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再见朱颜 ...
-
那日的琴师名叫洛轻,与沈青如半月前一同进的风裳水佩阁。
温唐羽日日去听琴听歌,也只打听出这么多消息。他没看出风裳水佩阁有什么异常,身为扬州数一数二的大酒楼,客人多半是些达官贵人、富商公子,甚少看见携带兵刃的江湖人士。他想也是,武林中虽不乏出手豪阔之人,但这般精致华美到了极处的酒楼,也不是每个江湖客都能冲上楼来,甩出一锭银子,再大叫一声“来一斤烧酒两斤牛肉”的。
玉盘珍馐,清歌艳舞,却让他更怀念起那个打一斤烧酒,切两斤牛肉的江湖,火盆噼噼啪啪地烧着,有人在你耳边划拳行令,隔离桌上正聊着最新的武林轶闻;忽而帘子一掀,披着大氅的客人卷着一身寒风、一身流离走入,衣上的雪花簌簌落了满地……那才是有人情味的江湖啊!
温唐羽摸了摸钱袋,苦笑了一下。每日在这样的大酒楼喝酒听歌,必然所费不赀,他从练度云那里摸来的银子也花得差不多了。
这么多天来,金弓门守卫严密,再无异常。他没找到谢弋空与沧溟教的人,没见到风影环的影子,甚至风裳水佩阁的老板娘都出了远门,可以说一无所获。整个江湖一片平静,凶手像是突然消失了,半个多月来再无血案发生。他不知道灵道人到了崆峒没有,下一个死者究竟是不是崆峒掌门罗远修?
洛轻……洛轻……如果洛轻是那白衣黑琴的凶手呢?他觉得这个想法有些荒谬,就算洛轻武功不弱,可那个一夕间震撼了江湖的杀手,又怎会以琴师的身份出现在酒楼?他在洛轻的身上并没有看到戾气,实在不像是一个弹指间血溅五步的人。那日他心中存了疑,一心只想找洛轻问个明白,却不知怎样开口——难道上来便问:“你杀过杜剑冷么?”他在“水阁”前踟蹰了许久,却遇上了回“佩阁”的沈青如。
乐者居水阁,歌者居佩阁。四阁一路相通,路上不乏风流公子痴情少爷,苦等着便为了一睹心仪女子芳容。沈青如见了他,却只问道:“温公子是来找洛先生吗?”她称洛轻一声“先生”,敬慕之心,溢于言表。
温唐羽突然有种心事被人叫破的惶然,沈青如微微一笑:“先生今日不在。”
洛轻不在,温唐羽便被沈青如让到了佩阁。
她独居一室,外间是个小小花厅。两人坐在花厅里,门外不知何种花儿飘来阵阵郁香,沈青如只慢慢泡着茶,却不开口。温唐羽忍不住道:“沈姑娘,你怎知我找洛轻?”
沈青如抬眼看他,眼眸里星光一闪:“温公子最近每日都来风裳水佩阁。”将手中的青瓷杯轻轻放到温唐羽面前,她微笑了起来:“美人在侧花满堂,温公子却只看洛先生一人。”
温公子忽然心虚了起来,急急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沈青如抿嘴道:“怎样?”温唐羽怔了一怔,被她打败,只好正色道:“我想问清楚,洛轻是不是一个我在找的人。”沈青如淡淡道:“你在找的是个坏人么?”
温唐羽迟疑道:“我也不知他是不是坏人……他既然杀了人,总要给个说法。”
沈青如却没追问下去,捧起茶来慢慢喝了两口,忽道:“洛先生绝不是坏人。”她声音轻柔,却有一股温柔的坚定之意:“他与我萍水相逢,便救了我一命,还陪着我留在这风裳水佩阁。”
温唐羽讶异道:“他救过你?”
沈青如放下杯子,微笑道:“温公子目光如炬,必然看得出来,青如已经不年轻了。”她眼神飘到了极远极远处,容色平静,像是在叙说别人的故事。
“我不是扬州人,原来是京城一位高官家养的歌伎。后来因得罪了人,家主被革了职抄了家。按照律法,我这样的人是要被充入官中的。”她轻轻叹了口气,又道:“若当时真充入官中,后面也没这么多事了罢。偏生家主有个学生一直暗地里喜欢我,便使了银子通了关系,将我赎了出来。他无意在京中谋职,便带我回了老家。”
“他家在扬州城外,算是个大族,母亲又孀居多年,一心指望他好生做官,光耀门楣——不想却带了个歌伎回来。母亲自是不喜我出身微贱,绝不许他娶我为妻。他却跪下来说,无论是妻是妾,此生再不娶第二个女子。”说到此处,沈青如的嘴角终于浅浅绽开一个笑容,说不出的风情动人,“终于他还是娶了我。跟他在一起的几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温唐羽看着她眼中泛出光彩来,实在不忍心问:“后来呢?”
沈青如的笑容慢慢枯萎了下去,声音也带上了一丝苦涩:“这几年我都不曾有孕,母亲……越发不满,好在他一直回护于我。直到今年才开春,他一病不起,竟……竟……”
两人都沉默了下去。门外落花铺了满地,风一吹便翩跹如蝶舞,直飞到花厅中来。沈青如看着杯中浅碧的茶水上飘着一片粉白的花瓣,轻轻道:“他一去,我便孤身无依。母亲悲恸之下,迁怒于我,说我生生克死了他。与族中老人商议,入土之日便要我殉葬,随了他去。”
温唐羽“啊”了一声,又道:“然后呢?洛轻他……”
“洛先生正好路过,便救了我出来。”沈青如端起茶来,一饮而尽,连那片花瓣也一并喝了下去。喝得急了,她伏在桌上大咳起来,直咳得满眼是泪,看着温唐羽道:“夫君新丧,我却在这里日日歌舞,是不是很讽刺?”
温唐羽不知说什么才好,在这样深沉的悲伤面前,任何安慰的话都显得那么苍白虚伪。隔了一阵,他轻轻道:“沈姑娘若是不喜欢这里……”沈青如止了泪,打断他道:“这里也没什么不好,我也可以养活自己。洛先生好像很喜欢扬州的繁华热闹,我又无处可去,便劝说他留了下来。”
“洛先生……喜欢扬州?”
沈青如点了一下头:“洛先生说他孤独了太久,扬州……有种尘世的繁华热切。富人也好,穷人也好,每个人都兴兴头头地活着,这般的红尘俗世,他看着也觉得心里温暖。有时我感慨自己命如飘萍,他只说‘此心安处,即是吾乡’,倒是把这里当成家一般了。”她抬起头来,双眸亮如星光:“温公子,这样的洛先生会去杀人吗?”
这个问题让当时的温唐羽一怔,即便今日,坐在风裳水佩阁楼上喝着酒的温唐羽,又如何能够回答?喝了一半的酒突然如鲠在喉,他叹了口气,放下了杯子。
窗外的扬州城繁花簇景,春衫少年金鞍玉勒,缓缓而行,直如画中。蓦地红影一闪,他只疑自己眼花,探出窗外看时,马上女子明眸皓齿,艳若桃花,不是朱颜是谁?
眼看一红一青下了马,进了这间风裳水佩阁,温唐羽等了一会儿,却没见他们上楼,想是在楼下坐了。他走到楼梯上看了看,只见朱颜与孔长津靠里间坐着,身后是个鎏金雕花木屏风,将里外半隔了开来。他心念一动,悄悄走到屏风里的那张桌子前坐了下来。
时候尚早,酒楼里不过零星坐着几人。忽听得朱颜道:“沧溟教手笔也真不小,这酒楼当真气派。”孔长津叹了口气:“风影环未必会在此地,我们连谁杀了沧溟教那三个人,带走了谢弋空也不知道。天涯海角,又哪里去找他们?”温唐羽心里一惊,难道当时带走谢弋空的沧溟教徒竟被人杀了?
小二陆续上了几个菜,朱颜每尝一样,便赞不绝口。隔一会儿道:“师兄你不要老皱着眉头,沧溟教那人死前不是说了个‘扬’字么?定然是说他们来扬州了。这鸭子做得可比咱们山上好吃多了,你多吃点罢。”
孔长津的声音却甚是沉重:“他只说了一个‘扬’字,那也未必是扬州。再说魔教中人诡计多端,居心叵测,说不定是设下什么计策,故意引诱我们来这里也说不定。”
朱颜却不说话,温唐羽想象她正埋头大吃的样子,心中暗暗好笑。过了半刻听她笑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那人都死了大半个了,半个身子都化了,应该不会骗我们罢?我瞧他硬气得很,身边两人化得只剩下头发了,自己下半身也没了,他也不叫喊一声,当真是个汉子。”她大赞魔教中人,孔长津却也不说话。
忽而朱颜又好像想起什么,问道:“师兄,那死掉的三个人,你怎么知道是沧溟教的?”孔长津道:“师父曾说过,沧溟教众背上有特异刺青,遇水乃现。那人尸身我查看了一下,他死前大汗淋漓,背后刺青便显现了出来。”
温唐羽听到此处,心中隐隐约约想起什么来,突然一阵不安。
大门口又进来两人,一个脚步沉重,一个轻灵如烟。他不必回头,便知道小胖子刘象带着慕浪来了。刘象自鉴宝那日后,天天过来听沈青如唱曲子,倒是规矩了很多,也再没动手动脚的。他每次来身边都只带慕浪一人,慕浪有个好处,往哪里一站都似泥塑木雕,绝不说不该说的话,也不做不该做的事。
这两人每日来都碰到温唐羽,起初刘象对他又恨又怕,但见温唐羽笑得一脸温和可亲,倒也渐渐打起招呼来。唯有慕浪每日面无表情,偶尔盯他一眼,依旧是看得人浑身发冷。
刘象一进门看见温唐羽坐在屏风后面,便过来叫了一声“温……”温唐羽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胖子也乖觉的很,带着慕浪走到里面坐了。
如此一来,便没听到屏风外那两人讲了什么。他定下神来,只听得孔长津幽幽问了一句:“颜妹,你为什么一定要来扬州?”他语声极低,温唐羽也只模模糊糊听到。
“自然是追查谢弋空和风影环,沧溟教那人不是指路扬州了么?”朱颜的声音依然明朗如四月的晴空,“师兄你怎么这样问?”
孔长津静了一会儿,忽道:“没什么。那天温家堡的人给了你那张纸条,说是郁离楼的消息,我就奇怪,我们跟温家堡、郁离楼都并无瓜葛……那人还说少堡主去了扬州,我本以为……”
他声音中带了一丝苦涩,后半句却没说下去。温唐羽心中忍不住暗暗骂了一句林琰多嘴,还不如请苏小七这个专业送信的呢。
朱颜似乎愣了一下,突然大笑起来:“师兄,你……你以为我喜欢那个少堡主?”她直截了当地一问,屏风内外的两个男人都尴尬了起来。朱颜止住笑,正色道:“我可还不认识他呢,是不是叫什么温唐羽,江湖上称什么‘江南一刀春断影’?”她连说两个“什么”,孔长津微微一笑,温唐羽却忍不住腹诽起来。
朱颜大快朵颐,心情极好。她一手托腮,朝大堂最里面的高台上看去,新换的淡青薄纱层层叠出远山如黛,下角却斜斜逸出一枝雪白的梅花。帷幕里隐约传来琵琶的调弦声,她的眼里漫出笑意来:“听说风裳水佩阁的沈姑娘色艺双绝,今日倒要好好见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