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罪》杨墨沫

1、无罪

　　人都是有原罪的。
　　——上帝

　　一、
　　傲慢、妒忌、暴怒、懒惰、贪婪、饕餮、色、欲。

　　七种罪过勾勒出人性的丑恶，我们不洁的身体自从降临至这个世界的一瞬间，就注定背负了罪恶。

　　二、
　　如潮般的人群纷沓而至，没有丝毫停留地走过，没有人注意到那斑驳墙角下的一片黑暗。
　　人们一个个木讷着，像提线木偶般走过不曾变化的道路。

　　那个墙角下，坐着一个老人。

　　苍白的发覆上一层灰，浑浊的双眼早已不再清明，呈现出黑洞般的颜色，微张的嘴巴里是两排并不整齐的黑色牙齿，皮肤干枯，也是黑色的。老人的穿着更是破烂不堪，在这萧索的冬天显得那么异类。

　　可是，没人注意到这一切，没人会为那黑暗的一角驻足停留。

　　也是呢，他们的时间可金贵了。

　　老人身边是一个小男孩，瘦得不成样子，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衫。
　　他——是老人的孙子。

　　他们面前摆着一个同老人一样肮脏的小盘子，里面装着散碎的零钱。

　　哦，原来只是要饭的。

　　老人眼神晃了晃，一个红色的身影倏地蹿入眼中，一张红红的钞票落在小盘子里。
　　老人的眼瞬间迸射出骇人的光芒，他颤抖着嘴唇吐出两个字。
　　“谢谢。”
　　穿着红色羽绒的小女孩笑了笑，然后便晃荡着两条小辫子跑开了。

　　天空开始飘雪了，雪花簌簌，扬扬洒洒。

　　“呐，妈妈，那个老人要死了吧？”
　　“……”
　　“呐，妈妈，他死了后会上天堂么？”
　　“傻孩子，这个世界没有天堂。”
　　“哦，那他会下地狱吧。”
　　……

　　老人的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清明，黑色的眼球沉淀了半个世纪多的杂尘，却黑得那么纯粹。

　　如果真有天堂的话，哪怕只有一眼，也好想去看看……但是，那是不可能的吧……
　　像他这样背负一生肮脏的人，是不可能去到天堂的。

　　老人看了看盘中那鲜艳的纸张，咧开嘴笑了，一排排黑色的牙齿异常难看。

　　雪下得更大了，铺天盖地的白色席卷而来。

　　老人最后望了一眼高远的天空，缓缓闭上了眼。

　　刚才，是看到天堂了么？被解救了么？还是在离天堂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被拦下了呢？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终于能为孙子买一件棉袄了。

　　——好开心，比上了天堂还开心……

　　三、
　　揉了揉眼，我从睡梦中醒来。

　　啊，怎么会突然梦到那天的事情呢？

　　大概是因为那天的雪很美吧。

　　环顾四周，发现一人也没有，这才反应过来已经放学了。
　　我拿起背包，起身，几步便走出了教室。

　　四、
　　我家在离学校不算太远的地方，走过一条繁华的街，再转几个小巷就到了。

　　走在厚重的水泥地上，耳边响彻着蝉鸣声，不算太亮的光线把我的影子照得斜斜的。
　　我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很快便低下头继续走。

　　被高楼遮去的天空有什么好看的？

　　五、
　　我家楼下开着一家网吧，网吧里折射出淡淡的光芒，里面全是消磨时间的人。

　　我淡淡的看了一眼，忽然有种叹息的冲动。

　　活在时间里的我们正在毫不吝惜地丢弃它们，不知有一天，它们是否会丢弃我们呢？

　　转身，我想，那些人大概是有罪的吧……

　　六、
　　蝉鸣声还在持续，聒噪刺耳，如同讲台上那喋喋不休的秃头班主任。
　　转过脸，我看着那些不知疲惫的鸣叫着的蝉，看着它们倾尽生命的歌唱着夏日，突然难受得眯起了眼。

　　它们在地下埋了那么多年，那么多年……终于爬出土的时候，也就只会叫嚷快乐了。

　　阳光很刺眼，可是树荫下似乎很凉快的样子。
　　树叶筛碎了一地流光，微风吹过，光点晃动，仿若闪着破碎光泽的海洋。

　　我微微合上眼，浅眠。

　　耳边的蝉鸣声戛然而止。

　　——呐，你们这么费力的鸣叫，会有谁记得你们么？

　　七、
　　放学的铃声响起，我抓了抓杂乱的发，挎着背包，离开教室。

　　大街上很是哄闹，人来人往，却不曾为了什么而停留，他们只知道一个劲的向前走，走在一个又一个人的前面，走在一分一秒被消耗的时间前面。

　　墙角下的年轻乞丐向路人乞讨着，有人掏出钱包，有人漠然走开。
　　我拿出兜里的钱，走了过去。

　　当钱落到小盘子里的一瞬间，我听到一句微乎其微的“谢谢”。
　　我笑着离开。

　　八、
　　天空很漂亮，和那时一样高远，只不过那时的天空还没有被不知从哪里延伸过来的电线切割成无数片，投射在地面上有淡淡的黑色痕迹。

　　我从这条切割线走过，走到另一条切割线，如同从这个牢笼走进另一个牢笼。

　　——天空不曾真正被切割，被切割的、只有大地。

　　九、
　　从路边小店买了一支雪棍，含在嘴里，凉爽的寒意却驱不走炎热的感受。
　　一阵尖锐的声音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人的惊呼声，
　　我不停地用手扇着，看向声音发出的地方，明白过来后我慢步走了过去。

　　其实只是一位老婆婆被车撞了而已。

　　这是一个捡垃圾的老婆婆，她倒在水泥地上，垃圾散落了一地。

　　周围围了许多人。

　　可是，没有人上前一步。

　　我仍旧双手作扇，像散步一般渐渐远离了人群。
　　这一刻，我想：

　　——我大概是有罪的吧……

　　十、
　　这个夏天很炎热，这个夏天很多事，但是，这个夏天结束得很快。
　　当它结束的时候，我已然走过了十八年岁月，结束了不算漫长的中学生活。

　　十一、
　　飞机划过蔚蓝的天空，留下一道白色的细线。
　　我看着那道白线渐渐消散，天空重新恢复成为蓝色的一片。

　　啊，飞机曾从这里飞过的痕迹就这么消散了。

　　——我的夏天，也消散了。

　　十二、
　　墙角仍旧斑驳，坐在那里的人，却不是一成不变。

　　我知道那个乞丐原本有张俊秀的脸，可是他宁愿灰头土脸，低声下气的乞求别人的施舍也不愿洗净脸，挺起胸膛，用他那还健全的四肢去工作。

　　不是乞讨选择了他，而是他选择了乞讨。

　　我走过去，掏出钱，放在那肮脏的小盘子里，准备离开的时候，我听到他说“谢谢”。
　　我笑着摇摇头，他又说“你真有爱心”。
　　我仍旧只是笑，转身离开。

　　过去施舍爱心不过是出于同情罢了，其他什么都不知道，而现在又是出于什么在施舍爱心呢？
　　我不知道。
　　但我仍旧会施舍我那泛滥的爱心，尽管现在的我知道，施舍爱心并不能换来救赎。

　　他有罪，我也有罪。

　　——我们不被救赎。

　　十三、
　　我家楼下的网吧是通宵营业的，望着里面的人，我垂下眼，转身的时候却看到，有两个人在接吻。

　　肆无忌惮。

　　天色很昏暗，但我还是看清了那两人的样子。
　　是两个年轻的男生。

　　我突然觉得很刺眼。
　　他们拥有我所不能企及的青春，他们可以无视时间的流走，可以这样大胆的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霎那间，我仿佛看见了从他们身后蔓延开来的紫色花朵，在铺满荆棘的道路上傲然开放。

　　那一瞬间，我好像看清了他们的未来。

　　这是他们的青春，是他们挥霍的青春，我无法否定这样的青春，我更不知道这样青春是否有罪，我亦不知道要拿什么来拯救我的青春。

　　——上帝，我有罪。

　　十四、
　　耳边是不绝的轰响声，以及汽笛声。
　　噪杂的人群让我有些找不到方向，诺大的火车站里弥散着各种各样的味道，却都不是我熟悉的气味。

　　此刻，我要去往另一座城市，那个城市中，有我向往的一切。

　　那个城市的天空更加高远阔大，没有边境。

　　但就算天空再高远，我们也只不过是生活在时间牢笼里的人类。

　　我们只属于大地。

　　最后看了一眼这座我生活了十八年却没有一点感觉的城市，我转身踏上了通往他乡的火车。

　　十五、
　　火车会绕着城市转半圈，然后才能去到另一条轨道上。
　　我看着车窗外不断变化的景色，心情逐渐低沉，晃神间，一个黑色的影子掠过眼底，虽然只有两秒不到的时间，我还是看清了那道影子是什么。

　　心中的惊愕让我不知用什么来形容。

　　那是一个乞丐。

　　黑色的面容，黑色的发，笑起来却有两排整洁白净的牙齿，他手中挥动着一件小孩穿的棉袄。
　　棉袄的款式很旧，这是在那个天空不会被电线切割的时代才有的款式。

　　我忽然又想叹息了。

　　我其实是知道的，他就是那个老人的孙子。

　　——这是怎样的一种变迁。

　　十六、
　　窗外没有同样的景色，每一秒的世界都是不一样的，可是天空永远是不会改变的，就像他一样，一直、一直……守在那个墙角下，向路过的人们乞求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归来。

　　对了，那个老人怎样了呢？是上了天堂，还是入了地狱？

　　我不知道。

　　——上帝啊，我到底……犯了多么不可饶恕的罪过啊……

　　终、
　　我们每个人都活在这个充满罪恶的世界上，每一天，每一天……
　　可是，这个世界本身无罪，时间亦无罪，有罪的只是人。
　　而我所追求的，只是救赎。

　　既然如此，那就再见吧，这个无罪的世界。

　　——啊，我到底该拿什么来拯救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