爷”是叫错了人,又听人报说大夫人到了,忽然就决定不解释了。
大夫人一进来二话不说就令她身边的碧螺扇了我一耳光。也不知这一耳光她是想打有多久了?!
“这没良心的丫头,人都等凉了才将你等回来,莫不是嫁了苏家就忘了娘吧!”
我一动也不动,脸上面无表情:“打完了么?打完了换我说了吧,大夫人,请您解释一下这桃木棺是怎么回事?”
大夫人的解释是:“你娘亲是幽怨而亡的,怨气重得很呐,法师说了,虽然用桃木做棺亘古未有且有损阴德,但本夫人为抱洛府老老少少的平安,就算死后不得超生也自个儿认了。”
我咬牙正要回嘴,握着我的那只手却突然用力将我向后一拉,一直拉到他身后,被他宽阔的背影牢牢护住,身形依旧是那副懒漫不羁的模样。
他扬起手,说:“长安,你看着,再以后若挨了巴掌,就要这样扇回去才像话。”
只听一声脆响,我探出头,只来得及看见撞在门框上的碧螺和大夫人铁青的脸。
混乱中似乎有人怒不可遏地问他是谁。
苏绮墨漫不经心地回头轻抚着我的长发,笑答:“苏氏长子流风是也。”
他能说得从容不迫是有原因的,苏少虽然名胜,世人认得的仅仅是那一扇白玉面具,而苏流风,身患恶疾鲜少在人前露面,又因为唯一认得他的云烟被我仓促间扔在了苏府,所以大夫人和一干人等认不出他也是自然。只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能懂得我的心思,心甘情愿地让我利用了一回。
我又听他说:“你这丫头吃了豹子胆么?也不睁眼看清楚了,站在你们面前的,是未来苏家正夫人。而那躺在棺中的新亡人便是苏家祖母无疑,夫人,您就不怕因您的处理不善导致苏洛两家的不和睦么?该怎么办,您自个儿看着办吧。”
事后我听府里的下人们背后嚼舌头:“都说苏大公子宠咱们家四姑娘,没想到是真的。”
“四姑娘总算出人头地了。”
“……”
我在替娘亲守灵的七天中,远在江南的父亲依旧音信全无,私下里要云烟去打听娘亲的死因,她回来报说一番,我又哭了一回。
娘亲定是以为我迟迟不归是恨着她了,其实哪有呢?我对任何人都可以恨,唯独对她不可以也不会,全小到大我只耍了这一回脾气,她竟临死前连个话也没留给我,只吩咐人不要将她的死讯告诉我,下人们哪里会听她的呢?
我回想着我母亲的一生,却只是模糊的一汪泪眼,再没其他。
出殡那天,苏绮墨仍然以夫君的身份陪着我,这让我心存感激,棺木换上质料最好的金丝楠木,新设的灵堂大如庙宇,连送殡的队伍也是浩浩荡荡……这些,都多亏了他。
他住在洛府的这几天,连下人们对我说话的声音也都变得和风细雨了。
事后我问他:“为何帮我?”
他正翻身上马,听我突然这样问,只是笑了一下,感叹般说道:“我后悔了啊。”
见我听得一头雾水,他又笑说:“没什么。当时看你楚楚可怜的样子,我若不出手,岂不是太不懂得怜香惜玉了?”
流风绮墨,绮墨流风,为何他不是他?
五
转眼间,回到苏府已经个把月了。
娘亲去后,我一回苏府便掂量着数目将云烟打发了,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看见和娘亲有关的人和物就忍不住眼泪。
自那日之后,他一概唤我“长安,长安”,只要不是大嫂,他唤我什么我都能接受,偶尔碰上了也会坐下聊聊天喝喝茶什么的,相比之前实在是有了很大进步。
一日喝茶间,我笑问:“苏少当真是闲,竟可整日呆在家里晒晒太阳喝喝茶。”
“可是心疼大哥了?”他似笑非笑说:“苏少不似流风,只会风流。”
我当即冷了脸,放下茶盏:“这茶也喝凉了,流风给我的那本书我还未翻完,今日暂且喝到这里吧。”
他眸子闪了闪,笑说:“大嫂请自便。”
听见没有,他又叫我大嫂了!
直到流风回府那日,我都没再和他喝过茶。
流风回来的那天晚上,我隔着灯火瞅了眼他的气色,似乎越发不好了。我问他要不要吃点什么,他掩着唇摆摆手:“不用,今日乏了,就在西厢歇下了,你快去睡吧,不用替我留门。”
瞧这势头竟是要赶我的意思,我一出去,他就将门窗一气关了,又拂了灯火,我在门外听了半晌也无动静,许是真睡下了。
第二日一早就听说大公子病又犯了,生了肺痨之人,每到换季就很容易犯病,而每一次患病无一不是走了一遭鬼门关。
连着几日被打出苏府的大夫络绎不绝,我在外面听苏流风在屋里磕得惊心动魄,苏绮墨忙着将大夫送进送出,眉宇间也有郁色,几日不见显得颓唐了不少,想来也是因为兄长的病……想到这里,我一咬牙拿出了出阁那日娘亲硬塞给我的那只匣子,当时娘亲只说这里面的东西必要时可以救命,只不过我从未打开看过。
是一株晒干了的海姬蓝……
海姬蓝,踯躅花,前者药死人,后者肉白骨,皆是起死回生的良药,洛家号称药王世家至今数百年之久,却也只得这一株。
她知我要嫁的是个这么样的人,所以准备了这株海姬蓝,想来父亲之所以在她死后都不肯见她一面,也许也是因为这。
匣子底部还有一封信,很短:
若你爱他,用这个救他。若不爱,务必留着自救之用。
喉头发紧,一时泣不成声。
娘亲,为何你没有告诉我:若我不爱他,但又不忍看着他死,该怎么办?
我抱着匣子站在苏流风面前,正色道:“若我说我能救你,你能把你的命交给我打理么?”
他咳了一通看我良久,方说:“若你不想我死,我便试着活一活吧。”
我怔了怔,突然觉得这样一句话让自己心酸:“将以前大夫开给你看的方子把到我看一看。”
他披上件青衫,从床底下拉出一只蒙着灰尘的大箱子,边咳边打趣说:“这么多,你得看到几时?”
我二话不说的搬了就走,他愣了片刻,忽然在后头喊道:“丫头,你竟是来真的么!?”
隔着老远,我喊回去:“是的,所以在我治好你之前,你可不能就这么死了。”
回答我的只有一连串的咳声。
房里的烛火燃了一夜,天将明时再也熬不下去地牺牲在灯盏里头,而这一单一单的药方看得我却是心惊肉跳、困意全无。
这些号称神医的大夫们难道连枕草子不能和乌头混用的常识都没有么?!那么,苏流风之所以患上肺痨,也是因为……
想到这里,我快步冲到书房,正看见一个小丫头端了药给他送来,我在门外看着他对着那碗黑乎乎的汤药皱了皱眉。
值得庆幸的是,他挥手让丫头下去后端起那碗药踱步到窗下,一股脑地对着一个不起眼的罐子灌了下去。
我长吁一口气,进门便问:“为何泼了那药?”
他苦着脸笑了笑:“喝了二十几年,几年前实在喝不下去了。”
我心想,这也是该你命硬,若是真的碗碗都喝了,也不知已经投了几回胎。
一天扎三遍针,配服海姬蓝熬成的汤药,他也只是一声不吭地照做,不喊疼也无丝毫抱怨,连一通服侍的小丫头们都忍不住泪,向苏管家说看着公子这般实在心疼、要换个主子伺候。
如此过了两三个月,他才忍不住道:“长安,这药实在苦得厉害,下次能加点冰糖么?”
我一笑:“我还要看你能忍到几时。”
海姬蓝之苦,如同他的药效一般,到了极致。
园子里的海棠花开满时,苏流风的病才渐渐有了起色,施针、煎熬、饮食……样样不假手于他人,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躲在暗中要致他于死地的人是谁。
这日,外面雨丝渐密,我才得一回闲去找苏绮墨。
房里摆设很随意,矮几上滚着几只空了的青瓷瓶,他人却穿着暗色银丝镶边的睡袍摊坐在地,没骨头似的靠在几缘上,曲起的一条腿上铺开着一幅画,一见我来,他随手卷了那画,摇着手中渐空的瓷瓶道:“长安?”
我这才发现,他脚上竟连鞋袜也未穿。
帝都里盛传的苏少,便是这个样子么?我红着脸,只拿一双眼睛盯着窗看,他直起仿若没脊梁骨的腰身,笑问:“你来只是为了看我房里的这扇窗的么?”
眼睛正不知道要看哪里,抬起头却发现他已经披好了外袍从里间走了出来,我这才敢正眼看他。
“我是来找你说你大哥的事的。”
他将几上的画收起来放好,才又说:“大哥有你照顾,连折磨他数十年的病都要好了,还能有什么事?”
当我说有人想要加害苏流风时,他先是一愣,然后又微笑起来:“长安,你是准备要写个什么话本子去卖么?”
我急于让他知道事情的严重性,遂从袖中摸出那害人的方子送到他眼前:“我也是通医术的,这方子上有什么古怪,难道我还能看不出来?”
听我说得这样振振有词,他才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沉着脸思索良久,才又说:“方子你先寄放在我这里,兹事体大,查证一事得私底下慢慢进行。”
诚然,苏家众多子嗣之中,唯有流风绮墨最为要好,不然我也不会第一个来找他。
六
到初秋时节,流风的病基本上已经稳定下来,毕竟是肺痨,要完全根除也不是几月年把的事。
像上次一样,这次他又要出门,倒是他主动要我替他配足量的药让我感到有些惊讶,于是我笑说:“你不是最怕喝药的么?”
他默了一默,目光灼灼:“去年冬天时,我最怕的还是这个,现在,我最怕的是死……说起来,若是当初我像墨弟一样把头一摇,今日也就不会有你相伴左右了,上天待我委实不薄。”
这话让我头脑发懵,什么意思,难道我本来是要许给苏绮墨的么?
他再说了什么,我竟连半个字也没听进去,我自己说了些什么也十分模糊。
只听他钻进车厢时对苏绮墨说:“若长安嫌闷了,就替我带她去些好去处散散心吧。”
我耳中嗡嗡作响,只是将言笑晏晏的苏绮墨望着,不能发一言。
还未入冬,天已冷了起来。
其间我回了趟洛家,那毕竟是我和娘亲生活过了将近二十年的地方。
我住在娘亲以前住的屋子,并且吩咐下人们不要前来打扰,想要自顾温习那过去的斑斑点点,他们都知道上次我和“夫君”回来让一向刻薄的大夫人整得哑口无言一事,所以我说的话,他们都再不敢有半点阳奉阴违。
所以,当晚苏绮墨一身是血地闯入我屋中时,我身边甚至这厢院子里都连个鬼影也没有,他翻窗进来在我惊叫之前捂着我的嘴,笑说:“长安,怎么样,帮个忙吧。”
说完就晕了过去。
伤在腰腹,长三尺却不算深,但是血流得多了以至于我为他上药止血又缝针也是昏迷这的,若换做旁人,早就疼得泪都淌了一地了。
忙完这一切天已经大亮,忽然看见他的剑还落在他昏倒的地方,我捡起来时发现剑尾上的穿着白玉的穗子少了一只,连窗外墙根下的花圃里也仔仔细细翻了个遍,愣是没有找到,许是在他掉在别处了也未可知,也没太往心里去。
因为要照顾受伤的他,我一连在洛府上住了大半月还没有走的意思,幸亏爹出了远门,要不然准会穿帮。
只是住得久了,送饮食的下人们也渐渐怀疑起来,四姑娘平日里哪有这样惊人的饭量?后来大夫人来找过一次茬,说我屋里藏着人,要搜。领着一批人浩浩荡荡地闯进我屋里,我心想这可如何是好,要是让人误会我真是跳河也洗不清了。那厢苏绮墨却不见丝毫慌张,在梳妆台前把玩完胭脂盒后又去赏珠钗,大夫人气势汹汹闯进来时,他正执了炭笔,硬是要替我画眉,我顿时心下雪亮,知道他又要扮一回苏流风。
无法,我只得正襟危坐闭着眼让他执笔为我画眉,屋里叽叽喳喳的声音响起时,我忍不住要睁眼瞧一瞧,却被他柔声打断:“别动,动刀动剑还行,执笔画眉我这还是头一次,这是个精细活儿,稍稍偏一点就会画坏的,你不会是想介时削了重长吧?”
我笑得满脸通红,说:“哪会有这样的事?画得不好重画就是了。”
他似乎笑了笑,他一边专心替我画眉一边头也不回地说:“哟,洛夫人莫不是来和我这晚辈一同学习画眉的?”
大夫人恨恨走后,我终于有机会问他:“平白无故的,为何伤成这般?”
他从梳妆台上随手挑一支珠钗替我插上,似笑非笑说:“若我说我是为了你才伤成这般的,你信么?”
我笑捂着节奏紊乱的心口,说:“鬼才信。”
抬起头来时,他却猛然吻了我,将那一声低语送入唇舌。
“长安,你次次打乱我的计划,我该拿你如何是好?”
因为那个吻,回到苏府之后我处处回避着苏绮墨,我想我当时肯定是疯了才没有推开他,我是他的大嫂啊!
苏流风回来那天正是十一月初七,我无可避免地又见到了和我一同迎接苏流风的他,眼角的余光告诉我,他正对我笑,我却心如擂鼓不敢回视。
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苏流风牵入房中时,回头瞥了他一眼,原来他的笑都是我的幻觉,那双古井一般深邃的眸子里分明闪烁着某些令我不甚明了的东西,大约是那名为嫉妒或者名为恨的东西。
泡好一壶花茶,我随口问道:“比上次回来得晚些呢。”
苏流风闻言却笑了:“差点回不来呢。”
我听他话里有话,于是顺着他的意思问道:“怎么说?”
“半路上遇到了刺客,本来那一剑刺过来我必死无疑,说起来又是你救了我一命,要不是我随身携带着你的发簪突然落下来,我也没有拔剑反击的机会。”
“发簪?”
他润了一口茶,又说:“说来也奇怪,刺客见簪子落下便去抄那簪子去了,我瞅着机会刺伤了他。”
“那你可知道是何人所为?”
他把头一摇,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递给我:“慌忙中只留下这个,今日不谈这个了,回头让墨弟去查就行了。”
接过那样东西的我却惊得将杯子摔碎在地上,他还道是我伤了手过来扳我的手指,我白着脸说:“没事,茶太烫了。”
捏在我手心里的,正是一只穿着白玉的剑穗!
七
之后的日子里,我处处提防着苏绮墨,也有意无意地向苏流风提起这个他一向信赖的弟弟。得到的回答一层不变:“墨弟的为人,我是信的过得。”
后来我提醒得频繁了,惹得他认定我对苏绮墨有什么误会,说改日一定让我和苏绮墨当面将这本来没有的误会澄清。
我想这不是什么误会不误会的问题,事实证明,他信赖的弟弟处心积虑地要杀他,而他却茫然无知,更可笑的是,作为知情人之一的我,在找了个地方将那唯一的证物烧了个干净之后,又忍不住一遍遍的提醒他要小心。
不想弟弟被揭穿,又不想看见哥哥死于弟弟之手,这便是我目前的处境。
只是这厢我处处小心,时时谨慎,那厢苏绮墨却整日躲在炼香房里炼着什么香,苏府上上下下都说一向放浪形骸惯了了苏少总算是开了一回窍,也不枉平日里大公子疼他一场。
只是这些话在我听来却显得分外刺耳,许是配了一副毒药来喂他哥哥也未可知。
冬至那天,苏绮墨急急来敲我的门。
我看着他映在门上的影子,揉了一回眼睛,才说:“流风不在,身为叔嫂,少不得是要避着些嫌的。”
门上的影子歪了一歪,似乎有什么东西滚落在青石台阶上碎了,本来以为他会就此离开,没想到他却直直将门撞开,白狐毛滚边的领口上泛着细碎的水珠子:“我今日偏不听你的来避这一回嫌。”
我顶着发胀的眼眶盯看那断掉的门闩良久,才喃喃:“只这一回又能如何呢?我终归是你大哥的妻子。”
他那一双一向懒淡的眸子忽然怒意横生:“你本应该是要嫁给我的,长安。”
我愣愣半晌,没有言语,即使这是第二次听说,还是不能心如止水地来接受事实。
他的声音忽又柔和起来,斜倚着门框,神色颇有些郁郁:“也不知为何,我这一声,为有在娶妻这一桩上自私了一回,想着万不能由着那些父辈们的游说娶一个自己不爱的女子回家,两两相害……”他忽地把头一转,目光灼灼地看向我:“若我知来的人是你,我倒情愿当初就此乖乖地任人摆布了……”
只是我一想到眼前这个口口声声向我表白的男子连他亲亲儿的兄长都想毒害,心中泛起的那点涟漪就此转瞬即逝,叹息一声,我说:“等下辈子罢,下辈子千万别再摇头了,今生我只能是你大哥的妻子,你的大嫂了。”
他走出的身影略显萧索,只说:“下辈子的人说不定见不到记不得了,这辈子能得到的,我就绝不让它等到下辈子去。”
凄惶之中,我垂眼看见门外石阶上撒了一地的青瓷中碎了一地的香。
天依旧是一副铅灰色欲雪的样子,这场雪不知道要憋到即使才能降下来,那日我捧着炉子窝在书房翻些册子,忽听人来说南院的梅花开了,大公子邀我过去赏梅。
我合了册子,回一声知道了。
那日的梅花开得可真好,明艳之色竟是我毕生所见之罪,只是即使这话开得如此只好,我却没有半点赏它的意思。
因为苏绮墨,说出“这辈子能得到绝不等到下辈子去”的苏绮墨。
苏绮墨盈盈而笑,当着苏流风的面唤了我一声:“长安。”
“墨弟,唤大嫂似乎更合适一些。”哥哥笑着执起他手边的酒壶往杯中斟满了酒。
“合适不合适,谁知道呢?”弟弟也笑着执起另一只壶。
我呆呆立在梅花树下,看这对笑容满面的兄弟唱着充满勾心斗角的双簧,只觉句句惊心。
哥哥又说:“我不在的日子里,多谢墨弟对长安的处处关照,这杯酒算哥哥敬你。”
弟弟也说:“大哥无需多谢,我正求之不得。”
……
梅花的香气越发浓郁了,数十天来降不下来的雪竟在此刻撕开铅灰色的天幕,纷纷扰扰洒落而下。
我想,这雪终是降下来了,又想着苏流风在雪中待久了会不会发,于是我几步上前,将那两杯推来推去的酒杯一并抢了来当着他们的面一气喝干了,才对苏流风说:“酒也喝了,就此散了吧,回屋去吧,当心身子。”
苏流风怔怔看着那只空酒杯,随即脸色铁青,第一次不顾形象地大吼:“不许散!等我一下,就在这里!”
话还未说完,就踉踉跄跄地狂奔而去,途中还狼狈地跌了几跌。我不明就里地看着他远去的仓皇背影,笑想,不就是等一下么,弄得我好像马上就会死一样。
只是这样一想,腹中就开始隐隐作痛,我转身看向苏绮墨:“你就这样想让他死么?”
他怔了怔,点点头。
我喘了口气又问:“是因为我么?”
他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全是,生在苏家的男子,要么是长子要么就像我这般,整日里纵情声色的风流苏少……”说到这里他眸子闪了闪:“也许生在平常些的人家只怕还好些,可是你来了,引得我也想放手去挣一挣罢了。”
我默了一默,想到某些沉着在记忆中的某些凄寒的往事,心中竟不能恼他半点,笑说:“我在这长安城中生长二十年,都说它繁华如斯,却从未登上城楼去亲自看一眼见证一番,绮墨,不如等流风回来我们一起去吧。”
这还是我第一次换他的名,也是最后一次,我想。
我撑着石桌边缘缓缓站起,还是身子一歪。他赶紧过来扶我问:“可是冻着了?”
我说不是,是因为你给我喝的酒太烈了,有些不胜酒力罢了。
他看我半晌,终于说:“我的那杯并不是酒。”
我心想,我知道,是毒。
“那是我这几日新炼的香,能融在清水里的香,可以比酒香更浓郁。”他绕着我的发,声音愈加温柔:“我只是想光明正大地和他较量,看看最后你到底是属于谁的,大哥这些年都没有炼出了香,我炼出来了……而苏家祖训上写明,能炼出“香融雪”的,才配坐上家主的位子。“
他说,长安,我终于能和你在一起了。
听完我唇齿尽寒,这才转头看桌上那苏流风的那只空了的杯子,晕染在那只空杯上的是七月天空微蓝的颜色。
我突然想到,也许他当初娶我,是因为知道我母亲偷取了父亲珍藏的那株海姬蓝;也许他第一次发病也是故意做给我看的;也许他能躲过苏绮墨的刺杀并不是因为随身带着我的一只簪子;也许那剑穗是故意拿给我看的……
然,为何在我喝下毒酒时会表现得如此慌张?
也许,他也是不想我死的吧。
想来想去,还是不知道要恨谁好,我牵着苏绮墨的手说:“他太慢了,不等了,只我们两人去,可好?”
他欢喜得像个孩子,笑容满面,说:“好!”
尾声
据说,那场百年大雪次年再一次席卷了长安城,有人看见,那天从城楼上
落下一片白,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落到何处去。
忽又闻苏家在十二月初七那日炼出了一种香,名为“长安”,炼成之日,长安的香气在长安城飘绕了足足三月才散去。也是在十二月初七,苏家二少反目,而我,还是十分无奈地成了世人口中那祸水的红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