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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江树含情 ...

  •   打那以后,文若似是比往日更清淡了些,每日也不见说什么话,只捧着本书坐在后殿的园子里看。
      亭廊间一抹倩影,松竹之间影影绰绰。
      晚风吹起她的发丝,她轻咳了几声,合上书,一双眸子望向渐渐西落的日头。
      杨戬上前替她披了件外袍,“该吃饭了。”
      文若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她这样已经有很多天了。目光里没有更多的情感,对他也几乎没有话,总是淡淡的,可又像是在期待着什么。
      “文若。”他又叫了一声。
      “吃不吃有什么分别。”她清冷的话语击打在他心上。
      文若抬起头,看他满目心痛。
      是因为害我病了而愧疚吗?其实不用的,你当初要没有救我,早在八百年前,我就死了。其实如今放了我才好。在这看着你,看你为我的病忙前忙后,真的是不愿的。每次看到你,我都会想,那人是因为我病了才对我好的,是因为我救过他才对我好的。为什么不放了我?
      “晚上风凉,吃不吃都先回去吧。”杨戬扶她。
      “让我回去吧。”她说。
      这次杨戬在她眼中清楚的看到了凄楚,她像是被囚禁的仙鹤,仰天长鸣,声色凄厉。
      杨戬几乎就要脱口答应,但她如今一个人,若无人照顾,一旦发病,岂不是要魂归九霄?
      “文若,你……”她眼中近乎卑微的祈求又让他不忍拒绝,“容我想两日可好?”

      这日夜里文若睡了之后,杨戬来到地府。
      “真君大人,这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当值的鬼差搓着手满脸堆笑。
      “阎王呢?”杨戬问。
      “您看这是时间,阎王老爷也睡了不是,您要找我现在就去给您叫。”鬼差点头哈腰,作势要去。
      “不用了,给我把写了神农氏文若的生死簿找来。”杨戬坐到了阎王的公案后。
      那鬼差倒也伶俐,又找了几人,很快把那本生死簿找了来。
      “下去吧。”杨戬道。
      众鬼差低头退下。
      杨戬翻开生死簿,见上面写着“姜氏文若,生某某年某某月某某日几时几刻,卒某某年某某月某某日几时几刻”,卒年后面又写了原因,两个小字正是“喘症”无疑,而那时辰离今时不足四载。
      杨戬看了一身冷汗,提起阎王桌上的朱笔将她这一行勾去,想了想索性将这页撕了,以掌心之火燃尽,连灰都没留下。
      他一时又想上面写着姜氏,这可不就是文若的姓氏,她倒是一直没告诉过自己。再想来神农后人不姓姜又能姓什么。
      生死簿再往前翻,见整本都是神农氏后人的名录,生辰卒年写的详细,文若倒是最后一个。翻至首页,神农已成神仙上面没有记录,第一个写着的是神农的母亲安登,这名字看着眼熟的很。杨戬略一想,不由吃惊,这不正是伏羲女娲之女!当年她为凡人生息自愿除去仙籍下界为人,旦下神农。这事追溯起来已是上古,若不是他多看过几本书,还不见得知道此事。顺着这思路,他又想起当年神农被毒蛇咬伤,还是王母出手相救,算起来文若与王母还有情分。这生死簿细看之下,似乎还有许多秘密。思绪及此,他将这本生死簿前后翻了一遍,暗自记下内容,才叫了鬼差拿了收回去。
      杨戬回到神殿时,天已朦朦亮了,他匆匆给文若备了早饭和药就上朝去了。
      再回来时,桌上的饭和药都没有动过。他敲了敲门,人不在房里。杨戬再转去后殿,见文若又坐在园内的亭子里看书。
      清晨的露水浸湿了亭里的石凳,晨风吹拂,带来丝丝凉意。
      杨戬皱了皱眉,大步上前,“早上湿气重,怎么坐在这看书?”他将披在银甲上的大氅解下,裹在她身上。
      “有什么所谓?”文若合上书没有回身看他。
      “想回去吗?”杨戬突然问。
      文若猛一转身望向他!
      答案已经很明确了。
      “吃了早饭,我送你回去吧。”杨戬说。
      用过早饭,杨戬送文若回伊耆山庄,一路上两人无语。到了山庄,文若双手合在身前,弯腰向他鞠了一躬就进去了,似乎是感谢他送她回来。
      杨戬拳头在胸前握紧,想叫她回来,却一字未说。到底是松开了拳头,法力凝在指尖,将手腕划破,血一滴滴渗进土里。
      他念了几句咒语,将山庄的动向与他血脉相连,好随时知道文若的情况。施过法,他走出山庄百米,叫来当地的土地,嘱了几句才放心离去。

      这厢金吒自打上次见了文若之后就念念不忘,又觉显圣真君似乎与文若之间有些什么,可若当真有什么三弟又怎么会把她介绍给自己?他思来想去得不出个结果,这日终于闷不住去问哪吒。
      “文若姑娘和杨戬大哥?”哪吒虽知他俩之间的情愫,但若照实说了,岂不是说明自己之前坑骗了自家大哥?再者这二人之间微妙得很,他若说了被传扬出去也不美,索性道:“也没什么,杨戬大哥之前重伤时为她所救,自然有些情分。”这话说得也算公正。
      金吒一想,也是有理,对自己的救命恩人自然不同,又问哪吒:“那个,三弟,你可知文若姑娘住在何处?”
      哪吒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家大哥。
      这光景显然是大哥对文若有意。
      哪吒虽然知道文若的住处,但这要是告诉了他,让大哥先得了手,那杨戬大哥又该如何?
      他想了想说:“应当是住在杨戬大哥那里吧?那日她失足落水,不是杨戬大哥带她走的吗?”
      金吒听了却是犯难。杨戬那性格,三界皆知,可不会因为和三弟的情义就让自己随意出入他的神殿。
      哪吒也知如此说法大哥必然不会去神殿找文若,唇间不觉露出几分得意。
      金吒想了想说:“这个,三弟……你能不能再约文若姑娘出来啊?”
      “啊?”哪吒的笑容没了,哪能当真再约。他一咬牙一闭眼,随口胡诌道:“这个,不好办啊,文若姑娘素来身子弱,上次落水想必受寒病了。”这话倒是让他歪打正着
      “那……”金吒还欲说。
      哪吒抢先道:“大哥你要是真对人家有意,也应该顾念人家不是?再说咱们神仙的日子长着呢,还差这几日吗?”
      “也是。”
      听金吒这么说,哪吒总算松了口气,心道:杨戬大哥你动作可快着点,回头让大哥发现我坑了他就不好了。

      真君神殿是一惯的肃穆,安静得让人有些透不过气来。
      杨戬坐在冰冷的大椅上,又拿起一本奏折。
      他看了看,提起狼毫,蘸了金墨,在奏本上批下几个字,放到一边,再拿起另一边的,重复上面的动作。
      上次在地府看到文若的生日,竟和莲儿就差了八天。从没给她过过生日,也应当准备一下才是,只是不知她愿不愿意。莲儿生日本不想去的,见了他,三妹又该不高兴了。不过,到底拗不过龙四公主。倒是给莲儿什么礼物好呢?前日得的那枚“四海至尊”的歙砚不错,只是莲儿不喜欢这个。不如做道麒麟鲈鱼带去,莲儿喜欢吃这个。
      想到此,杨戬抬头看了看时辰,放下笔去厨房忙活。

      杨莲的生日今时是敖红说了要办在自己这里,说是灌倒了就让她住在水晶宫。到底是庆生,杨莲也不愿拂了龙四公主的好意,便即答应了。
      小宴的地点就安排在龙宫的小花园里。
      东海龙宫的花园没有艳丽的应季花卉,代替花卉的是各式珊瑚,颜色各异,若赤练流转。在夜明灯的光亮下,水晶的桌椅映衬了珊瑚彩虹般的颜色,美轮美奂。
      本来请的人也不多,只是熟识几个热闹一下,花园虽然不大,倒也不显拥挤。
      来的不过是沉香、小玉、嫦娥,加上本就在龙宫的丁香、敖红敖春姐弟。
      本来也是请了哪吒和唠叨的,只是哪吒托词天庭当值,孙悟空说出家人六根清净不染这些俗事,倒是通知唠叨那日八戒正在旁边,听说嫦娥要去,便自荐要替斗战胜佛应邀。
      到了八月初八这天,诸人都来齐了,八戒催着开宴,敖红神神秘秘的说还有一个人未到。
      “我们都在这呢,四姐姐这是要等谁?难道是情人?”杨莲打趣她。
      “来了你不是便知道了。”敖红正说着,蚌女引了杨戬进来。
      诸人脸色不一。
      敖红上前招呼杨戬,“站在门口做什么。”
      敖春也起身过来,拿过杨戬手里的食盒,“这是什么?这么香,快让我瞧瞧。”
      食盒打开,香飘四溢,鱼肉、香菇、笋片,一层一层叠在一起,很是精致。敖春顺手抓了一片放进嘴里,“嗯!好吃!”
      丁香笑闹的“啪”一声拍在他手背上,“就你嘴馋!”
      敖春笑说:“这不是太香了吗?三圣母你不介意的哦?”
      “啊?哦,没事。”杨莲低声应了一句,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沉默之中,敖红笑道:“人都来齐了,大家坐吧。”
      杨莲的脸色没有因为敖红姐弟的活络而有所改变。
      杨戬说道:“不了,我还有事,这就走了。”
      “不是说好……”敖红欲说。
      “改日再来。”杨戬转身离去。

      离开水晶宫,杨戬也没回天庭,索性在下界寻觅一下文若的生日礼物。那块歙砚虽好,但总觉得少了些诚意。略一思索,有了主意。
      当他把准备的礼物呈在文若面前时,文若惊呆了。
      那是装在紫檀木里的两盒黑白棋子,檀木清香,白子晶莹剔透,好若冰晶,黑子颜色艳绿,质地细腻,随意拿出一颗都找不出丝毫杂质。若是摆在一起就会发现,这两盒棋子竟是出自两块整玉。
      “多谢真君好意,这礼物太贵重了,我不能收。”文若虽然没特别研究过玉石,也知道这三百六十一颗棋子,颗颗是上乘美玉所制,打磨精巧,若说价值连城都是低估了它的价值。
      “做了就是给你的,没什么不能收。”杨戬说。
      “真君还是收回吧,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生日。”文若将棋子推给他。
      她一句一个“真君”。
      “文若,你……”他幽幽开口,“恨我吗?”话说出口,又唯恐知道答案。
      “何谈恨呢?”文若轻语,“只不过个人缘法不同,文若虽孑然,也不愿受人施舍。”说罢拂袖起身,背对杨戬。
      “施舍?”杨戬这次倒是不解。
      “传闻真君因一时怜悯娶了西海龙三公主,后又性情不合分道扬镳,文若不是龙三公主,不会接受这样的感情。”
      “文若,我对你……”
      “对我如何?”文若回身哂笑,“当年也不是为了让你对我如何,真君大可不必把当年之事放在心上。”
      “当年我应你留在这里。”杨戬言辞恳切。
      文若嘴角的笑意更盛,“当年又与现在不同,当年真君离开时尚且说要为我寻一如意郎君,如今真君兑现了,不再亏欠文若什么。”她向门口走了两步,“真君事忙,还请早回吧。”
      杨戬痛心疾首,却又当真无可辩驳,终是起身离开。
      听他脚步远去,文若再回首时,桌上还放着那两盒棋子。她捻起一颗,仔细打量,透明好似珠泪。
      雌去雄飞万里天,云罗满眼泪潸然。
      她不禁落泪,你对我有情,又为何要把我推给别人?你对我无情,又费这些功夫做这棋子干什么?是为了道歉吗?你又欠我什么?不过是我百年多情。罢了罢了,有情无情,到如今也都罢了。你是上仙,福寿绵延,就算你心里当真有我,我这一身病骨又能陪你几年,到时岂不是更加伤怀?倒不如就这样算了,让我留一份猜测,一份念想。
      她拭了拭泪,觉得胸口有些烦闷,靠在石桌上歇息片刻,却没任何好转,反而更重些了。空气和血液好似渐渐停滞,她大口的喘气,却好像没有任何的空气愿意做出回应。

      杨戬与伊耆山庄血脉相连,几乎同时他就察觉到不对。半途返回,正见文若无力的伏在桌上,双肩起伏,似在竭力喘息。
      “文若!”他叫了一声,大步上前,扳过她的身子。
      她看到是他,却无力说话。
      杨戬输了道真气护她心脉。
      “药呢?”他焦急的问。
      “没药,早晚要死的,吃那个做什么。”她说,气息微弱。
      “你!”杨戬气结,“神仙果你放在哪里了?”
      她笑道:“你当那东西取之不竭吗?酿的酒上次都拿去你那了,果子也没剩几个了。”
      如此想来那东西多半都给自己疗伤了。当初因他累得病了,如今又因他无药可医,自己当真是害死她了。
      “还有几个拿来应急也好。”杨戬急道。
      “我不过想死,你便成全了吧。”她的笑容虚弱而满足。
      杨戬勃然,“姜文若!生死簿上我已划去你的名字,从今再没有死路!”
      她挣扎着要起来,“你想要我怎样!我死了不再麻烦你了都不行吗!”说罢剧烈的咳嗽起来。
      “文若!”他忙扶她,帮她顺气。
      她的喘息声里带着血沫,苦笑道:“纵然无情,也不该这么折磨我。”
      杨戬觉得血都冷了,或许自己真的错了。这种病初期还能行动,到了后来连躺在床上都要喘息,别提走路了,只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坐靠着。这样的日子要千万年的重复,如炼狱一般,或者当真不如死了。可是……
      一滴。
      文若看着手背上的水珠,微微发愣。
      片刻后,她轻手抱住他,柔声道:“算了,就如此吧。只是我这个样子再嫁给李天王的大公子岂不是害了人家,倒是枉费了你的心意。”
      她这番话并不是赌气,杨戬听了更是懊悔,“文若,和我回去吧。”
      她笑着摇了摇头,“河桥不相送,江树远含情。”
      卧病人事绝,嗟君万里行。
      他解她的意,“可惜龙泉剑,流落在丰城。”
      “没什么可惜的,”她笑,“我想过了,你的心怎样,我的心怎样,都不要紧,要紧的是,曾几何时,我在这里认识了杨戬。”
      杨戬怀抱着她,握着她的手,“知道吗?这是一百多年来,你第二次叫我的名字。”
      她点头,“我知道,只是总觉得这个名字不是我该叫的,所以再没叫过。”微顿,“天色不早了,你也回吧。”
      他放开她,“我会常来看你的。”
      “你事忙,且忙你的吧。”她笑道。
      杨戬轻叹,转身离去。
      “伤还没好,自己当心!”她追了一句。
      他背对着她停在那里,听她说完,再次迈步走了。
      文若立在原地,看他远去,心中似有一份淡淡的怅然。
      晚风萧瑟,树影婆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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